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
“哦,好吧,我会让你看上去更像个女孩的。”
铜制的大盆、热气腾腾的水、香喷喷的乳液、在空中飞舞的彩色泡沫以及各式各样长短不一的毛刷子,积积惊奇地看着所有的东西。
“噢,我从来没见过这么脏的孩子!”女仆抱怨着,挥舞着长柄的大毛刷子在积积的后背上使劲擦洗。另一个女仆盯着手中断齿的梳子,叹息道:“这已经是第三把梳子了,这孩子的头发究竟是什么做的?”
积积奇怪地摸摸自己的头发,挺柔软的呀。
女仆们边干活边继续着她们的交谈。
“这孩子打哪里来的?”
“不知道,是雷蒙德少爷把她带回来的。看她穿的衣服,应该是个乡下孩子。”
“哦,可是少爷为什么把她带回来呢?”
“谁知道呢,帕特家的人做事情总是奇怪,比方说,他们居然不吃洋葱。”
女仆们嘻嘻哈哈地笑起来,对于她们来说,讨论主人家的事情也是生活的乐趣之一,尽管有时被格里利夫人听见会受到惩罚,但她们还是乐此不疲。
当积积从浴室被带出来,站在门廊的大镜子前看着自己时,她简直不敢相信镜子里那个人是自己。经过一番艰难梳洗的头发散发着柔亮的红色光泽,柔顺地打着卷,看上去就像是一堆刚出炉的面包卷。大力搓洗后的皮肤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娇嫩粉红色,摸上去积积就龇牙咧嘴的感到痛。这里的人都是这样洗澡吗?真是太可怕了。
女仆把积积带进一间华丽舒适的房间,在她还在好奇打量屋内装饰时,女仆又端来了一个托盘,上面盛着精美的点心和可口的果汁。
“这些都是给我的?”积积盯着点心,使劲咽下口水。
“嗯,你慢慢吃吧。”女仆拍拍她的头,转身出去了。
哇!积积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块上面撒满糖霜的香草饼,试着咬一小口,好香甜的味道。她紧接着大口大口地吃起来……这里,好像也不算太糟糕。
※ ※ ※
熹微的晨光穿过窗帘的缝隙溜进来,壁炉里的木头也已燃烧殆尽,暗沉的室内清冷得像那些微微泛出白色的灰烬。雷蒙德疲倦地睁开眼睛,看着地上悄然移动的光影,脑中昏昏沉沉。
现在的他和平常的早晨一样,躺在这张樱桃木制成的床上,晨光依旧如此微弱,墙边那个断了一只耳朵的小鹿雕塑看上去还是如此滑稽,一切都没有什么不同,他甚至能想象到窗外的玫瑰园里花匠劳诺正在给花施肥。
这是梦吗?
他的眼角缓缓渗出一滴泪水,顺着脸颊滑到枕头上,迅速地钻进去,然后是另外一滴、再一滴……
米拉贝尔死了,真的死了!而他竟然在此刻,在这个平静而安宁的早晨,才感觉到真实悲伤的可怕触手。他说不清为什么会这样,太多的泪水让他喘不上气,无法思考。
父亲,然后母亲,再然后是姐姐……
为什么他是那个留下来的人?
为什么没有人问他愿不愿意留下来?
……
一阵奇怪的小小声的呼噜声很不合时宜地响起,打断他的茫然思绪。这是一种类似于猫的呼噜声,小小的,充满了满足感,只有无忧无虑的动物才会发出这样的声音。格里利夫人一定是疯了,居然把动物养在家里。雷蒙德在视野范围内扫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物体。
声音还在继续,似乎是从他的床下传出来。
雷蒙德探头,目光所及,不禁皱起眉头。
一大团形状不明的东西正裹在他床前那块羊羔皮里,幸福地打着小呼噜,它甚至还搂着一只大羽毛枕头。
“积积?”借着微弱的光线看清她的脸,他微微吃惊。格里利夫人不会犯这样的错误,将这孩子安置在这里,那么,她怎么会在这里?
“积积,积积……”
她圆滚滚的身子晃了一下,脑袋从羊毛下探出来,睡眼惺忪地睁开眼睛:“您在叫我吗?”
“是的。……你很喜欢这张羊皮,是吗?所以你特地跑来这里陪它?”
积积的脸立刻红了,支支吾吾道:“我……我睡不着……”
“觉得睡在地板上更舒服?”
她抱着枕头摇摇头,想了想,又点点头。
雷蒙德望着面前的小人,格里利夫人果然把她从头到脚清洁了一遍,鼻头几点清晰的雀斑在清晨的阳光里精力充沛地闪着光,脸上是孩子特有的羞涩笑容。远离家乡的她也觉得孤独吧?所以她以她自己的方式寻求心灵上的平静与籍慰。
“觉得舒服的话,你就继续睡吧。”
“您呢?”
“我……”雷蒙德心绪渐渐回复平静,想起昨天在议事大厅黄金骑士几乎跳脚的样子,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浮上嘴角。经过了一夜,他们有足够的时间询问清楚、权衡轻重、,考虑利弊以得出结论。现在,该是他出场的时候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章 摄政王
“德尔伯特,你一定是疯了!为什么要让一个只会玩弄水晶球的人成为诺特加斯的国王?”议事大厅内奥维尔简直是暴跳如雷。一夜未眠让他的双目布满血丝,加上从约翰尼等骑士身上得不到他要的答案,再也没有比此时此刻让他更憎恨他们效忠皇室的忠诚。他暴躁地象一头怒吼的狮子。
德尔伯特疲倦地摆摆手:“坐下坐下,奥维尔。你的靴子让我头痛。……你要明白,我们没有别的选择!”
“没有别的选择?”奥维尔的声音古怪地提高,带着不可置信。德尔伯特情不自禁地又皱起眉头。
“莱斯特,你的意见呢?”奥维尔望向莱斯特?勃斯库,三位黄金骑士之一,同时也是一对双胞胎的父亲。后者正望着桌上的银制烛台发呆,虽然他原本就是一个寡言少语的人,但在这种场合仍然一言不发,不禁让奥维尔更加恼怒。
莱斯特缓缓抬起头,望向奥维尔:“根本无需谈论,我们应该遵从皇后陛下的命令。我相信她所做出的决定是正确的。”
“莱斯特!!!我真不敢相信,你会说出这样的话!”奥维尔拍着桌子大嚷起来。
“安静,安静,奥维尔!”德尔伯特痛苦地扶着额头,波浪般的疼痛随着奥维尔的语调而起伏,他真想把这家伙的嘴堵上。
“难道你认为遵从皇后陛下的遗旨有什么不对?”莱斯特冷冷问道,“或者,你认为自己比雷蒙德更具资格?”
奥维尔楞住,面对这样犀利的问题,一时间竟然不知该如何回答:“你怎么能……”
“够了,我不愿耗费时间听你们争吵。奥维尔,我明白你对魔法师的成见。但是你必须首先为诺特加斯考虑。骑士议会与魔法师议会一旦决裂,那将是诺特加斯最大的危机。”
“但是……”
“我与莱斯特意见一致,我们将承认雷蒙德为诺特加斯的摄政王,并且效忠于他。如果你依然坚持,我感到很遗憾。”德尔伯特站起身,看着奥维尔,示意会议的结束。
“好吧好吧好吧……如果你们愿意对那个魔法师俯首称臣,那么我也无话可说。”奥维尔腾的站起身,撞倒了身后的椅子。他也不理会,径直朝大门走去。
与此同时,大门被人推开,一袭灰袍的雷蒙德正站在门外,银发在阳光下闪耀。很显然,刚才的一番对话他都已经听见了。
“我想你们应该有结论了。”他越过奥维尔往厅里走去,随意地坐下,冰蓝的眼瞳注视着疲惫的德尔伯特。身后,奥维尔复又走回来,目光中的火焰足以将雷蒙德的白袍烧着。
德尔伯特望着他,深吸口气,身边莱斯特也站起身。
“骑士议会将忠诚地执行皇后陛下的遗命,效忠于您,我们的摄政王。”
雷蒙德表情不变,微不可见地点点头,缓缓道:“非常感谢你们的信任与忠诚。”
“加冕典礼是否应该尽快举行?”德尔伯特首先考虑形势,认为越早越好,以免人心动荡。雷蒙德明白这位老骑士的意思,说道:“可以先行向诺特加斯的人民宣告,在皇后葬礼以后再举行加冕典礼。”
“好的。”
德尔伯特面朝雷蒙德单膝跪下,右手握拳置于左胸心脏处,微低下头;莱斯特随之跪下。奥维尔虽然不情愿,却还是单膝跪下,只是他不愿低下头,直直地盯着雷蒙德一处衣角。这是诺特加斯骑士对待皇族的礼节,表示他们效忠的决心。
“请允许我向您送上我的祝贺。”
“谢谢你,德尔伯特。”雷蒙德示意他起身,声音柔软而疲倦,“无论是对你们,还是对我,这都将是一场严厉的考验。我们……各自尽职吧。”
此时的阳光正缓缓移进议事大厅,德尔伯特缓缓起身,他的动作缓慢而迟疑,仿佛有某种无形的重压正落在他身上。作为一名历经沧桑的老骑士,他比其他人更能体会出雷蒙德的话究竟意味着什么。他们彼此都失去了选择的权利,不管愿不愿意,他们必须硬着头皮走下去。
奥维尔是最后一位离开议事大厅的人。他站在台阶上,冷冷地望着前面德尔伯特稀疏的金发在晨风中微微颤动。“德尔伯特太老了。”他喃喃地低语着。
距离他不远的莱斯特回过头来,大理石般坚毅的面容仍然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看了奥维尔一眼,就回身离开了。
“而莱斯特又过于年轻了。”奥维尔按捺不住心中的不满,又嘀咕了一句,然后大步往前走去。这句话如果让莱斯特听见的话,恐怕他会忍不住再瞪上一眼。奥维尔四十岁,莱斯特三十五岁,其实年纪相差并不大,但奥维尔是帕克曼在世时亲自册封的黄金骑士,而莱斯特却是由米拉贝尔钦点册封的。所以在莱斯特面前,奥维尔不免多少有些优越感表露出来,尽管前者从来不予理会。
对于莱斯特来说,与奥维尔争强斗胜,无异于是浪费时间。相对于议事大厅内的争斗,他更注重一些具体的事情,比如见习骑士的成长情况。在新一轮的骑士考核中,能够达到月光骑士资格的见习骑士寥寥无几,这种情形让他恼怒不已,决定在见习骑士规章上进行大幅修改。按他的意思,这些年轻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家伙最好能一直关在训练场上,直到他们达到成为月光骑士的资格。当然,这还得经骑士议会同意,他自己也认为他们同意的可能性并不大。
还有一件一直令莱斯特感到头痛的的事情,虽然他不愿表露出来但几乎慕彻鲁斯城的每个人都知道,那就是他的一对双胞胎,瑞恩和罗伊。在他们母亲眼里,他们简直象天使般可爱,尽管天使们有时会把他们父亲的盔甲拿去铁匠铺,试图把它重新锻造成两件合身的小盔甲。
“亲爱的,他们才十岁。我敢说你十岁的时候也希望能得到一套骑士的盔甲,对吗?”玛琳,他美丽的妻子,温柔地抚摸着他耳朵旁的头发,笑眯眯地说情。
他还能说什么,那时候他可不敢奢望能得到一套黄金盔甲。
从议事大厅出来以后莱斯特习惯性地去了皇家骑士护卫营。由于约翰尼等人已先行回来,骑士们都得知了这一悲惨事故的详细过程。当莱斯特到达时,他们大多静默不语,只是细心地用柔软的绒布擦拭着银色铠甲与佩剑,让它们闪闪发亮,不至于在皇后陛下的葬礼上黯淡无光。
“勃斯库大人!”看见莱斯特走进来,约翰尼忙站起来。其他人也纷纷起身,肃然而立。
莱斯特随意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过于拘谨。
“我是来告诉大家两个消息。第一个消息相信你们都已经知道了,我们尊敬的皇后陛下离开了我们,葬礼定于明日举行。第二个消息是皇后陛下为我们指定了一位摄政王,魔法师雷蒙德。”他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每一个骑士,“虽然加冕仪式还未举行,但我要求你们现在就履行你们的职责,尽心尽力地保护我们的国王。”
骑士们一片默然。有些面无表情,有些面露惊诧,还有一些眼中流露出不满情绪。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勃斯库大人。”一名骑士开口,年轻的脸上毫无掩饰他的愤慨。
“可以。”莱斯特转身面对着他。
“为什么摄政王是魔法师,而不是骑士?”骑士的问题直截了当。
“你认为呢?”
“我想……因为雷蒙德大人是皇后陛下的弟弟。”
“他同时也是诺特加斯最优秀的魔法师。他是唯一可以让那些魔法师不背弃诺特加斯的人。”莱斯特补充道,“……我明白你们的心情,骑士与魔法师之间的芥蒂由来已久,我无法要求你们在短时间内消除它,但我恳求你们尽力去做到。”
他的语气沉重而恳切,没有一名骑士再说一句话。
※ ※ ※
两日后,一个阳光温暖的天气里,骑士们的盔甲闪闪发亮,魔法师的白袍在微风中轻摆,他们的泪水在脸颊上滑落。
那些低沉哀伤的吟唱絮绕在人们的周身,尘封了三年的诺特加斯皇家墓穴再次被打开,米拉贝儿覆盖着精致金边红丝绒的棺木由四名骑士缓缓抬入墓穴内。雷蒙德静静地站在墓穴门前,看着墓穴内两旁的火把一盏一盏地被点燃。火光中,他能看见米拉贝尔的棺木被安放在内层一具较新棺木的旁边。那是她的丈夫,诺特加斯的国王,帕克曼的棺木。
他们终于等到了相见的这天。
对于他,却是永远告别的一天。
雷蒙德突然觉得阳光很刺眼,视线恍惚起来。周围的歌声沉重地像那些发生在最深最黑的夜里的梦,他无力抗拒它们从心里重重地划下去,一道接着一道……
“雷蒙德大人,该是念安息祷词的时候了。”有人在旁边悄声说道。
“嗯。”他低哑应道,干涩的喉咙费劲地咽下口水,抬起低垂的睫毛,再次望向幽暗的墓穴中,缓声念道:
“我们所深爱的已经离我们而去……”
积满尘土的盖棺布在火光下显现着黯淡的光芒。
“……死神无法夸耀说你在他的阴影中行走……”
安置好棺木的骑士们从墓穴中恭敬地退出来。
“……只要你在这不朽的诗句中生息……”
沉重的墓穴石门再一次缓缓被关上。
“……只要人们活着一天……”
泥土一点一点地被填入石门的缝隙之中,直到遮住透入墓室的最后一丝光线。
“……即使失去颜色,芬芳也永留人间。”雷蒙德重重地闭下眼睛,将手中的晶莹剔透的玫瑰花轻轻放置在墓前。玫瑰安静地躺在冰冷的石阶上,苍白美丽,如同他所深爱的那个人。
这便是永远了。
最后一道门,已经死死地关上,他被无情地隔绝在外。
“雷蒙德大人,加冕典礼定于明日举行。”老骑士德尔伯特穿着那身擦得锃亮的黄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