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距离他们在旧村落树林外见面后的第一次独处,小隐感觉到他没有要开口的意思,以至于她满心想说的话都一句句吞咽回了肚子里。不是不记怨着那一手扼着自己脖子时的用力,也不是不心凉于他算得清清楚楚的性命往来,只是——天地之大,想说些话,想絮叨些什么,都找不到可以交付的人,只眼前这一个啊。
——你知道么?我与舒无华去了幽冥峰,见到了九天女康静织。是了,我们后来都在千山雪崖宴上看见了她,可是你没有想到吧,她的脸早已不是当时的模样,似乎、似乎那一段过往,与我师父有着莫大的联系。
——你知道么?师父快走了,快要离开我了,她要去找她的执念所在,我不知道她要去哪里,但我猜是去找秦夕了。秦夕,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你知道么?我糊里糊涂地获得了进入玲珑库的机会,却完全不知道看什么,取什么。我真好奇,你又会去取什么东西呢?
小隐嘴唇轻启,正犹豫着,忽闻耳畔响起一声幽渺的叹息:“那天的事,抱歉了。”
小隐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四下无人,只他一个,自然是背对着自己的顾年在说话。但——这就完了?连说句“抱歉”都要借着背影,就打算这么揭过了?小隐忍不住大声道:“你在说什么?听不见!”
“听不见就算了,当我没说。”顾年微微侧过了头。
“喂!”小隐差点要跳起来。你以为我没有看见你在笑么?
她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顾年,却见顾年忽然望向她身后:“回来了?”
那侍女回来了?小隐惊得闪电般缩回手,回头一看,连个人影都没有!小隐又好气又好笑,正欲理论,一转头差点撞上顾年的脸,吓的忙不迭后退一步。
她退一步,顾年便往前进了一步,直到鼻尖都快碰到她脸才停了下来:“现在总不会听不见了吧。我说,那天的事,抱歉了。”
“我听见了。”小隐的眼神黯了下来,哪怕眼前那个人说话时的气息几乎都游走在自己脸上,可她还是感觉到自己的心情缓缓跌落下来。她知“抱歉”二字从顾年口中说出已极为不易,可是听他轻描淡写地说着“那天的事”时,小隐只觉整片心绪又被牵引着回到了那个晦暗不明的树林边,唯一晶亮刺眼的是顾年刀锋般满是杀意的眼神。那不是他,却又的确是他。
那一刻小隐眨着漆黑如渊的双眼,让顾年一个晃神。他先前认识的,是素来能从眼底看出清浅的小隐,可此时,她眼眸宛若卷着漩涡的浩瀚星河,不知所想。
“啊!”侍女在旁发出了一身惊呼,呆呆地看着靠得如此之近的二人。
顾年低咳了一下,若无其事地转而向她:“玲珑库的钥匙拿来了?”
侍女这才想起自己手中的两把钥匙,正欲递出时忽又收回了一只手:“王爷说了,请公子先去他的书房隐庐坐坐。这位姑娘,不如你先去玲珑库吧。”
顾年露出一点都不意外的神情:“好啊,请带路吧。”
半响没反应过来的人是小隐。她听得脚下一声巨响才一阵惊骇,随即目瞪口呆地望着地上忽然现出的一道缝,那裂口越来越大,直至现出了一个完整的梯道。下面就是玲珑库?
她半信半疑地拾阶而下,站在尽头处的那扇石门边伸出了方才侍女递来的钥匙。沉郁的一声低响,石门缓缓打开,小隐深吸一口气,这个被千万江湖中人所心系的玲珑库就在眼前。
她在拾阶而下的时候想象过玲珑库无数种模样,然而当她在最后一阶站定时,还是止不住地心惊。漆黑的地下在她的缓缓穿行中开始亮起了一盏盏明灯,头顶是一层层柔和铺开的巨木,舒展着海螺般的弧线,蜿蜒地没入深处,两侧是暗棕的柱,柱后便是一排排木架,那架上陈着的,自然是所有江湖人向往的各色秘籍、经史子集。这个玲珑库不宽,也并不见得多么豪华壮阔,但它库内的白纸黑字本身便是熠熠生辉的光环,凝结着无数前人的心血,让整个古朴的书库有若黄金屋。
小隐缓步走着,目光所及之处,尽是或泛黄或磨损的线书,其间又夹有三两张图纸,皆是边角翻卷,都是些比小隐的年纪还要大上好几轮的旧籍古书。扫视中,小隐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不由哑然失笑,那不是饮泉心心念念的历朝暗器秘籍么?再往里过几个书架,便有朱颜改念叨的什么换颜大法,然而紧挨着的,又有数本易容心经,若是换了朱颜改站在这儿,恐怕早已一头扎了进去。但小隐本就对此全无所知,自然一眼看去觉得都差不多,但她亦深知,任哪一本拿了出去都足以让整个江湖为之轰动。
当她走到最深处的时候,她的目光顿住了。怎么有光?是一束微弱的日光透过自顶部螺旋而下的金丝玉阶投向了小隐眼里。迎着光走过去,她看见了玉阶上一个矮小的竹筐,只当是什么不起眼的废纸篓,直到看见了筐上二字:莫取。
莫取?那是什么意思?小隐一愣,是只可观阅不可外取的意思?还是压根就碰不得?她忍不住将脑袋凑了过去,想瞧瞧竹筐里究竟有什么。一个满是茶垢的木杯,几沓字迹斑驳的泛黄信纸,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这有什么稀奇的?小隐正欲转身,却在那叠信纸中无意间瞥见了熟悉的字迹,再也迈不开脚步了。
是与宝纶阁柱上的题诗如出一辙的字迹,是——蜀王爷林缺的字迹!小隐指尖轻颤,再也忍不住地伸出了手,将最上面的那张信纸摊了开来。
作者有话要说:
☆、蜀王林缺的信
“二弟:
来信悉收,苦于无暇,迟迟未复,望弟见谅。此刻蜀州城外干戈不绝,白羽匝城,反倒使愚兄静了下来。只因城破在即,今以此书与弟永别矣。
说来好笑,如今满目金戈铁马竟让人想起了很多年前的我们。我、你,还有四弟秦夕。我们因鹿吴一战相识相结,在那个楚宣相争、烽烟四起的年代,我们嚷嚷着清流的口号,斜睨于庙堂朝野,在雪崖把酒,在蜀山论剑,恣意纵情,好不快活。再后来,天下东西二分,我这个蜀王爷的位子从前宣坐到了大楚,剿前朝旧将,镇各地余乱,你凭楚帝胞兄之名扶摇为大楚九王爷,进驻朝堂,思量国策,而秦夕,在无照楼以一手自创的清尘剑法技压群雄,出任楼主之位。看上去个个风光无限,但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念及至此,思绪恍惚,那些鲜衣怒马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啊。
不瞒二弟,我曾预料过今日之局,只是没想到,它来的那么快。我至此才知什么叫兵败如山倒,树倒猢狲散。太快的崛起,太过耀眼的锋芒,总是容易招致些不公正的,一如秦夕,一如我。
感谢二弟你千里加急传来的消息,其实我已得知,两个月前朝中有人参我,以通敌之名。我知那人是谁,他近年来声势极涨,有此一参,并不意外。但我心寒的是你皇兄的旨意,先是将莫须有的罪名铺天盖地扣了下来,继而西征讨伐,诛我之心昭然若揭。想当年楚宣相争,我依你之劝顺应时势,归附于楚,而后大楚开国,我林缺固守三吴,巩城筑防,退西夷克南蛮,到头来只落得个通敌的罪名。古来今往,兔死狗烹,概莫能外。
我孑然一身倒无牵挂,只是四弟秦夕,太可惜了。他若能潜心武学,堪称奇才。我当年就是被他清尘剑法所倾,力排众议助他接手无照楼。但他执掌以来,火拼各派,多面树敌,满身血债。此事我也有责任,被一时的扩张和荣耀所蒙蔽,疏忽了日后的隐患。如今因我负罪之故,加速了无照楼成为整个江湖的众矢之的。眼下秦夕和无照楼的所有人仍在蜀山,满山可见各派招扬着覆照的旗帜,大势已去了。他生性极傲,宁可玉石俱焚也绝不肯退,我须想法子劝他。
城外的号角又响起了,这是最后一波攻城了,不知偌大的蜀州城还能否撑得过今晚。这些日子我已到了听得号角便心惊肉跳、不敢闭眼的地步,恐是报应吧,好似一闭眼,早年征战四野时那些血淋淋的场景又会浮上心头。今夜许是马革裹尸,许是受押赴都,多是九死一生,无缘再见明晨的曙光了。是时候和昔日那个意气风发的自己道别了,也该和二弟道别了。你已为了我的事奔波至病,切不可再掺合其中,且记留得青山在,我劝秦夕时也是这么说的。珍重吧。”
落款已是匆匆,只“林缺”二字,潦草不堪。合上信纸,已不知是何时辰。小隐一摸脸颊,竟早已满是泪痕。原来秦夕是无照楼楼主,原来顾年的清尘剑法师承于他,原来与九王爷结义金兰的就是林缺和秦夕。林缺、秦夕,这两个名字就像是遥不可及的孤星,曾在天际闪过绚烂热烈的光芒,单只信上寥寥数字,便足以让人遥想当年蜀王爷的赤子之心与无照楼主的奇绝之才。
但——既然竹筐莫取,又为何放在这里?既然放在这里,那么在她之前入这玲珑库的人,也都该知晓了吧。却又为何不曾在江湖上听过这段秘闻?小隐满腹疑惑,无从而解。
似乎、似乎还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小隐一拍脑袋,如梦初醒:九王爷是二弟,秦夕是四弟,蜀王林缺自然是大哥,那么排在第三的人呢?既有四弟,定有老三啊。这个信中只字未提却定然存在的人,究竟是谁?
小隐皱着眉头想了想,始终无从琢磨,她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移到了竹筐上的“莫取”两字,心里一阵触动。别说有这二字提醒着,纵是没有,她也没想过据为己有——是不敢。她怎敢让那些轻于鸿毛、重于泰山的书信见世?它们,就该和这间深踞于地下的玲珑库一起,不见天日,归于沉寂。——是太炙热的肝胆赤心啊,任谁碰了都会被那炽热的温度灼烧。
然后小隐后退了几步,将视线移向了玉阶两侧,漫步目的地转动着目光,总得带些什么才对得起这一趟进来吧。咦,那书名是什么?《破晓志》?小隐心头一动,没来由地想起顾年身上的破晓之印,便踮脚将书取了下来。
书上所记是关于一个外族的种种,是漂族。小隐有所耳闻,知是生于冥河之畔的外族,但多年来人丁稀少,早已没落,恐怕只在都城一带尚有些生存活动的痕迹吧。书名叫《破晓志》,乍一看与漂族并未什么关系,但书上所记是关于一个外族的种种,是漂族。小隐有所耳闻,知是生于冥河之畔的外族,但多年来人丁稀少,早已没落,恐怕只在都城一带尚有些生存活动的痕迹吧。书名叫《破晓志》,乍一看与漂族并未什么关系,但书中所载就是漂族的纪传编年。
在大陆疆土之东,自南而北流过一条冥河,因人踏而沉、有若漩涡之故,成为世俗禁地。哪怕前朝大扩版图,也未敢染指。但冥河在漂族人心中,如同圣河。他们世居于冥河之东,踏冥河之水而无恙无痕,潜心术炼,不惹尘世。整片大陆的第一缕曙光就照在他们的土地上,破晓之际,漂族人目现紫瞳,所以也有人因此称他们为破晓族。
破晓族在百年前迎来噩运,前朝大军坐行木舟,以铁索相连,首尾互衔,以数以万计的征兵性命为代价,大破冥河天险。失了庇佑的漂族人四处逃窜,多成前朝贵族俘虏,低人一等,流离失所。如今朝代更迭,漂族成了当今人口最少、流动最广的种族,而他们世代修习的各色法术也因此外传,其中以破晓术为最。
最初的破晓术是为了治病之用,好让病患者忘却病痛之苦,但自破晓术外泄后,开始有人将自己的术法与之相融,演练成新,至“破晓之印”时到了顶峰。这是最为奇谲的封印之术,自此漂族的破晓术光华尽敛,归于隐秘。
破晓之印——小隐将这四字深深看进了眼里,再无心去看后面的记载。不过关于漂族的详细记载也就此为止,其后的纪事颇为凌乱,恐是自漂族被俘后再无有心人了。直至小隐看见一段手抄,失神的目光又再度凝视纸面。
作者有话要说:
☆、书和信,和他
“庚申年间,云笼紫微,星月失色,仰天台宿夜占星,冰晶球破,得破晓倾城之预言。”这记载的是前宣灭亡前倒数第四个年头的事了,如今已有十七年之久。小隐将这行字来回看了数遍——破晓倾城之预言?听起来很有几分神神叨叨的意味,但预言出自仰天台祭司,哪怕小隐本不怎么相信街坊流传的所谓预言,也不容小觑。只是这庚申年间的天史,怎会被摘在《破晓志》里?单这“破晓倾城”四字,怎会与人丁稀少、地位极低的漂族扯上关系?
还不如“破晓之印”来得诱人。小隐又将书翻了回去,只找到破晓术的粗浅心法,而封印,属于另一派系,书中并未提及。但若是能将破晓术和封印各术尽数涉猎,说不定能由此窥得破晓之印?当小隐心生这个念头时,连自己也吓了一跳。她自幼所习的是使刀弄剑的搏击技艺和呼吸吐纳的内功心法,从未接触过什么巫蛊法术,自然不知修习之艰难。她也不知世上有很多人穷其一生也只炼得粗浅,而如仰天台祭司那般臻入化境的,除去后天的修行,先天灵性也有着莫大的关系哪。
然而这一念头一旦萌生,便如春风野草般滋长,以至于她将《破晓志》拿起又放下,这样来来回回好几次,心里一个劲的做着斗争:挑拣了半天,真的要取一本外族的传志吗?真的要去钻研什么破晓术、破晓之印吗?可是,是与我无关的事,是与我没有半点沾亲带故关系的人哪。当小隐不断否定自己最初的念头之时,她霍地想起了顾年在公主画像前低头自语时的神情,似眉覆落雪,尘埃尽固。于是她在最后一次放下《破晓志》、退后欲走的时候,又忽然一个转身。
啊呀!她发出一声低呼,抄在手里的《破晓志》脱手而出,在半空画了道弧线,小隐在低呼声中追了过去。弯腰捡起时瞥见半截纸飘了出来,她心里暗叹一声:这里的书未免也太经不起摔了,只一摔便有内页脱落了。
这小片纸张一飘就飘向玲珑库尽头微光投下的地方,飘过了上有“莫取”二字的竹篓,飘到了金丝玉阶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