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紧张地看着皇帝,却见皇帝皱着眉头:“巡幸东南暂且不议,若虏人放还二帝,自然可以通和。可是,依二卿之见,该如何遣使?”
黄潜善说:“为取得虏人诚信,遣使应当卑辞厚礼。陛下如此仁孝,足以感动天地神明,二圣回归,当指日可待。不如派遣特使徐秉哲出使金国。”
“准奏。”
……
花溶在一边听得火冒三丈,新帝登基,原本指望着他励精图治,可不曾想到立刻就打着“仁孝”的旗号遣使通和,难道金人这样就能放回那干皇族?
心里的失望逐步扩大,隐隐知道,当初的九王爷现在的大宋皇帝,将龙椅看得比一切都更加重要了。而自己渴望的随着岳鹏举征战沙场,斩杀金军,恢复河山,仿佛只是一个虚幻的梦想而已。
众臣跪拜后,转身下殿。花溶行了一礼:“花溶告退。”
“溶儿,你且随朕去用晚膳。”
“官家恕罪,花溶身体不适,想早点回去。”
皇帝停下:“溶儿,如今朕已登基,四方来勤,你就不必辛苦了。”
花溶知他的意思,是要自己进宫服侍他了,心里狂跳,虽然惶恐,却一点也不愿意再和他敷衍下去。
“官家恕罪,花溶实是头晕,不能服侍……”
皇帝见她满面不安,挥挥手:“也罢,你先去歇息。”
“花溶告退。”
岳鹏举这次虽然大胜,但囿于他因为悔婚郡主,“三次大功也不得封赏”的惩罚,所以不能加官,无法列位。不过有传递旨意的公公不时进进出出,无法列位的人,只能在外凭走动的公公们汇报各种小道消息。
而秦大王自然更没资格列位,但他自有他的渠道,原本以为赵德基会在登基之初就暴露本来面目,要大肆封妃,强迫花溶,没想到,他居然棋高一着,来了个全不封赏,博个美名。
秦大王自然不相信他是真正英明,只关心自己妻子会不会被人觊觎,如今暂得安全,侥幸松一口气,连岳鹏举的麻烦也不去找了。
从下午开始,整个应天府都弥漫在酒食肉香里,大厨房整夜不熄火地炖煮煎炒,到傍晚,各种美食摆在了从皇帝到臣下的面前。
军营也得到犒赏,一众转战多时的士兵,每人得到一两银子的赏赐,无不喜出望外。
花溶出宫后,立刻来到食堂,却发现岳鹏举还没到。她便也去领了一块二指厚的大肥肉等着。她知他风格,这个时候肯定不会去和其他将领大吃大喝,而是在食堂里和士兵一起进餐。
正张望时,见岳鹏举匆匆而来,老远看见她,满面的笑容,虽一夜未眠,脸上却无丝毫倦容,精神抖擞得仿佛能一拳打死一头牛。
“鹏举,快来吃饭,我给你打好饭菜了。”
“好的。”
躲在人群里的秦大王,见花溶为岳鹏举端着饭菜,神情一如举案齐眉的妻子,神态亲昵,温柔体贴。又见花溶将自己碗里的肥肉挟到岳鹏举碗里,他毫不介意,挑起就津津有味地吃了,二人间的一举一动,简直如恩爱夫妻一般。
他看得双目几乎要喷出火焰,陌生的痛苦缠绕在心里,剧烈奔腾,如一条蛇在啃咬,妒忌,妒忌,妒忌得几乎快要疯了。
殊不知,花溶心情其实极不好受,饭后,她和岳鹏举一起出去巡逻,到了僻静处,终于忍不住将这一天皇帝登基的情况给他讲了一遍。
“鹏举,我真不知皇上为何要重用汪伯颜之流?”
岳鹏举也愤愤的:“我曾听宗大人说过,这二人都是奸邪之辈,只知逢迎。所以,才不惜小臣越权,上书弹劾指斥他俩,当然,陛下是不会注意到的……”
“若皇上重用他俩,我看这江山……”
她没有说下去,因为远远地瞥见有人经过。“妄议君上”可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之一。她这才那么明显地感到“伴君如伴虎”是什么意思,只默默地和岳鹏举往回走。
这一整天,秦大王的视线都在暗中跟随着二人,校场上,二人一起巡逻,暮色下,二人一起在雨后的残阳下奔跑。终于,到了就寝的时候,他躲在暗中,提着一只大酒壶,喝得双眼通红,直愣愣地盯着花溶的房间。
疯狂已经完全战胜了理智,心里的合计和盘算早已忘到九霄云外,只剩下一个念头:如果岳鹏举这小子再敢进丫头的房间逗留,哪怕拼着一死,自己也要杀掉他。
所幸,这晚,岳鹏举竟然不曾进去,只送花溶到门口。
他听得岳鹏举细心叮嘱:“姐姐,你好生安寝。我要通宵巡逻。”
花溶柔声地回答:“嗯,你也辛苦一天了,唉,还要继续辛苦。”
“姐姐,你不用担心我。”
岳鹏举替她关好房门,才转身大步离去。
秦大王从茂盛的高树上跳下来,身轻如狸猫,被嫉妒撕咬得鲜血淋漓的心总算平复了一点儿,内心里,有个悲喜的声音在嚎叫——
丫头没有跟他怎么样!
丫头还没有嫁给他!
这样的念头犹如一支强心剂,他清醒一点,立刻就变得理智。出来这些日子,早已听说或者亲眼见识了岳鹏举的一举一动,深知这小子就是那种罕见的真正的“正人君子”!绝不会欺暗室,只要一天不和花溶拜堂成亲,就一天不会玷辱花溶清白。
他强行屏住呼吸,立刻决定:不妨孤注一掷,带走花溶。只要回到海岛上,就是一劳永逸,尽快让她生下一男半女,从此,再不怕她插翅飞了。
……
第二十二章 官家威逼
这一日,岳鹏举巡逻归来。刚回去,就见张弦匆匆上来,低声道:“大哥,郡主等你多时了。”
该来的终会来,岳鹏举也不躲避,径直走了进去。
婉婉正百无聊赖地打量这间简陋的屋子,忽听李氏小声道:“郡主,岳大爷回来了……”
婉婉慌忙站起身,但见烛光下,一高大男子走进来,一别多时,更见他眉目英挺,仪表堂堂,心里一跳,原本准备好的说辞,一句也想不起来,只呆呆站在原地,一声不吭。
岳鹏举行一礼:“小人有负郡主厚爱,罪该万死,在此赔罪,请郡主原谅。”
“咳咳咳……”
李氏咳嗽几声,婉婉才清醒过来,慌忙道:“岳大哥,我只是来感谢你的救命之恩,其他的……你我之间的婚约,也就一笔勾销……”
岳鹏举又行一礼:“多谢郡主宽宏大量。”
婉婉见他不卑不亢,她一心想嫁岳鹏举原一是感念他救命之恩,一是见他少年勇武,一见钟情。不过因为相识不久,相处不长,其实并无其他深厚感情,得知他悔婚,哭了几场,也就算了,现在见到他,忍不住好奇道:“岳大哥,听说你悔婚是因为有了别的心仪的女子?”
岳鹏举坦然点点头。
“那位姐姐是谁呀?能得岳大哥如此垂青,肯定不是一般人。”
这几天因为秦大王闹事,正是因为得知花溶心思,二人都为此留神起来,岳鹏举得花溶叮嘱,踌躇一下,只道:“日后见到她,你一定会喜欢她的。”
李氏冷笑一声,她认定岳鹏举喜欢的是自己姐姐,现在这般做作,显然是做贼心虚,不敢承认。她囿于“*”之念,心下对岳鹏举早生了几分鄙薄,冷言道:“岳大爷眼高于顶,所喜爱的女子,自然是出身高贵,国色天香……”
岳鹏举不理她的讽刺,只道:“她即便非国色天香,我也只喜欢她一人。”
李氏只好道:“对了,岳大爷,你知不知道,秦大王也来了应天?”
“知道。”
“秦大王是条好汉,他说花小姐是他的夫人,可花小姐却坚决不承认,岳大爷,你想想,若不是他的夫人,谁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去金营救她?花小姐也真是狠心,若他们真是夫妻,因了误会而倔强不认,可就不好了。只有夫休妻,哪有妻休夫的?你何不劝劝她?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
岳鹏举忒地恚怒,别人怎么讽刺自己都无所谓,但辱及姐姐,就万万不行,他强自平静道:“不,我姐姐不是他的妻子!我姐姐尚未嫁人!”
婉婉听得他有些不悦,又知李氏是故意如此,立刻道:“乳娘,我已经叮嘱你多次,花姐姐说不是,那就肯定不是。这话,希望是最后一次。”
李氏立刻赔笑道:“瞧我这糊涂的老婆子,又多嘴了。既然岳大爷说不是,那老身以后就绝不再提就是了。”
婉婉不好再待下去,正好寻机告辞,这一面之后,见岳鹏举辞婚态度那么坚决,终于彻底死心,但也并不怎么伤心,回去后,还悄声埋怨乳娘:“你以后千万别提花姐姐跟秦大王的事情了,要是别人听到了,那对花姐姐的名声损害多大呀?”
李氏也小声道:“我这不是只问了他们姐弟么?在其他任何人面前,我可是只字未提。不过,郡主,你难道没看出来,岳鹏举喜欢的分明就是他姐姐。”
“如果是这样,他为什么不承认?”
“他怎么敢承认?傻孩子,你没瞧出官家要纳花小姐为妃?染指皇帝的女人,那可是死罪呀。”
“不会吧?若是九哥喜欢花姐姐,早就纳她为妃了,怎会等到现在?再说,我看潘娘子、张娘子、吴娘子,一个个可都是厉害之人,花姐姐如果进宫,怎会是她们的对手?做官家的妃子,还不如嫁给岳大哥,至少得一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李氏一把蒙住了她的嘴:“我的好郡主,你这是什么话?我们娘俩寄人篱下,要是叫官家知道了……”
婉婉吐吐舌头:“他怎么会知道?”
李氏叹息一声:“郡主,如今不比在王府,一言一行均要小心谨慎。”
“是,奶娘,我知道啦。”
李氏见她没事人样,忽叹一声:“傻小姐,岳大爷负你,你难道一点也不恨他?”
婉婉黯然一会儿,才正色道:“乳娘,以后提也休提‘负心’二字。花姐姐舍命救我,我曾发誓只要她生还,绝不再做任何对不起她的事情。如果岳大哥真的喜欢的是她,我再对他二人加以破坏,我还是不是人?”
她压低了声音:“乳娘,你没瞧见花姐姐脖子上的伤痕?肯定是在金军大营不甘受辱留下的。花姐姐吃的苦够多了,我们即便报答不了她,也不能雪上加霜了。”
“唉,也是。乱世中人,都不容易。小姐,比起那些被抓走的公主郡主,到苦寒之地给金人为奴为妾;我们还能呆在宋国享受荣华富贵,岳大爷悔婚也不算什么了。”
“就是嘛。再说,天下男子多得是,又不是除了岳大哥就没别人了。”
第二十三章 人约黄昏后(1)
再说金兀术等,知道无法阻止赵德基登基的步伐,抢先扶植了刘豫傀儡政权与之对抗,但却丝毫不曾打消捉拿赵德基的念头。
因为天气即将进入暑热,金军不耐高温,他干脆放出风声,说金军大军离境,返回金国边境休整,事实上,却留了相当一部分主力分散在两河一代。
他只精心挑选八名侍卫,乔装打扮一番,来到了应天。
彼时应天来往流民众多,虽然盘查严格,但金兀术本身装扮口音等都似汉人,因此,扮个普通投亲靠友的商贾,也并不引人注目,寻一家僻静小店住下。
一度,他疑心花溶会喜欢“弟弟”,后来转念一想,不对劲,他接到的消息称她在应天做了教头,赵德基很亲信她。像赵德基这种人,怎会无缘无故亲信一个女子?如今登基,岂不是有沦为妃嫔的危险?
他越想越是愤怒,自己得不到的女人,赵德基这种潜逃漏网之鱼,有何德何能要她委身于他?尤其是他发了和亲人选名单,赵德基居然敢不遵从,随便送了十余名歌妓充数。他不知道赵德基其实并未看到名单,就愤怒撕碎了,还以为他是故意“抗旨不尊”,更是恼怒,他艺高人胆大,凭着对宋国情况的熟悉和了解,竟然闯入虎穴,想判断一下赵德基的真实实力再确定捉拿计划。
他连着观察两天,基本摸清了应天周围的兵力情况,其他人不足为惧,但老将宗泽正率军赶回,金军和他交手,败多胜少,实在不适宜在这种情况下作战。
他寻思一计,当下找了副手韩常和另外两名能诗文写字的汉人军士,一起写了许多檄文,准备到合适的时候,派上重要用途。
做完这些,待要去找花溶,应天的“皇城”虽然简陋,但要混进去,风险还是太大了。他左右衡量,终究不敢闯进赵德基的贴身范围内,只悠闲自得地每天在周围饮酒游玩,静心下来欣赏南朝风光,等待合适时机,再行定夺。
这天早上,花溶刚去校场,一名士兵过来交给她一封书信。
她接过一看,上面火漆封好,没有任何笔迹,随口道:“谁给你的?”
“不知道,一个路人送来的。”
她很是意外,拆开一看,上面只有短短几句:
军营一别,甚是想念,今日黄昏,请轻烟桥相见。
虽然无落款无姓名,可她一眼就认出那是金兀术的笔迹。而且是用的那种宋廷皇宫里才有的上等纸笺,上面的压花色彩,是她曾经在金兀术的营帐里见过的。
她心里一惊,一转念,莫非金兀术来了应天?
可是,应天戒备森严,他纵然兵强马悍,又怎敢孤军深入?而且,也没得到金军突袭之类的回报。
花溶又惊又怕,在僻静处撕了信笺。
轻烟桥就在应天城外七八里许,金兀术难道就在哪里?
如此一分析,金兀术定是孤身前来,自己该去马上抓了他还是不予理睬?她越想越是心乱如麻。如今,金宋之间暂止干戈,而且,金国尚有宗翰宗望等人位居金兀术之上,他绝对算不上一号人物,如此情况下,抓了他又有什么好处?但他毕竟是金国四太子又是当今南侵的绝对统帅,如果拿住他,对于振兴宋国的士气真是可想而知。
她左思右想,完全拿不定主意。
黄昏时分。
金兀术穿一身灰色的文士衫子,头戴当时最流行的变形东坡帻巾,在轻烟桥附近徘徊。此时,残阳西沉,天空云霭灿烂,火烧一般,周围的树木繁茂森森,河里清水潺潺,附近有人家的炊烟袅袅,飘到树梢顶端,金兀术这才明白“轻烟桥”得名的由来,而且非常形象。
第二十三章 人约黄昏后(2)
他在桥墩的一块大石旁坐下,此处僻静,并无人注意到他。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天上的火烧云慢慢变成了一种深蓝色,再到浅蓝、变白,天色,慢慢地就要黑了。
依旧没有花溶的影子。
远远的,一轮明月冉冉升起。弯成一种很奇怪的形状。忽然想起汉人诗词里许多描写月亮的,什么海上明月共潮生,代表的都是悲欢离合。
而自己,就像“一个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