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方面,我们也已经看到,从尼采到海德格尔,本体论的内涵同样在不断发生变化。以生命意志力到历史性的生命(生活)关联域,到通过亲在的作为未显露和隐匿的存在,尽管都紧紧把握住感性个体的存在,但在这些本体论之间,仍然有相当的差异。因此,我们对本体论的进展不能不加以注意。
我以为,从尼采到海德格尔,对传统形而上学的批判翻转,似乎又引出了一种新的形而上学。有如近代以来的唯理主义,到黑格尔发展为把主体认识与绝对理念同一,形成唯理认识论(本体论)的高峰——逻辑学,以绝对理念(逻辑)来涵盖历史、社会、个体一样,生命哲学从尼采走到海德格尔,形成了自己的高峰——解释学,但解释学从尼采经由狄尔泰到海德格尔,生命个体的自我领会又被改造为对存在的显现,在海德格尔,终于有一个说不清楚的超绝意义的存在被推出来,涵盖历史、社会、个体。所以,有人说,海德格尔背后总藏有一个黑格尔的影子。要讲辩证法,海德格尔的辩证法(诸如显现即隐匿)也可以讲一大套。
有趣的是,黑格尔遭到了马克思的批判颠倒,而海德格尔则遭到新马克思主义的批判颠倒。新马克思主义的二位大家阿多尔诺和马尔库塞,在早年都是趋近海德格尔的。阿多尔诺曾十分想见海德格尔,马尔库塞早年则是海德格尔指导的研究生。起初海德格尔很赞识他的思辨才能,后来却与他反目。拒绝接受他为自己的助手,而阿多尔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再也不把海德格尔放在眼里。这与他们走向历史唯物主义是有关系的。
新马克思主义美学(马尔库塞、阿多尔诺、本雅明、布洛赫)是德国浪漫美学传统的当代表达,它的发展情形也相当复杂,从某种角度说,它的起步与海德格尔几乎同时,均为三十年代中期。但我之所以要百新马克思主义美学作为浪漫美学传统发展的最后一个环节,主要是因为,它的许多重要思想都是在海德格尔以后提出来的。他们显然注意过、考虑过海德格尔的思路和结论。
本书不可能详细评述新马克思主义美学,那样会花很大的篇幅。我们仅以马尔库塞的美学思想为主,旁涉其余,希望对新马克思主义美学的浪漫气质有一个大致的了解。
第一节 社会批判的本体论
人与人之间的各种关系如今都雇
佣化了,……整个世界普遍出现了异
化和自我异化的现象,这一切都要求
作家用语言去呼救。
阿多尔诺:《文学笔记》卷一
浪漫哲学的本体论都着眼于感性个体的生存,新马克思主义归属于浪漫传统,当然也不例外。但既然他们号称自己是从马克思的思路出发,对本体的见解自然也就有所不同,这里所渗入的东西是社会关系的概念以及物质基础的概念。
在马尔库塞看来,本体不是脱离了以物质生产关系为基础的社会关系的生命体,更不是那能显隐自身的存在,而是属人的自然,即社会的自然。它包括人的本能结构(需要系统)和历史的现实社会,或者说,作为主体的人的感性和作为对象化世界的历史现实。
在马尔库塞看来,人的感性是人的整个存在,它虽然表现为情欲、需要,却是人的现实的活力和自发性,它们本能地追求着在人之外的先定的对象。因此,人的感性之源——内驱力(需要系统),就是社会的基础。如果一个合理的社会不植根于它之中,就会建立在脆弱的基础上。他明确地说:“这里所讲的‘感性’是用以解释人的本质的一个本体论概念,而且,这一概念在任何一种唯物主义或感觉主义产生以前就已出现了。”⑴
感性作为一个本体论的概念,又不只是具有心理学的意义。马尔库塞虽然从本能结构、内驱力、需要系统等心理分析的术语来规定感性,但同时又把它放到人的基本的对象化活动中来规范。他认为,就人以感性为特征来说,人是由对象所创立的,并通过认识把这些对象当作他存在的前提。人作为感性的存在物,是附属的、被动的、遭受苦难的存在物。感性既作为自身的情欲、需要而存在,又作为被它所追求的对象规定的存在。因此,对象性的存在物和感性存在物同属于一个本体范畴。“我们可以懂得为什么马克思强调‘人的感觉、情欲等等……是对本质(自然界)的真正本体论的肯定’。同在异化劳动中表现出来的人的忧伤和需要不纯粹是经济上的问题一样,感性中表现出来的人的忧伤和需求也不纯粹是认识上的问题。在这里忧伤和原来根本不是描述人的个体的行为方式,它们是人的整个存在的特征。它们是本体论的范畴。”⑵
这样一来,人的感性实质上就是实践的对象化的存在。这是说,它不仅能创造一个对象世界,而且也为它所创造的这个对象世界所规定。人的感性本身已标明人是由先定的对象所创造的,从而也就表明了人拥有一个既定的对象世界,这就是历史的现实社会。现实社会既是人的感性的构成体,又是人的感性的规定和确证。感性个体为了能够实现自身,就必然需要通过与他相对的先定的对象(现实社会)来表现自身。
总之,在马尔库塞,本体论指的就是人的普遍的、社会的存在,它既指内聚需要系统的感性,也是指作为感性活动的对象化的现实社会。他强调指出,这一本体论是历史的、实践的。感性与现实社会是历史能动的实践的关系。双方都在生产实践的历史中生成发展。
有历史也就有沉沦,有对象化,也就有异化。当今社会正是处于这种历史的异化的沉沦之中,感性和现实社会都被一种历史的异化关系歪曲了。这是新马克思主义美学的共同见解。不管是马尔库塞也好,还是阿多尔诺、本雅明、布洛赫也好,他们都努力想循着马克思的这一思路去思考:⑶首先规定存在(感性及其现实社会)的实践的和历史的本体论上的优先地位,然后对处于特定历史阶段中的存在作批判的考察。他们所注意的特定历史阶段当然是现时代,亦即发达工业社会本身。
阿多尔诺讲,西方现代以来(指十九世纪以来)抒情诗极为发达,其原因就是人的世界的物化。抒情诗对物的超暴力极为憎恶和反感,实际上标明了物化世界对人的真正压力。自近代以来,商品对人的统治不断蔓延,工业革命以后,这种统治已发展成为一股在社会生活中左右一切的势力。它破坏了感性个体的感觉经验的同一性,保有内在连续性的生活随之瓦解了。工业技术文明带来的直接后果就是,感性个体的独特的内在的东西,被统治一切的物化、标准化、平均化所掩盖。社会生活的过程越来越不可捉摸,生活的外观越来越光滑,越来越无懈可击,而实际上生活的本质越发晦暗不明。他甚至尖锐地提出:“小说如果想要忠实于自己的现实主义遗产,如实地讲叙,那么,它就必须抛弃那种靠再现正面的东西来帮助社会干欺骗买卖的现实主义。”⑷
与狄尔泰一样,新马克思主义美学家们认为,生活本身成了一个谜。但这个谜不是像狄尔泰强调的由命运、死亡等因素构成的,而是人的社会关系的歪曲造成的。人与人之间越是疏远,个人与集体越是分离,社会生活的本质就越处于受种种习俗束缚的、已为人们习以为常的疏远离异之中,因而显得令人吃惊地加倍疏远,越像谜一样地不可解。
布洛赫干脆认为,当前现实在原则上就是看不透的,现实本体本身就是一个大谜。因为工业化社会的现代生活有两大缺陷,一是人们对自我的领会十分贫弱,再就是现实本身的客体方面的贫乏。由此造成了现实的冥暗。在现实的冥暗中,表现出存在者的非同一性,这不仅是思维与存在之间出现了断裂,而且在感性个体与自身也是不同一的。因而,人的自我解放是社会同一性的条件。审美的力量就在于它能帮助人洞明现实的冥暗,使处于历史沉沦之中的个体窥见那乌托邦精神中的同一性之光。
马尔库塞对作为本体的人的感性及其现实社会的批判,吸收了海德格尔对技术的批判和一维性论述,把它扩展为社会批判。他认为,当今发达工业社会造成了一维的社会、一维的人。在发达工业社会中,劳动生产率固然得到异常迅速的提高,生活水平也普遍得到提高,但一种新型的控制产生了。“在先进的工业化的文明世界流行着一种舒舒服服的、平平稳稳的、合理的、民主的不自由。”⑸社会上必需的但却是痛苦的劳动在机械化过程中压制着个性,独立思考、意志自由正在失去其基本的批判功能。当代工业社会趋向于一种操作工艺的极权主义,它把人的灵性、激情、想象、回忆、语言、思维统统抹平,成为一体化的技术表达。技术的解放力量——使物工具化,转变为解放的桎梏——人的工具化。千篇一律的意识形态性文化成为把人的活的灵性变成文化机器中的零件的工具。革命的目的就在于造就一个自我决定的社会,但只有与群众摆脱了一切宣传、灌输和操纵时,自我决定才将成为现实。只有当社会由新的历史主体来组织、维护和生产时,它才是合理的。
但历史主体——人的感性的当前境遇又如何呢?是灵性的丧失,是虚假的需要代替了真实的需要。人们似乎是为商品而生活。“他们把小汽车、高传真装置、错层式家庭住宅、厨房设备当作生活的灵魂。把个人束缚在社会上的机构已经变化了,社会控制正是在它所产生的新的需要之中得见确立起来。”⑹人的真实的需要,都被这些社会因素掩盖了。
确立了感性及现实社会的本体论的优先地位,进而予以社会历史的批判,这不但是新马克思主义美学的突出特征,也是他们企求本体论的诗的出发点。在他们那里,本体论的诗就是人的感性及其现实社会的审美解放,就是通过诗的审美力量去打破毁灭性的和屈从性的社会关系,打破被僵化了的谜一般的社会现实,从而使每个感性个体的命运中所包含的普遍性照亮这些个体自身所处的特殊社会状况,改变必然性之成为抉择、异化成为自我实现的历史困境,也使现实社会中的事物更透明、更独立、更令人感兴趣。本体论的诗成了人与社会的审美解放。
⑴ 马尔库塞:《历史唯物主义的基础》,见《西方学者论(手稿)》,中文稿,第111页。
⑵ 马尔库塞:《历史唯物主义的基础》,见《西方学者论(手稿)》,中文版,第113页。
⑶ 当然,在他们之间,思考方式、侧重的方面、以及个人特色都有很大的不同,但本书不便扩展分析。
⑷ 阿多尔诺:《当代小说中叙述者的处境》,见海塞编《文学理论读本》,第123页。
⑸ 马尔库塞:《单面人》,见江天骥编《法兰克福学派》,第105页。
⑹ 马尔库塞:《单面人》,见江天骥编《法兰克福学派》,第113页。
第二节 感性的审美生成
感觉的强化能够达到直至把事物
变形的程度,使得不能说的话说出来,
使得其他方面看不见的东西成为看得
见的,……审美转化就这样变成了控
诉,也变成对反抗非正义和恐怖的行
为的祝福,变成对那些仍能加以拯救
的东西的祝福。
马尔库塞:《审美之维》
人的感性是一个社会的基础,因此,本体论上的审美革命,首先是人的感性的审美解放。马尔库塞有时也把人的感性称为主体性,就是这个道理。它以人的内驱力、本能结构为本源,通过人的灵性、激情、想象、无意识、智力、魄力等感觉力量显现出来。虽然主体性(感性)表现为个人的力量,表现为个体有限生命的特殊的历史,以及激情、欢乐、悲哀等经验的特殊历史,但却具有政治价值。它不是生产力,却决定着个人的命运。
马尔库塞指出,主体的历史的实际表现固然是受其阶级地位决定的,但阶级地位并不是感性个体的命运的基础,并不是那碰巧发生在他们身上的命运的基础。阶级斗争并不总是能为情人们不能继续生活在一起这一事实负责。满足与死亡的本能的趋同才具有真正的力量。人类与自然的千丝万缕的纠缠使人类能在所给予的社会关系中保持自己的原动力,它总是突破阶级的框架。总之,把爱、欢乐、悲哀、希望、绝望这些因素非本体论化,把它们驱入心理学的领域,是十分简单粗暴的作法。
在这里,浪漫美学传统所一再强调的命运的生命力量再次突出出来。马尔库塞甚至认为,即使到了完全自由的社会,彻底消除了一切异化的社会,仍然有个人命运的问题,仍然有感性个体的满足与死亡的问题。人们很难想象会有一种消除了所谓机遇或命运的社会,比如十字路口的偶然相遇,情人的邂逅,以及偶然跌入苦境等。即使在技术上几乎是绝对精确的极权主义制度里,也只是命运的形式有所改变而已。
人的感性具有这样一些本体论上的特质,这表明,人的感性只有由艺术和诗来救护。因为只有艺术和诗永恒地祝福人的激情、回忆、想象、爱恋、苦恼,并创造出一个属人的世界,肯定那些处于极端的情境中的人的经验,那些在爱情、死亡、罪行、失败、欢乐、幸福、懊悔中达到顶点的经验。艺术作品的内在逻辑确立了另一种理性和感性,反抗那些与占统治地位的社会制度结为一体的理性和感性。因而,艺术与诗才具有永恒的性质。“艺术以自己全部的理想性质证明了辩证唯物主义的一个真理——主体与客体之间和个体与个体之间的永久的不同一性。”⑴艺术和诗与人的感性一样,也具有本体论的性质。
人的感性与艺术和诗具有本体论上的内在关联,由此推导出来的结论是,工业文明中人的感性的沉沦也只有由艺术和诗来拯救。“在艺术中所出现的那种远离变革实践的成分应被视为未来解放实践中的必要成分——视为‘美的科学’,‘补偿和满足的科学’。艺术不能变革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