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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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蛇-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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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替你摘取不好么?”

    她一点都听不到我反应:“加果我不肯,他一定要。他会哄我:这花,只有
你才衬得上呀。于是我便听从他的话。这有什么难?只要我稍为降低自己——”

    “你不是说——?”

    “正是!我希望有一个这样的男人!”

    “哈哈哈!真是失心疯,你曾说过,看不起这种动物,因为他们质素欠佳。”

    “是吗?”

    “你记得吗?你说中国最优秀的才子都在唐朝,但他们全都死去,太迟了,
到你想要一个男人时,男人明显地退步。”

    晚上,我俩自湖底出来,吸收青烟紫雾。我的热情明凉,没有她兴致好。

    “小青,我想通了!”

    “我不管!”

    “小青妹,”她来拉我的手,“我并不打算要一个优秀的才干呀。你看,这
些自诩为人中之龙的动物,总是同行相轻,恃才傲物,且也不懂得珍惜女人的感
情,轻易地就以‘潇洒’作为包装,变心负情。我不要这些。”

    我觉得好奇了:“你要什么?”

    “任何男人跟我斗智,末了一定输,因为我比他们老一千岁,根本不是对手。”
素贞的眼睛在黑夜里晶晶闪烁,“我只要一个平凡的男人。”

    哦!她改变主意了。也许这是她一直以来的主意。我不知道,我没有她那么
处心积虑。只因她的愿望,好似令我们平静的生活,有了涟漪。后来才发觉,不
是涟源,而是风波。

    “平凡的爱,与关心。嘘寒问暖,眉目传情。一种最原始的感动。”

    “平凡好吗?”

    “小青,我们自身也已经够复杂了。”

    “但——你不过是一条蛇。”

    她听了这话,默然片刻。

    是的,五百岁的蛇,地位比一千岁的蛇低,但一千岁的蛇,地位又比才一岁
的人低。不管我们骄傲到什么程度,事实如此不容抹煞。人总是看不起蛇的。我
们都在自欺。

    “还有,你要天天接受太阳的炙晒,令自己的血变暖I 你要用针线把分叉的
舌头缝合,令它变短;你要坚持直立,不再到处找寻依凭;你要辛勤劳碌,不再
懒惰……还有,你要付出爱情,否则交换不到什么回来。”

    在我长舌乱卷、口若悬河之际,素贞认真地思考。

    我企图加以阻拦:“姊姊,真的,人类,一朝比一朝差劲,一代比一代奸狡,
再也没有真情义了——但我永远都有。”

    “我喜欢你,”她说,“我甚至爱你。但,男人,那是不同的。”

    男人,男人。

    这样的春心荡漾,春情勃发。

    素贞喃喃:“好歹来了世上……”

    这回轮到我默然。

    于是她开始长舌乱卷,口若悬河地说服我了:“我俩不若‘真正’到人间走
一趟吧。试想想:在一个好天气的夜晚,月照西湖,孤山葛岭散点寒灯,衬托纤
帘树影,像细针刺绣。与心爱的人包了一只瓜皮艇,绿漆红篷。二人落到中舱,
坐在灯笼底下,吃着糖制十景、桃仁、瓜子,呷着龙井茶……真是烟水源俄,神
仙境界。——小青,只羡鸳鸯不羡仙呀。”她兀自陶醉了。

    “人类不会起疑吗?”

    “啊,你这是意动了?”

    “没有,”我死口不认,“只是,我无法阻拦你。要是你一走,我留在此处
干吗?我耐不得寂寞。”

    “我们明天便去!”

    “老实说,你是为了爱情而去,我,则是为了怕寂寞。”

    “”——二者有何分别?“

    我仿佛见到一个刚刚走月的胎儿,正在母体子宫中不耐蠢动。

    是的,素贞的心已去,大势已去,她要逃离这湿冷的洞穴和这一身腥臭的鳞
片,留也留不住了。

    计划明天的美好,一夜不寐。

    我还见到素贞正在风骚地扭腰舞蹈。

    当远处天边,被一种酒醉似的鲜红的颜料渲染成晕时,我们已整装出发。

    天还没亮透,美妙苍茫,草木微微颤动,想世人不曾睡醒。市集尚未开始营
业,店铺的小伙计,怪论地打着呵欠,他一定没发觉这两条蠢蠢欲动、跃跃欲试
的蛇。

    忽听得一降水鱼产。

    只见一个身形瘦小喇嘛慈悲的老和尚,正敲着木鱼来报晓,他念着:“南无
佛,南无法,南无增,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但只他,仰步伐哆…“

    楼房上许有男女被吵醒。

    “晤——和尚又来报晓了——”

    女人腻着媚音:“别管他——只有和尚才肯早起。”

    我俩见他一路走过。好些店铺不情不愿地启市了2 卖头巾、诗画、吃食、熟
肉、药、蜜饯、鱼和花。吵闹争持又开始了。

    小贩倚在盐担子旁打瞌睡,狂欢达旦的登徒子此时才醉醺醺、脚步不稳地回
家转。地面升起一堆火,打铁的工匠开始了他一天的轰击怒吼。汗发出酸馊味。

    多么鄙俗的人间!

    街道上传来前略的马蹄声,循声望去,一根长柄挑着的白纸灯笼,在马头前
晃动。但它明知是上早朝,也无朝气,只懒散地踱步前进。蹄声忽地止住。

    懒洋洋的马抖擞一下,马快见一个精壮和尚自巷子出来。

    他有点诧异:“怎么今天和尚待多?”

    素贞见有点不对劲,把我扯过一旁静观。

    我见这个,不同刚才那个。

    他年岁不大,却眉目凛凛,精光慑人,不怒而威。眉间有若隐若现金刚珠,
额珠半没肤中,有超然佛性。和尚身穿皂色葛布单衫,外被袈裟,手中持一根红
漆禅杖,顿地一点,各环震颤,发出清音。

    素贞道:“这是高人!”

    我问:“和尚也是人?”

    ——和尚是“人”?这个雄伟做岸的和尚,应该比人高明点吧?

    他上路了。

    前面是那老和尚。

    02他沉着地尾随他。芒鞋一步一步,踏实地。袖中镜子迎机回金光一闪,只
见照出老和尚的妖像——啊!那是一个蜘蛛精!

    我来不及告知素贞,她早已看到。镜影突在和尚袖中一空,老妖精在人海中,
已爆消失。

    只见这看来才是三十多的和尚,四顾茫茫,目中精光四射,不甘罢休。他恨
道。

    “当今乱世,人妖不分,天下之妖,捉之不尽。我不为百姓请命,谁去?我
不久地狱,谁入?”

    他肃立,把禅杖一顿,环音有点响,昂然追上:“‘两头俱截断,一枝倚天
寒’!荤畜,你跑不了!”‘——如同盟誓,唬得我!

    那么认真而且庄严,忍不住叫人吃吃笑。

    素贞把我嘴巴一掩,以眼神斥责。我只好呼声,与她一起,又尾随他们,看
好戏也。老实说,我根本忘记了,自己也是“孽畜”呢,只管幸灾乐揭去。

    密林中漾着霞气。风很大。两个白影子,一先一后,离地前奔。

    和尚追上他了。若无其事地:“老师傅、早。大家顺路,不如结伴,戏弄人
间吧?”

    白眉白领的老增有点警觉。但听得身后来人道:“前辈,看阁下变得极其像
‘人’,道行想必比我高了。请问你修行了多久?”

    他一听,原来同道呢,方松懈下来:“光阴似箭,转眼已经两百年了。你呢?”

    “惭愧。我才不足百岁。”

    “晤,难怪,身子仍重,走不快——”

    话犹未了,和尚袖中那照妖镜蓦地亮出,只见白眉白须,突爆发四射,老妖
精伸出八爪,肚脐中急吐毒丝,原形毕露。

    和尚叱道:“孽畜!我是金山寺法海和尚,我要收了你这妖精!”

    他抛出金钵,做手印,口中急念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密林中卷起暴风,他怒目向他一指:“中!”

    老妖精被收钵中,发出惨叫声。哀求:“法海师傅,你手下留情吧,我苦修
二百年,只求得道成人;……”

    “呸!”法海年轻而剽悍的脸,毫不动容,“天地有它的规律,这便是‘法
’,替天行道是我的任务!”

    “求求你——”蜘蛛的脸色大变,眼珠也掉到地上。他满嘴毒液,手足痉挛,
不住抖动,“师傅天生慧根,年轻得道,未经入世,不知做人之乐,盼你成全!”

    “若我入世,必大慈大悲大破大立,为正邪是非定界限,今天下重见光明!
妖就是妖,何用废话!”

    他不管人面八爪黑毛茸茸的老者在挣扎,一手推歪路边一个凉亭,把钵抛下,
镇在亭底,然后从容地把凉亭扶正。拍拍双手,干净利落。——看来他阁下习以
为常,“镇妖”乃唯一营生。

    亏他还功德无量地盘坐冥思,全身泛一层白光。彩虹一道,在他身后冉冉出
现。

    忽地,他竖起耳朵,迅雷不及掩耳,身于攀转向大石后的我方。“0 阿一”

    我俩惊呼,不知何时漏出风声妖气。不不不,此时不走,此生也跑不了。

    “走!”

    一声霹雳,狂雨下黑了天地,青空现出一道裂缝似的,水哗哗往下拨,趁此
良机,转身便窜。

    雨水鞭打着我们,轻薄的衣衫已湿得紧贴肌肤,一如课程。身外物都是羁绊,
幸好天生腰细软矫捷,不管了,逃之夭夭。

    身后那错愕的和尚,那以为“替天行道”的自大狂,一时之间,已被抛在远
远身后。

    “姊姊,好险!”

    我们互视彼此湿儒的女体,忍不住笑起来。——只有区区二百岁的“幼稚生”,
才那么轻易让人家给收了吧,好不窝囊!

    扰攘半天,待得雨收了,已是傍晚。

    溜达至此处,我俩盘卷在楼阁的梁上,被一阵奇怪的乐声吸引。

    不知是什么女人,也许来自西域、天竺。她们随着如泣如诉的风骚音乐跳起
舞来。

    真有趣。

    脚底和手指,都涂上红色,掌心也一点红,舞动时,如一双双大眼睛,在眨。

    舞娘的眼神放任顽皮,颈脖亦推波助澜地挫动,双目左右一脱,眉飞色舞,
脚上的银铃响个不停。看她们的衣饰,实在比我们俗艳,黑、橙、银、桃红、金。
蛇似的腰——不,不不不,跳得再好,怎比得上我们货真价实。

    趁着吸食五石散的乐师半昏眩半兴奋地拨弄琴弦,正窥看凡尘糜烂的我,顺
势一溜。

    溜过它的大招牌:“万花楼”。

    溜下木板地,经过酒窖。好香,伸头进去咕喀咕哈喝几大口。

    溜过缠绵的妓女和嫖客,水乳交融的男女,无人发觉。

    我自舞娘中间冒出来。

    吐出一口青烟,先把场面镇住。然后,我把适才见过的姿态,—一重视。音
乐响起,我比所有女人都做得好,因为这是本能。有哪个女人的腰胜过一条蛇?

    大家如痴如醉地,酣歌热舞。

    我有点飘飘然。洋洋自得。

    仰首一看,咦?

    素贞不见了。

    一个白影子闪身往外逸去。

    好没安全感,我只得尾随她。

    雨后的月光,清如白银。草丛中有虫声繁密,如另一场急雨。过水乡,一间
印刷书访,灯火通明。

    水槽中浸着去了壳和青皮的竹镶,成稠液。工人们在削竹,又把稠液加入另
一个槽中,煮成浆状,一边赛至如泥。

    纸浆被倒在平面模中,加压,水湿尽去。纸模成形,工人们把它忏—一贴在
热墙上,焙干。

    当已干的纸撕下时,已被赶紧压印在《妙法莲花经》的雕版上,加墨,印刷。

    人人都忙碌不休。

    却听见背诵诗句的声音。

    来是空言去绝纵,月斜楼上五更钟,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廉熏微度绣芙蓉,刘郎已恨莲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这是一首唐诗。乃前朝之作。

    念诵的人,只见其背影,正提笔在一张芙蓉汁‘它笺“上,写下这些句子。

    我见到那春心荡漾的姊姊,明明白白地,被他吸引了。

    当然,比起其他工人,有些打瞌睡,口涎挂在嘴角,还打鼾;有些聚在一块
赌钱喝酒;有些虽然勤快,却是动作粗鲁搬抬哈喝,吓人一大跳……寸b 起他们,
这个男人倒是与众不同。

    一只粗壮的手把他的色笺抢去。

    “你这穷书生,主公着我们赶印佛经五百册,就等你观音像雕版,你还只顾
念不值钱的臭诗?”

    这个一身汗臭的工人说毕即把包筹拳成一团,扔到旁边去。

    书生自辩:“我正在观想观音的样子嘛。”

    一张白纸摊开在他跟前:“你‘写样’时想着万花楼的巧云和飞烟不就成了
吗?”

    “庸脂俗粉,又怎能传世?”

    虽看不清他面目,但见他不愿下笔的坚持。终而作罢:“我明日再雕。”

    “明日交不出,以后也不用来了。”工人嘲笑着,“你心比天高又有什么用?
工作都做不长,还是回到家中药店当跑腿吧,哪有飞黄腾达?”

    书生默默地离去。

    灯光映照他的侧面,看不清切。

    濒行,他想找回刚才的诗篇。

    但遍寻不获。

    天际落下花瓣片片,如雪絮乱飞。

    他仁立,以衣袖一拂,转过面来,素贞在暗处瞧个正着,脸色一红。

    书生拍起无端的落花,有点诧异。

    我见素贞神魂已附在他手上的花瓣地上了,一般的羞赧。

    他终于走了。

    她也不理会我。原来早已把团起的诗篇,细意摊开,贴在衣襟胸前,陶醉上
面的文墨。旁若无人。

    素贞晕陶陶地回家转。

    不知我俩过处,青白妖气冲天不散。

    一个瞎子忽地驻足,用力嗅吸。

    我俩与之擦身而过。

    第二天,起个绝早。

    算准时辰,一触即发。

    已是清明时节,但早上起来,晴空无云。街巷上人来人往,很多都是上坟去
的。

    素贞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目不暇给。她的脸被春色戴红,眼睛是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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