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西奥塔不耐烦地说:“这有什么奇怪的?在西西里,人人都与‘联友帮’有点瓜葛。除了在西西里,哪有文学历史学教授随身带枪的?”
赫克托·阿道尼斯一面打量着两个小伙子,一面默默思索着该如何回答。他可以满口答应提供帮助,然后转脸将它抛到脑后。他也可以一口回绝,只答应尽朋友的责任不时给予帮助,就像今天所做的这样。接着,他悲伤地想道,不管怎样,好戏不会长久。吉里亚诺或是战斗时被打死,或是被人出卖,或也许能逃往美国,那样就一了百了啦。
赫克托·阿道尼斯又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个夏日。当时图里和阿斯帕组都还不足8岁,那天的情形跟今天很相似。他们俩坐在吉里亚诺家和大山之间的一块牧场的草地上,等着吃晚饭。赫克托·阿道尼斯给图里带来了一袋书,其中有一本《罗兰之歌》,当时他给他们读了。
阿道尼斯几乎能把《罗兰之歌》这首诗背下来。在西西里几是识字的都爱读它,不识字的也十分喜爱这个故事。在乡镇巡回演出的木偶剧团都把它作为保留节目,其中的传奇人物形象甚至画到了奔驰在西西里山野间的每一辆马车上。沙勒曼有两名伟大的骑士,罗兰和奥利弗,他们与撒拉逊人奋死拼杀,保护着沙勒曼退走法兰西。阿道尼斯给他们讲两位骑士如何在伟大的荣塞维莱斯之战中一起战死——奥列弗如何三次恳请罗兰吹号以招来沙勒曼的部队解围,罗兰出于自尊又如何拒绝的。当他们寡不敌众,罗兰吹响那把巨号求救时,已经为时太晚了。等到沙勒曼回来解救他的骑士,他们已经倒在成千上万具撒拉逊人的尸体当中了,沙勒曼悲痛地直扯自己的胡子。阿道尼斯清楚地记得,当时吉里亚诺听得热泪盈眶,可是奇怪得很,阿斯帕纽·皮西奥塔的脸上却露出轻蔑的神情。罗兰之死在吉里亚诺看来乃是人生中最壮丽的时刻,而皮西奥塔则认为,罗兰死于异教徒之手,是一种莫大的耻辱。
两个年轻小伙伴从草地上站起来,图里将双臂搭在皮西奥塔的肩上,两人一起回家去吃晚饭。阿道尼斯见状笑了,这是罗兰扶住奥利弗的动作。当时,面对袭击的撒拉逊人,罗兰就是这样扶住奥利弗站好,以便两人能挺立而死。罗兰临死之前还举起手臂直指青天,这时一位天使飞来,将他的铁护手收了去。至少诗中或者传说中是这么讲的。
那是1000年前的事了,但是现在的西西里还是和那时一样:茫茫无边的橄榄树林,烈日曝晒的平原,路旁的神龛仍是耶稣的首批信徒所建,数不尽的十字架上曾钉死过无数追随斯巴达克思的造反奴隶。而他的教子是又一个这类英雄,他们没有意识到,要想改变西西里,必须有一次道德火山的爆发,将这片土地彻底焚烧一遍才行。
这时,皮西奥塔懒洋洋地躺在草地上,吉里亚诺面带微笑,那双深褐色的双眼一动不动地看着阿道尼斯,好像在说:教父,你心里想什么我一清二楚。阿道尼斯注视着这一切,忽然,眼前的景象奇妙地发生了变化:他们俩宛若那刚劲有力的雕像,超凡脱俗。皮西奥塔变成了希腊瓶上的一个人物,爬在他手上的壁虎酷似他抓在手里的毒蛇,在山中骄阳下,一切都刻划得分外明晰。皮西奥塔看上去是个危险人物,一个给世界带来毒药和利剑的人物。
希腊花瓶的另一面是他的教子萨尔瓦托尔·吉里亚诺。他形象饱满,具有古希腊阿波罗神般的美感。他的双眼眼白清澈见底,几乎给人一种失去视力的错觉。他的脸坦诚开朗,带着传说中英雄人物的那种圣洁。他大腿粗壮有力,背部肌肉发达,宛若那些洋溢着阳刚之气的地中海雕像。他比大多数西西里人身高体壮,完全是美国人的体格。就是有一点,阿道尼斯想,他必须抛弃多愁善感的性格,坚毅果敢的年轻人才能成为英雄。
他们还很小的时候,两人就显示出截然不同的特点。皮西奥塔爱要滑头,而吉里亚诺则十分相信必须与人为善,并且很为自己能真诚待人而自豪。那时赫克托·阿道尼斯常想,他们长大后,吉里亚诺准得听皮西奥塔。可是他错了,相信自己美德的人远比相信自己狡诈的人更加强大。
皮西奥塔那嘲讽的声音打断了赫克托·阿道尼斯的遐想:“教授,还是答应了吧。我现在是吉里亚诺队伍中的二把手,可手下却没人听我指挥。”他咧嘴笑了笑,“我倒是愿意从小做起。”
阿道尼斯虽没被惹恼,吉里亚诺的目光中却带着怒意。不过,他仍然平静地问阿道尼斯:“你的答复是什么?”
赫克托·阿道尼斯说:“行。”教父还能说什么呢?
接着,吉里亚诺就给他布置回蒙特莱普后要做的工作,并把第二天的行动计划简要地给他讲了一下。阿道尼斯不禁再一次被这个年轻人的计划显示出的勇敢凶猛所震慑了。吉里亚诺将他扶上驴去后,他弯身亲了亲他的这位教子。
皮西奥塔和吉里亚诺目送着阿道尼斯骑着毛驴下了山,朝蒙特莱普方向去了。“他可真矮。”皮西奥塔说,“要是我们小时候玩土匪游戏时他来入伙,可能倒更合适。”
吉里亚诺转过头来温和地说:“开玩笑要注意场合,谈正事的时候就不该开玩笑。”到了晚上睡觉前,他们又互相拥抱了。“你是我的兄弟。”吉里亚诺对皮西奥塔说,“这一点你要牢记。”然后,他们各自裹着毯子睡了,度过了他们名震遐迩前的最后一夜。
第九章
图里·吉里亚诺和阿斯帕纽·皮西奥塔赶在黎明的第一线曙光出现之前就起床了。尽管可能性不大,他们还是要提防武装警察乘黑摸上来借着晨曦向他们发动突然袭击。昨天深夜,他们看到从巴勒莫开来一辆装甲车和两辆满载援兵的吉普车,一直开进了贝拉姆波兵营。夜间,吉里亚诺几次沿山坡向下侦探巡查,还侧耳聆听,看是否有人上山的响动,皮西奥塔觉得他过于小心,觉得十分可笑。“只有我们小时候才会这样天不怕地不怕,”他对吉里亚诺说,“你觉得那些懒警察会深更半夜拿自己的性命来冒险吗?你觉得他们愿意放弃那松软的床铺上的一夜好觉吗?”
“我们必须培养自己养成高度警惕的好习惯。”图里·吉里亚诺说。他明白,终有一天他们会遇到劲敌的。
图里和皮西奥塔把枪拿出来放在地毯上,认真细致地做了一次全面检查。然后,他们吃了一点拉·维尼拉做的蛋糕,又喝了一瓶赫克托·阿道尼斯留给他们的酒将蛋糕向下压了压。蛋糕上面撒有辣椒和其他调味品,吃到肚子里热乎乎的。这下可给他们平添不少力量,他们用小树、石块在悬崖边筑起一道屏障。他们躲在屏障后面,用望远镜观察着山下小镇以及上山的道路。皮西奥塔监视着山下,吉里亚诺向枪里压上子弹,又向自己的羊皮上衣口袋里装了几盒弹药。这一切吉里亚诺做得不慌不忙,十分细致,他甚至还亲自将剩余的供应品给掩埋了起来,并在上面压上大石头。这些精细的地方别人干他总是不能放心。这时,皮西奥塔发现那辆装甲车开出了贝拉姆波兵营。
“你说得对,”皮西奥塔说,“装甲车背离我们,朝卡斯特拉迈尔平原方向开去了。”
他们相视咧嘴而笑,吉里亚诺暗自一阵得意。原来和警察斗并不是多难的事儿,就跟伶俐的孩子在做游戏似的。那辆装甲车肯定会在道路转弯处消失,然后悄悄兜个圈子转回来,开到山后他们所在悬崖背面的位置去,当局肯定了解有关通道的情况,并且估计他们会沿着通道逃跑,这样他们正好撞上在洞口等候的装甲车,车上机关枪正严阵以待他们自投罗网。
再过一个小时,警察就会派一个分队爬上道拉山,发动正面进攻,将他俩赶跑。好在警察把他们当成了一般的山野小子,头脑简单的亡命徒。警察大概会这么想,他们在悬崖上挂出了那面猩红和金黄相间的西西里旗帜,证明了他俩简单随意,做事冒失。
一小时之后,一辆军用卡车和一辆吉普车开出了贝拉姆波兵营,指挥官坐在那辆吉普车上。两辆车缓缓地开到了道拉山下停下来。车上的武装警察下了车。12名手持步枪的警察在山间小路上散开,指挥官摘下头上那带扣带的军帽,朝山顶悬崖上飘扬的猩红金黄两色相间的旗帜一指,警察们便开始往上爬。
图里·吉里亚诺躲在刚筑的屏障后面,通过望远镜密切注视着山下的一举一动。有一阵子,他对山背面的装甲车感到担心,他们也派人从后山坡爬上来了吗?不过他们要爬上来得好几个小时,肯定还远着呢。他安下心来,不再去想他们。他对皮西奥塔说:“阿斯帕纽,要是我们没有这点机灵劲儿的话,今晚就不能像小时候那样回家见妈妈,吃上一盘实心细面条了。”
皮西奥塔大笑起来:“你忘了,小时候我们总是不愿回家。不过我得承认,这次更有趣。我们还杀他们几个吗?”
“不,”吉里亚诺说,“朝他们头顶上放枪。”他记起前天晚上皮西奥塔不听命令的情形,说:“阿斯帕纽,听我的。杀他们毫无意义,起不到任何作用。”
他们耐着性子等了一个小时,吉里亚诺这才将他的短枪穿过那小树架起的屏障,打了两枪。原先那群有恃无恐的警察像炸营的蚂蚁般急速四散消失在路旁草丛中。皮西奥塔端起步枪又打了四枪。警察们也纷纷还击,山坡上不同的地方纷纷飘起射击后枪口中冒出的缕缕青烟。
吉里亚诺放下短枪,拿起了望远镜。他发现指挥官和一名警官正对着一台报话机喊话。他们肯定在和大山另一侧的装甲车联络,提醒对方两名不法之徒可能就要沿通道逃窜过去。他操起枪来又打了两枪,然后对皮西奥塔说:“我们该撤了。”
他俩悄悄爬到悬崖的另一端,这地方是向上逼来的警察们视线的死角。他们滚下满是砾石的山坡,到50码开外的地方停了下来,站起身,又抽出枪来。他们弓着身子一直向山下跑去,只是吉里亚诺举起望远镜观察敌人时,他们才停一停。
警察们仍在一个劲地向山顶悬崖处放枪,根本没有意识到两个亡命徒此时已转移到他们的侧翼。吉里亚诺领着皮西奥塔穿过隐没在一块块巨石之间的一条小道。进入一片小树林。他们稍稍歇了一会儿,然后两人悄然无声地迅速朝山下跑去。不到一个小时,他们便来到蒙特莱普镇外的平原上,不过因为他们在山上绕了一大圈,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离小镇很远,离那两辆军车停放的地方也有相当的距离。他们将武器藏到上衣里面,装成农民下地干活的样子,越过了这块平原,来到了贝拉大街的起始处,沿着大街进了蒙特莱普镇。这儿离贝拉姆波兵营只有100码远。
与此同时,指挥官指挥他的手下继续沿着山坡往上爬,一步步向悬崖上的那面旗帜逼近。在过去的一个小时里,听不到任何还击的枪声,指挥官满有把握地想,两名匪徒准是顺着通道向着山那边守候的装甲车逃去了,他想可以收网了。警察们又爬了一个小时才攀上悬崖,扯下那面旗帜。宪兵队长走进山洞,让警察们搬开一些大石头,打通了通道。他派人沿着通道追到山那一边去与装甲车会合,等他发觉猎物早已逃之夭夭时,不觉惊呆了。他将手下人分成几个搜索小组,即使两个逃犯钻入地下,也要将他们从地洞中揪出来。
赫克托·阿道尼斯完全按照吉里亚诺的指示,做好一切准备。在贝拉大街的起始处,停着一辆大车。车子的里里外外每一寸地方都涂满了古代传说中的人物。就连车轮辐条轮圈上都画满了穿戴盔甲的微型人物,这样,轮子一转动起来,他们就很微妙地给人造成幻觉,好像无数士兵正在冲锋陷阵似的。大车的车把也用鲜红的颜色涂成花体,中间饰以银色的斑点作为点缀。
大车就像一个纹身的人,花纹布满了全身。两只车把中间站着一头睡眼惺松的白骡子。吉里亚诺跳上空着的驭手位置,往大车里一看,里面堆满了装着大酒坛的竹篓,少说也有20个。吉里亚诺将短枪塞到一排竹篓后,迅速朝山上瞟了一眼,那儿除了那面旗帜仍在飘扬以外,什么也看不清楚。吉里亚诺低头朝皮西奥塔一笑,说:“现在一切准备就绪,就看你的表演了。”
皮西奥塔微微向吉里亚诺敬了个礼,严肃中透着顽皮,他将上衣扣子扣上,遮住插在腰间的手枪,朝贝拉姆波兵营大门走去。他边走边朝通向卡斯特拉迈尔方向的大道上张望,看看装甲车有没有从山里开回来。
图里·吉里亚诺坐在高高的驭手快上,目送着皮西奥塔慢吞吞地穿过一片开阔地,走上通往兵营大门的石子小路。他转过头来顺着贝拉大街一眼望去,马上看到了自家的房子,他真希望能见到母亲站在门前,可是那儿一个人也没有。另一户人家门前坐着一些人,头顶上的阳台正好把他们的桌子及酒瓶罩在阴影中。这时,吉里亚诺突然想起望远镜还挂在脖子上,他赶忙解下带子,将望远镜塞进大车里面。
兵营门口站岗的是个年轻的武装警察,看上去不超过18岁。他那鲜红的脸颊和不长胡须的脸蛋表明他出生于意大利北部的省份。他那身黑色制服滚着白边,穿在身上肥大不堪,很不合身。他头戴一顶花边军帽,显得很别扭,看上去活像木偶或小丑一般。他那张幼稚的弓形嘴唇上竟叼着香烟,显然这是违犯纪律的。皮西奥塔走上前去,心中不由一阵暗喜,同时蔑视之情油然而生。虽然前几天发生了几起警察被杀的事件,这家伙仍然没有警觉起来,步枪也没有端起来。
哨兵见是一位衣衫褴褛的农民向他走过来,嘴唇上留着一撮与他身份很不相称的漂亮小胡子,便粗暴地喝道:“站住,你这笨蛋!你以为你在往哪儿走?”可他并没有拉起枪来。皮西奥塔只需一秒钟就能割断他的喉管。
然而,面对这孩子的骄横自大,皮西奥塔强压心头的兴奋,装出一副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