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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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蛇-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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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切都安排得不错呀。”我想。

    不是吗?法海永栖幽闭,许他得到解脱,孩子情人抚育。素贞不知这境况,
她只当相公老了,然后自然地死了。她是真的,他也是真的,不必怀疑,只不过
不恒久罢了。

    抬头,凝望半残的苍白的月儿,我有什么打算?我彻底地,变得无情了!

    别过人间,我便漫无目的地一直向东方走去。一江春水向东流,东方不知是
过程抑或结局。海上有很多小岛,有些太大,有人居住;有些太小,百鸟声喧。
终于我寻到一个树木丛集常青的小岛,埋首隐居于深山之中,宝剑如影随形,伴
我度过荒凉岁月。

    我一天比一天聪明了。这真是悲哀!

    对于世情,我太明白——每个男人,都希望他生命中有两个女人:白蛇和青
蛇。同期的,相间的,点缀他荒芜的命运。——只是,当他得到白蛇,她渐渐成
了朱门旁惨白的余灰;那青蛇,却是树顶青翠欲滴爽脆刮辣的嫩叶子。到他得了
青蛇,她反是百子柜中闷绿的山草药;而白蛇,抬尽了头方见天际皑皑飘飞柔情
万缕新雪花。

    每个女人,也希望她生命中有两个男人:许仙和法海。是的,法海是用尽千
方百计博他偶一欢心的金漆神像,生世位候他稍假词色,仰之弥高;许仙是依依
挽手,细细画眉的美少年,给你讲最好听的话语来熨帖心灵。——但只因到手了,
他没一句话说得准,没一个动作硬朗。万一法海肯臣眼呢,又嫌他刚强怠慢,不
解温柔,枉费心机。

    得不到的方叫人恨得牙痒痒,心戚戚。我思想了很多很多很多年,终于想通
了。——而人类此等蠢俗物,却永远都想不通。直到有一天我回头一看,才发觉
已经变了天……

    原来又过了好一段日子,大宋江山已没有了。

    经过一番扰攘,统治中国的是靶子,改朝换代。号“N。民间也有心灵无所寄
托的读书人,偷偷地捧读着前朝刻本。

    宋版书籍字体工整,刀法圆润,纸质坚白,墨色苦谈,保存了很久,仍闻得
到清香。其中有一些,在书末还记上校勘人的职衔、姓名和籍贯。见到“杭州”
二字,我的心满是好奇。

    有没有人把我们的故事写下来呢?

    有没有人记得,在西湖发生的,一个虚幻的情局,四散的灵魂?尸真是太失
望了。竟然连错误的报道也付诸阈如。即使在小圈子中是多么惊动的事儿,毕竟
得不到文学家的眷念。——有什么大不了?他们提都不提。

    太失望了。

    巴不得跑出去请人给我作传,以免辜负了此番痛苦。——一个人寂寞地生活,
就是诸般地蠢蠢欲动,耐不得受冷落。

    山中方七日,如是者世上又过了数百年。

    我很不耐烦,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是“西湖水平,江潮不起;雷峰塔倒,白
蛇出世”?每当夕阳西照,塔影横空,苍老而突兀,我便想:殊途永隔,囚在塔
底的素贞,潜心静修之余,有些什么歌赋?或有:—一不要提携男人。

    是的,不要提携他。最好到他差不多了,才去爱。男人不作兴“以身相许”,
他一旦高升了,伺机突围,你就危险了。没有男人肯卖掉一生,他总有野心用他
卖身的钱,去买另一生。

    这样地把旧恨重翻,发觉所有民间传奇中,没一个比咱更当头棒喝。

    幸好也有识货的好事之徒,用说书的形式把我们的故事流传下来。

    宋、元之后,到了明朝,有一个家伙唤冯梦龙,把它收编到《警世通言》之
中,还起了个标题,曰《白娘子永镇雷峰塔》。觅来一看,啃!都不是我心目中
的传记。它隐瞒了荒唐的真相。酸风妒雨四角纠缠,全都没在书中交代。我不满
意。

    明朝只有二百七十七年寿命,便亡给清了。清朝有个书生陈遇乾,著了以妖
传州卷五十三回,又续集二卷十六回。把我俩写成“义妖”,又过分地美化,内
容显得贫血。我也不满意。

    ——他日有机会,我要自己动手才是正经。谁都写不好别人的故事,这便是
中国,中国流传下来的一切记载,都不是当事人的真相。

    繁荣、气恼、为难。自己来便好,写得太真了,招来看不起,也就认了。猪
八戒进屠场,自己贡献自己。——自传的唯一意义。

    感情上不可能再奢侈了,必得做长期储存休养生息,只好寄情于写作成名。

    “说什么聪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坦白骨,今宵红
细帐底卧鸳鸯……”——在一本人尽皆知的名著上见过这样的诗句。算一算,我
如今已干多岁了,与一般的老百姓又有什么不同?尽管发生了不可胜数的流血战
争,答美众生还不是如常地繁衍生殖爱很老死,陈陈相因?

    忽然有一天,这天,正当我在小岛深山理首写作的时候,遥见雷峰塔火光一
片,木廓角檐,熊熊焚毁,攀附藤萝,霹雳乱响,砖瓦通赤,人声鼎沸。啊!我
心念一动:莫不是素贞有救了?

    我兴奋莫名,飞身赶至。

    只见一群小娃儿,穿着绿得令人不安的制服,围上红得令人不安的臂章,高
举红旗,在火海中叫喊:“先驱者,为革命,洒尽碧血;后继人,保江山,掏出
红心!”

    “许士林!”一个红卫兵向另一个红卫兵说,“你来号令主持把这封建帝王
奴役百姓的铁证推倒!”

    “不,从今天起,我不叫许土林!”这英姿勃发的男孩骄傲地向他的战友宣
布,“我已给自己改了名字,我叫许向阳!”

    唉,快继续动手把雷峰塔砸倒吧,还在喊什么呢?我一点都不知道,只希望
他们万众一心,把我姊姊间接地放出来。

    他们拼命破坏,一些挖砖,一些添柴薪,一些动家伙砸击。我也运用内力,
舞剑如飞,结结实实地助一臂之力,砖崩石裂,终于,塔倒了!

    塔倒了!

    也许经了这些岁月,雷峰塔像个蛀空了的牙齿,稍加动摇,也就崩溃了。

    ——白蛇终于出世了!

    我一见她,急奔上前,她先是满目苍茫,不知人间何世。一个坐牢坐了一辈
子的囚徒,往往有这种失措。——最焕发的日子都过去了。

    “姊姊!”

    “小青!”

    我俩相拥,穷凶极恶地,恨不得把对方嵌在自己身体内。

    “姊姊!我俩也有今天!”

    大家都抢在对方前头洒泪,靠微的灰雨,砖木的余烬,全跑进眼睛里,化成
涕泪酸楚,不可收拾。

    我俩也有今天。

    “小青,是谁把塔推倒的?”

    “是那群小娃娃。”

    素贞循我手指方向,望着那群高举红旗、鸣鼓收兵的小将,队伍还在唱歌。

    明天他们又不知要去破坏哪座塔,哪座寺庙,哪座古迹了。反正这是他们的
功课。

    “谁?”

    “赌,唤许什么……的。”

    “是他?”素贞嘴唇微颤,“是他?……”

    “谁?”

    “是我儿!小青,让我去会他!”

    我拼命地阻拦。好不容易屏绝一切爱恨,又在翻尸倒骨干么?

    “姊姊,他不是你儿子,你想想,八百多年了,隔了那么多次的轮回,他会
记得?别自找麻烦啦。”

    “对,八百多年了。他们父子也……”她喃喃。

    “你多老!看,差不多二千岁。”我岔开话题。

    “如今是什么朝代了?”

    “不晓得呀。”

    “啼,别管这些闲事了。我俩回家去吧。”我牵着她的手,回家去。

    我们不喜欢这一“朝代”,索性隐居,待他江山移易再算。老实说,做蛇就
有这自由了,人是修不到的,他们要面对不愿意面对的,连懒惰都不敢。……

    过了一阵子,大约有十年吧,喧闹的人闭嘴了,一场革命的游戏又完了。

    风波稍靖。

    素贞装作对过去不大关心,偶然伸个懒腰,问那间过一百七十三次的问题:
“后来相公怎么样?”

    “哦!”我哄她,“你被镇塔底之后,法海散去。相公懊悔,情愿出家,就
在塔旁被剃为增,修行数年,一夕坐化去了。”

    “真的呀?不要骗我呀。”

    “他临去世时,还留诗四句呢。说什么‘祖师度我出红尘,铁树开花始见春
;化化轮回重化化,生生转变再生生。——”

    素贞忙接:“下面是‘欲知有色还无色,须识无形却有形;色即是空空即色,
空空色色要分明’,对么?”

    “你既背得那么熟,怎的又要我从头说起?真是。”我讨好她。

    “也许你每说一遍,都补上一点遗漏了的情节吧。”

    ——不会遗漏。因为这根本不是实情。这是我在那冯梦龙的(警世通言),
(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抽出来的一段。别人为我们的故事穿凿附会,竟又流传
至今。为了安慰素贞,怎能叫她得知我“暴行”?我大可不必把真相揭发。遂做
结论:“婉姊,相公也算不错了。”

    “是的——即使我见不着…”

    我不搭话。也不迫究了。从今后我要她只有我!

    那清悠轻忽的钟声又传来,如缘份,在呜咽。我又再把身子辗转。

    “妹妹——”

    “哈丁‘”很久很久之前,你们是否相爱?“

    “是!”素贞肯定道。

    我呢?奇怪,我已不再跟他了。曾经有一天,他在我身边,在我身上,曼妙
的接触,他的手在来回扫荡,我几乎相信,我也是爱过他的。

    当时只道是寻常。

    但原来已是最后。幸好我把他杀了,放他没机会遇上另一个新欢。他一生便
只得两个女人。此刻这两个女人又再绞缠在一起。——我们是彼此的新欢。直到
地老天荒。

    但我有一个刻骨铭心的秘密,即使喝醉了也坚决不肯透露的,那是一个名字,
叫做“法海”。我甚至不敢记得。

    没有男人的生活,不是一样过得好吗?

    我俩再也不肯对人类用清了。

    那么委屈,可耻!不若安分做蛇上算。

    从此素贞不看一切的伞,一切的扇,一切的瓜皮小艇,一切的男人……

    感情一贫如洗。

    我把自己的故事写下来,一笔一笔地写,如一刀一刀地刻,企图把故事写死
了,日后在民间重生。

    仲春。

    阳气日盛一日,桃花绽红,鸟鸣调嫩,天地阴阳之气接触频仍,激荡中闪电
特多,雷声乍响,又届“惊蛰”。

    夜间,下过一场江南春雨后,星星月月,雾气索维,白堤上间中高举莲花灯,
凄迷倒影在湖上。天还有点料峭。

    渐近西冷心社,夜半无人私语时。

    只听:“小错,你放心,我在存钱。过一阵就可以买缝衣机、电冰箱,要不
可先买电风扇。而且下个月我大表哥二表哥来,他们会给我捎来一台录音机,双
喇叭的,和刘德华跟黎明的盒带。在香港是最红的了,你一定要听他们的歌。小
价你嫁给我好不好?……”

    西湖上的情侣,两个人两辆自行车,并驾齐驱的,选了一处柳荫深深,便在
起誓。

    “我一生一世,都待你好,请放心。”

    良辰美景来何天。

    忽地一阵凉风掠过,像一只手在发间轻扫。冷不提防,又下起雨来。

    不大,但很密,轻飘而流曳,踏着碎步,款款过来。

    “啊”

    小小的惊呼声,不情不愿地受打扰,情侣们还未及把心底的话争先说尽,便
又要踩着自行车离去,好觅个清静安全地带。幽幽的路上,也有拌嘴声。女的骂
:“叫你不要来啦,洗过澡,在弄口见面不好?又要踩来断桥。待会雨下大了,
回去不又是一身湿透?”

    “你弟弟偷听嘛!”男的委屈。

    “‘明天不要上班,哦?死拉活批地来了,怪到我弟头上去。”

    “你怎么这样蛮不讲理?”

    “谁要讲理?你不是要谈情?谈个屁!”

    二人僵持着,男的生气了,不肯上前议和。女的馨发一抖,自踩车回去。

    素贞看不过:“哎,浪费了这么美丽的晚上,诀别拌嘴了,快点和好吧/我
笑:”与你何干呢?“

    雨,无缘无故地大起来。

    断桥附近的小亭,忽来了个避雨的男人。因雨实在太猛了,迷迷漆漆,隐隐
约约,他只得暂进一阵才上路。

    他拎着一把黑伞。一般老百姓总是用那种黑伞的。

    ——但他不是一般老百姓。

    他是一个美少年。眉目清朗、纯朴、虔诚。穿着一件浅蓝色条子的上衣,捧
着一大叠英语会话课本,和好些书刊杂志。为了维护他手中的文化,革命后嫩弱
的文化,他才一心一德,静待雨过。

    素贞不安定。嘿,一有男人在,她就木安定了!

    “小青,”她说,“你看我这一身装扮多落伍,如今的女子已不作兴盘警扎
辫子了。老土!”

    “姊姊你又干什么来着?”

    她赶忙地适应潮流。

    一旅身,烫了发,额角起了几个美人钩。改穿一条宽脚牛仔裤。脚上换了丝
袜,是那种三个骨肉色尼龙丝袜。高底凉鞋。上衣五彩缤纷,间有荧光色,在腰
间以T 恤衫下摆结了个蝴蝶结。手指上戴了指环,银的,粗的。耳环也是一般式
样。脸上化好妆,涂上口红。虽然是雨天,上衣口袋中也带了个太阳眼镜——并
没有把商标贴纸撕下来。

    “你看我时髦吗?好看吗?”

    还背了个冒充名牌的小皮包。

    “姊姊,”我骇然,“你又要——”

    “小青,生命太长了,无事可做,难道坐以待毙?”

    “不,你忘了你受过的教训?”

    “小青,我约他迪斯科跳舞去。你忙你的吧。再见,拜拜!”

    “你的教训——”

    她的心又去了。留也留不住。

    这一回,真的,依据她受过的“教训”,她要独来独往,自生自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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