屈!”老王没口的应示道:“有……有……别的不像从前了,客房有的是,前面这一排房子,被来往的将爷们,闹得一塌胡涂,不像屋子,拦牲口倒合适,诸位跟我来,后院有的是屋子,当真,我先去招呼柜上一声……”嘴上说着,人已翻身向过道奔进去了,那两个汉子,本来往外走的,此刻竟站在一旁听快嘴老王的话,一面不断向三姑娘打量。老王一转身,两人竟也翻身进了过道,拉着老王,不知打听什么。
仇儿悄悄说:“这两人路道不正,半是吃横梁子的,我们当心一点。”曹勋两服一鼓,冷笑道:“老子拳头正在发痒,不捶他一个半死才怪。”
半晌,快嘴老王向着柜上的先生,和另外一个伙计迎了出来,那两个汉子却不见了影子。
柜上先生摇着一柄破蒲扇,立在过道口,满脸堆欢的向三姑娘点点头,又向杨展拱拱手说:
“诸位从京城下来,这么大热天,定然乏了,快往里请。”快嘴老王和另一个伙计,便来牵牲口。仇儿忙拉着追风乌云骢说:“这匹马近它不得,我自己牵着,看情形前面没住人,牲口搁在外面,也不放心。”快嘴老王说:“正是,后面有拦牲口的地方,槽头草料都有。”
于是人和马一齐进了过道,到了后面一层院落。后院也是一排十几间平屋,比较前面整齐一点,各屋子都挂着席帘子,左右两面搭着拦牲口的棚子,中间一片空地,比前面小得多,左首几间屋子,似乎住着人,苇帘幌动,有人在那儿探头,靠左马棚内,也拴着几匹长行牲口。
柜上先生把杨展一行人,让在右首几间屋子内。杨展定了三间屋子,一间让刘道贞三姑娘合住,两间是通间,由杨展曹勋仇儿三人合住。仇儿把五匹牲口,拦在右边马棚内,指挥伙计把马上东西,送进屋内,然后自己替那乌云骢卸鞍、溜缰、上水、喂料,其余几匹,交店伙计服伺去。
大家在屋子里擦了脸,快嘴老王替众人沏了一大壶茶,悄悄地向大家说:“这样兵荒马乱的年头,规矩良善的老百姓,算遭了劫,远的不说说近的,这沙河镇上便关闭了十几家店铺,年轻一点的堂客,逃得一个不剩,诸位大约是往南方去的,依我说,诸位悄悄地在这儿住一宿,明天一早奔前程,比什么都强,当真,时候不早,也该用晚饭时候了,诸位爱吃什么?我到镇上饭铺里叫去,迟一忽儿,饭铺关了门,便没有可吃的了。本店大厨房的司务们因为住店的客人,越来越少,都歇了业,躲回老家去,我们掌柜也吓得脚底揩了油,前面的柜房,挪在后院来了,柜上只剩了一位管帐先生,和我们几个没脚蟹,对付支持着这座三义店,我这一说,诸位当然满明白了。”这位伙计,不愧得个快嘴的外号,一进门,尽听他一个人说的,嘴上鞭炮一般,说得没了没结。正说着,三姑娘从隔壁房里,洗完了脸,袅袅婷婷走了过来,向伙计问道:“左首几间屋内,住着什么人?我一人在屋内洗脖子,几个混帐东西.竟趴在我窗外偷瞧,我没好气骂他们,便踅过来了。”
曹勋一听,便要往外蹦,刘道贞忙把他拉住了。快嘴老王双手乱摇,一转身,推开一点门口苇帘子,探出头去瞧了一瞧,才转身向三姑娘扮了个鬼脸,压着声说:“说也可怜,这么一座老字号的三义店,诸位不来,便只那左面两间屋的客人,那两屋的客人,看着好像是一事,他们自己楞说不一事,瞧不透是干什么的。刚才我在前进过道外,多说了一句话,那两人赶着直打听,被我用话堵回去了。
这种人八成是邪魔外道,诸位贵客,好鞋不沾臭泥,三姑娘!你眼界是宽的,大约也瞧出一点来,出门人将就点,图个平安,现在这一带,什么路道都有,诸位吃喝完了,早点安息,明天早点赶路是正经。”说罢,便踅了出去,替他们张罗饭菜去了。
掌灯时,大家吃喝刚毕,睡觉还早一点,天气又热,屋内闷不过,大家掇个杌子,坐在房门口院子里乘凉。那头紧靠马棚,也有几个不三不四的汉子,围着一张破矮桌,一面喝茶,一面犷声犷气在那儿聊天。因为长长的一排平屋,乘凉的院地,也是狭长形,两面相隔,也有五六丈距离,说话声音高一点,可以听个大概,听出那边几个汉子,满嘴夹杂着江湖切口,有时向这边鬼头鬼脑望望,便交头接耳,嘁嘁喳喳,说个不停,情形颇为可疑。
刘道贞曹勋对于江湖黑话,一窍不通。杨展毫没把这种人放在心上,根本没注意,仇儿却是此道中家学渊源,可惜南北路数各别,口音不同,明知是黑话,却听不出什么来。只有三姑娘是保镖的世家,从小久历江湖,懂得一点门道,但是那几个汉子,虽然说着江湖切口,大约看出这边几位,有点来头,说的话,也是半藏半吐,她也只听得一星半点。凭这一星半点,她已蛾眉时绉,犯了心思,却没和大家说,只暗地把仇儿调到一边,悄悄嘱咐了几句。
起更以后,大家进屋睡觉。刘道贞却见三姑娘好像预备上路一般,把一方黑帕包在头上,装一筒袖箭,缚在左袖内,又取了一柄解腕尖刀,带着皮鞘子,拽在腰巾上,却没动那铁琵琶。刘道贞说:“你这是为什么?道上累了一天,还不躺下来息息。”三姑娘嫣然一笑,悄声说:“你不用大惊小怪,你睡你的,这种年头,出门人不能不当心,两个人里边,有一个醒着,究竟好得多。”刘道贞明白关于江湖上的事,得事事请教贤内助,她这样举动,定有所为,自己也不敢高卧了,听听隔壁,那位曹大哥,早已鼻息如雷,声振屋瓦了。三姑娘一看丈夫也不打算睡觉,娇嗔着道:“你这是成心捣乱,你这文弱身体,经得住熬夜吗?明天抠了眼,失神落魄地在马鞍上打咽盹,不跌下马来才怪呢,快替我睡去,我和衣陪着你睡,还不成吗!”刘道贞听着娇妻这番轻怜蜜爱的话,那敢违拗,只好解履上炕了。三姑娘噗的一口,把灯吹灭,轻轻把门虚掩上,侧耳听了听院子里,寂寂无声,那边几个汉子,已不在院内聊天了。
沙河镇虽然兵荒马乱,闹得大不景气,可是街上敲更的,查夜的,却比往常显得紧张。
这是因为那面鸿升老店是钦差行辕,里面卸着三军命脉的二十万两饷银的缘故。
在街上二更敲过,仇儿在屋内,一听自己主人似乎睡得挺香,那位曹爷更是睡得仰面八叉,人事不知。仇儿人小身轻,轻功又出色,猴儿一般跳下炕来,身上原是结束好的,把一杯茶水,向门臼一泼,毫无声息的把门微微推开,闪着身出去,把门带好,向门外暗处一缩身。打量院内,寂无人影,天上白灰灰的阵云,遮蔽了月光,似乎要下雨一般,他先踅到刘道贞夫妇的窗下,向窗格上轻轻弹了一下。三姑娘立时从门缝里闪了出来,在仇儿耳边,悄说道:“你替我巡风,却不要离开这两间屋子,尤其是我们这位刘大爷,非得有人照护着他不可。”她嘱咐完了,毫不迟疑,刷地窜上了近身的马棚,由马棚一接脚,到了店房的屋顶。
这屋顶从右到左,都是灰泥平顶,其平如砥,长长的一排平屋,房上好像一条通道,她像燕子般,向左面尽头几间屋上掠了过去,脚下声响毫无。将到尽头几间屋上,伏身贴耳一听,听出尽头第二间屋内,有人说话。她早已算定主意,一撤身,向屋后一瞧,是块废地,圈着一道土墙,靠左有几间破屋子,大约是厨房之类,看情形没有住人。她知道这一排客房,都是一样格局,每间屋内后身,都有一尺半见方的小窗,打量好后窗尺寸,立时珠帘倒卷。
头下脚上,两脚扣住屋檐,像蛇一般卷下身去,两手在墙上破砖缝里微一借力,贴近了窗口。因是夏天,窗开着,透着凉风,她怕被屋内人瞧见,暂不探头,把耳朵贴在窗口边,静着心听他们说什么。原来她在院内乘凉时,听出右面几间屋内,住的几个客人,满嘴黑话,有几句落在耳内,很是可疑,明知仇儿轻功,比自己高,可是他不懂他们的江湖切口,才决心自己探他们一下,暗地预嘱仇儿替她巡风。不料她这一下真用上了,而且偷听出可惊的事来了。
她听得屋内有个苍老的口音,笑道:“我把你们带出来,是替瓢把子来办大事的,不是陪你们来偷偷摸摸,干这风流勾当的,你是这几天找不着臭娘们,憋着一脑门的色劲儿了,还有那位憨头儿韩老四,瞧见人家一匹好马,也想伸手,不错,马是宝马,不过凭我眼光看来,那边住着的几个人,绝不是省油灯,连那雌儿,也有门道,有其马,必有其主,尤其骑这马的主人,定非等闲人物,我劝你们安静点,不要误了瓢把子的正事。如果把煮熟的鸭子,给弄飞了,瓢把子的厉害,你们当然明白,你们有几条命不?”又有一人说道:“范老当家的话不错,鸿升客栈内二十万两银鞘,是洛阳孙老头儿的命根子,我们只要把这批饷银拾下来,孙老头儿手下十几座营头,马上得军心涣散,守不住潼关。小闯王一进潼关,我们瓢把子便是第一件大功,那时节,我们瓢把子和范老当家几位出头露脸的一干,最少也得占他十几个州县,从这儿到黄河口岸,稳稳的是咱们天下了。娘儿们算什么,那时爱这么乐便这么乐了。”三姑娘听得吃了一惊,这般人简直是小闯王的内应,忽听得一个尖嗓门的嚷道:
“好了,好了!我无非逗着说玩话,并没有真个做出来,范当家训了我一顿不算,你也编排起我来了。”苍老口音的冷笑道:“我才不犯着训你哩,我比你们多吃几担盐,说的是正理,你爱听不听?
当真,隔壁韩老四和两面狼,出去了半天,怎地还没回来?
我叫他们去探一探押饷银的官军有几支火枪,这点屁事,也得费这么大的功夫,年轻的哥儿们,真没法说……”屋内正说着,忽听得那面马棚内,蹄声腾踔,唿咧咧长嘶,同时勃腾……叭哒……几声怪响。三姑娘一听马棚要出事,又听出追风乌云骢的怒嘶,更惦着她丈夫的安危,一缩身,翻上屋檐,一想不对,马棚出了事,院子里定然有人,屋上走不得,哧的又纵下了后墙根,沿着墙脚,飞一般向右边奔去,到了自己房后,才窜上屋去,一伏身,向院内一瞧,立时放了心。原来她丈夫刘道贞,很平安地立在院子里,和曹勋说话。仇儿牵着追风乌云骢,正走回马栅里去。
杨展没露面,院子依然静静的,没有外人羼在里面。那面屋内的匪人,竟一个没探头,刚才明明听得马棚一阵骚动,此刻竟像自己听错了,不明白什么一回事。一耸身,纵下屋去。
刘道贞忙赶到她身边,悄悄说:“你悄没声一溜,几乎把我急死,你上哪儿去了?”三姑娘微微一阵媚笑,并没答话,却向仇儿招手。仇儿过来,低低的一说所以然,她才明白了。
鱼更初跃以后,九奶奶秘窟香巢内,洞房邃室,兀自静静地寂无人声,惟独卍字走廊通到东首的抱厦内。左边一间富丽堂皇的屋子,珠灯掩映,画烛通明,而且时有笑语之声,从茜纱窗内,透曳出来。
这间屋内,中间紫檀雕花的圆桌面上,摆着一桌精致的酒席。杨展居中上座,打捞得珠光宝气的三姑娘,含羞带笑地坐在右面相陪,左侧坐着谈笑风生的香巢主人一—九奶奶。两个垂髫俊婢,执壶侍立。绣帘外面,几个伺应使女,不断地送进珍馐佳看来。九奶奶风流放诞,不减当年,伸出肥藕似的手臂,翠镯叮当,和杨展猜枚行令,锐利的眼神,却时时打量三姑娘。在九奶奶眼中,见她低头时多,抬头时少,偶然对答几句,也似羞羞涩涩的,以为大家姬妾,初次做这风流勾当,毕竟胆虚,其实三姑娘久闯风尘,相当老练,此刻好像有点羞答答,一半是故意做作,一半是暗自担心:事情能否顺手?不免低头沉思。同时还想起沙河镇鸿升老店内,和杨展深宵相处的一幕趣剧,想不到今夜又和他扮演一幕“蓝桥相会”。
虽然假戏假唱,为的是要和仇人一拼,血溅画楼。可是绮筵绣榻,情景逼真,回忆前情,免不得有些芳心历乱,惘惘无主,好像身入梦境一般。
酒尽席散,二更已过。九奶奶格格一笑,移动胖胖的娇躯,把相连的内室门帘一撩,笑道:“小兄弟,时已不早,你们两位进去瞧瞧,老姊姊替你们预备得怎么样?”
这一句话,三姑娘面上,立时飞起两朵红云。九奶奶更是得意,哈哈一笑,赶到杨展身边,在他耳边悄悄地说:“老姊姊多知趣,明天却要和你算帐,你也得掏出良心来,替老姊姊效点劳。”杨展忙拱手道:“多谢多谢!以后有事吩咐,无不遵命。”九奶奶点点头道:
“好,过河不准拆桥,老姊姊不再罗唣你们,我也要张罗别的去了。”说罢,向三姑娘噗嗤一笑,在一个俊婢扶持之下,出房而去。
外屋几个侍婢使女,忙着撤筵调席。杨展向三姑娘一使眼色,便进了内室。三姑娘低着头,也姗姗跟入。一进内室,异香袭人,中人欲醉,鸳帏雀帐,色色俱全,画烛珠屏,处处夺目。三姑娘奔波风尘,从来没享受过这样的华屋,处境又非常微妙,耳边又听得外屋侍女们异样笑声,顿时心头乱跳,低着头,不敢用眼去瞧杨展,却听得房门,呀地一声,被杨展关上,而且加上插销,她觉得一颗心要跳出腔子来,身子好像驾了云,不知如何是好,猛听得耳边有人悄声说道:“义妹!你先定一定心,快到你报仇雪耻的时候了!你惨死的两位姊姊,冥冥之中,也要默护你的。”杨展这几句话,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落在三姑娘耳边,宛如晨钟暮鼓,芳心一惊,神志立清,一抬头,咬牙说道:“全仗义兄扶持,只要大仇得报,小妹和那凶贼,同归于尽,也所甘心……”语音未绝,杨展嘴上,微微地发出一声“嘘!”
一耸身,跳上了侧面贴近一排花窗的长案上。一伸手,把上面一层冰纹格的推窗,推开了两扇,向外面微一弹指。便听得窗外一株马樱花树下,也有人弹指作答。一忽儿,一条瘦小黑影,窜上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