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啊……”门内的声音很困倦,“不要吵到我睡觉,其他的就看着办吧。”
为了公主的闺誉着想,凭她行为再怎么大胆,也不会有人敢没有王命就大大咧咧地闯到公主的卧房里来。杨昭晔看见拿着匕首压制着墨玉,一边还伸着手打哈欠的人,突然有些反应不过来,意识到,一直以来,所有人几乎都没有见识到瑾月公主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瑾月笑嘻嘻地看着受伤流血躺倒在地上还被自己威胁着生命的人,挑衅似的挑了挑眉,满脸都是“我就是趁人之危,你给我老实点”的嘚瑟表情。
直到人声散去,宫门关闭,瑾月才收了她锋利坚韧的匕首,旋身做到床榻,翘着腿,一手支着下巴,活像个地痞流氓,语声中隐隐带着好奇,“你是何人啊?为何要行刺突厥王子。”经过利刃贴肉的性命之危,不管这位公主表现得再吊儿郎当,此刻伤痕累累的刺客也不敢再轻看她了。
“公主……”杨昭晔意欲有所言。
“闭嘴!”瑾月瞪视,和刺客熟识的这件事还没完呢,插什么嘴!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别再问我不可能回答的问题。”
瑾月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微微眯起,杀气四溢,把玩着她已经回鞘了的匕首,姿态慵懒的模样像足了等待猎物蓄势待发的狡猾狐狸。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想孤独一掷,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那个能力安若泰山。“既是这样,杨将军,为了将功赎罪,就给你一件事,太医院最近研究出了一种能让人失忆的药方,还未经试用,你给这个人灌下去,一直到他忘记了今天的事,忘记了自己是谁为止!”看着两人惊讶的神情,翘了翘嘴角,“死生不论!”
没有想到她面对人生人死全然一副冷血无谓的态度,两个男人同时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尤其是墨玉,整张脸变得铁青,他可以坦然赴死,身受大刑,却无法接受自己忘掉了突厥王与自己的血海深仇,若当真如此,他有什么颜面下去见自己的爹娘。
琢磨着火候差不多了,瑾月蹲下身,语气轻柔如和风细雨一般,与方才根本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嘛……我只是个要去和亲的公主,最大的想法呢也不过是嫁过去以后日子能平静一点,别的我也管不着,不会为难与你的,你只愿意回答我是或者不是就可以了。”
瑾月温柔地笑了笑,却无法令人猜透她笑容背后是怎样的含义,“是不是呢?”
墨玉尽管已经抑制不住满身的戾气,却还是僵硬地答了一声:“是。”
杨昭晔万没有想到,瑾月一介女流,不禁武艺加身,心机算计更是无人能及,对方还只能称口应是,无言以对。
历来奇女子,无非花木兰那样驰骋沙场不输于男儿,便是霍小玉那般痴情不改。杨昭晔平生所见,还未有一个女子能够将人心玩弄于鼓掌之中,万事了然于心,若在疆场,也定能运筹帷幄。
突厥王与墨玉的灭门之仇,墨玉想以突厥王子之死刺激突厥王的意图都被她猜中,偏偏刺杀这等足以威胁国家的大事,她提都没提,倒把事情当做天桥底下的说书,听得津津有味,越靠近,便越猜不透,她究竟在想着什么?内心惊疑不定,他却没有意识到信任始终。
“故事不错,不过……为了那些无辜的人,还是就此打住吧。”无害地笑了笑,单纯真挚得像个孩子,下一刻便没有丝毫犹豫地一个手刀落下,干脆利落地敲晕了人。转头,“现在该好好讨论一下怎么处理刺客的事了,杨……将……军……”最后三个字被她拖得又娇又柔,散发着满满的恶意。在他面前,总是不自觉地变得顽劣起来。
杨昭晔看见跳坐在梳妆台上,故意居高临下的公主,一向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不知为何微微松动出些许无奈。下跪行礼,“无论公主有何吩咐,卑职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烛火微微闪耀,光芒里明灭了一瞬,这个征战沙场,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将军,面色严肃认真,他没有依礼低下头,乌黑幽深的瞳孔紧紧地盯着神情同样认真但姿态却倨傲凌人的公主。不知是烛火明灭,还是他的眼睛幽深,说出这句话的瞬间,瑾月的心中格外怅然。
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这是你的承诺吗?”女孩子软糯的声音在这样高下立见的境况下显得有几分魅惑。像是黑夜中在最不起眼的地方生长着的红色蔷薇,美艳迷人的花瓣和沁人心脾的香味,让人不由自主地靠近,在那花团锦簇中深藏的却是足以刺伤人心的悲凉。
杨昭晔缓缓地笑了,是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一个温暖的笑容,不爱笑的冰山脸一旦笑起来,那是冰消雪融,万物复苏的极美风景。
见惯了人心贪欲和虚妄企图的聪慧姑娘,突然见到这样一个笑容,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就突然红了脸,心跳如故。急急忙忙地从梳妆台上跳下来,甚至都还没来得及让对方有一个回话,就忙不送迭地说道:“我从来都不是吃亏的人。我是公主,你是臣下,你对我赴汤蹈火是义务。让我隐瞒下这个刺客的踪迹,你又想保下这个人。需要做的可不仅仅是义务中的事情而已。
明明都是她一力自作主张,却要把人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诚然如此,杨昭晔却从她急急的步子和微红的脸颊看出了瑾月恼羞成怒的心绪。即便他仿佛完全不明白她恼羞成怒是为了何事?
带着墨玉出了皇宫,脚步是连他自己都未想到过的轻快。他虽然冷若冰霜,可也并非是公主口中不解风情之人,什么都不懂。只是想起她的那句,“我是要和亲的公主”,心中难免苦涩难言。
他们可以是好友,可以是知己,那一种最亲密的关系却是雷池禁地,不可深入泥沼,不得踏入一步,不可随心随意,忘却身份。那怕只有一瞬,也会难以脱身。对这二人而言,相思却从来不是蜜罐里的糖浆,而是毒蛇牙上的毒液,是罂粟花下的毒瘾,一旦沾上,没有解脱,不死不休。
趁现在什么都还没开始,先结束所有可能吧。
月亮从乌云满罩的天空露出了半个脸,正是凄迷,那双可以媲美夜间繁星的眼睛满满地映照着的是遥不可及的未来以及深不见底的哀伤。瑾月依旧朝向着杨昭晔离去的方向,眨了眨酸涩的眼睛,“真是的,这到底是在做什么呢?”自己也知不该,那样越线的话却不知为何可以轻而易举地道出。
然而这只有两个人约定的承诺却成为心中无人可以问津的存在。
只有两个人知道……
当日大街上人群喧闹凌乱之时,瑾月也曾看了一眼她未来夫婿的长相。明明是生在苦寒之地的人,却天生一双上挑的凤眼,活该惹上桃花劫的长相,气质温润如玉,换下那身衣裳,便说是建章人也不为过。她甚至都有些坏心的怀疑他是不是突厥王亲生的孩子了。
今日奉了父皇的旨意,陪同突厥王子在都城里游玩,更近的观察了之后,她才有些明白那种细微的违和感是从何而来的。从来没有想过在那样餐风露宿,崇尚武力的马上民族中,也会有羡慕汉家文化,力求两国和平的人存在。
他似乎是特意找人学过建章的礼仪,同她见礼时姿势标准,不卑不亢,“今日就麻烦瑾月公主了。”
她向来就不是什么拘泥规矩的人,外人面前的表演也不过是骄傲所致,方压抑本性,突厥王子的谦卑反倒让她意外地放松洒脱起来。
“今后我们就是夫妻了,如今也不用这么生疏,叫我瑾月就好,是吧?沐德。”王子起的汉名,念起来果然还是怪怪的感觉。
沐德闻言一怔,似是没想到金枝玉叶的公主也有着塞外女子的豪爽。随即也笑开了。
瑾月特意换了一身宝蓝色的衣裙,这样深邃的颜色反而衬得她的皮肤越发白皙。先不管诗琪是如何觉得公主终于有了自觉,学会打扮自己之类的感慨。当她穿着这身衣裙,梳着简单蓬松的发髻出来时,即便是再普通不过的少女装扮,等候的两个男子心都不约而同的一窒。
所谓惊艳,便是初春乡间小陌再寻常不过的风景,雨后有些泥泞的路,青草上沾着晶莹的露珠,一眼望去,在满是草木清香的绿色中看见一朵颜色格外鲜艳的小花。
这朵小花明显是上天格外宠溺着的孩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就算男装打扮都可以吸引得女孩子脸红心跳。更别提瑾月经过诗琪的巧手描绘,画了淡妆的面容越发迷人,尤其是两眼微弯的时候,带着一种格外暖人的风情,触之生辉。
“怎么还安排了马车,我又不是弱女子。再说,坐着马车又怎么能好好逛逛呢?”银铃般的声音唤回了杨昭晔的心神,眼看沐德惊艳的神情,扶着剑鞘的手暗暗不自觉地紧了紧。
瑾月转身,不着痕迹地看过一眼他暴起青筋的右手,装作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挣扎,从他身旁走过,对着沐德俏皮一笑,“不知道王子想去哪里看看,无论是街头小巷的零嘴小吃,还是难以寻觅的古文字画店,我都是知道的。”
索性要断的彻彻底底,她也会试着喜欢上她未来的夫婿。
沐德见她一副如数家珍,自家东西最好的神情,有些失笑,“既然瑾月这么熟悉,那么就从你最喜欢的地方带我走走好了。”
看了看两人天造地设般的背影,思绪还没来得及理清,心里就被一种钝痛的打击闷得说不出话来。但不管是怎样的心情,他都做好了暗自吞下的准备,此去经年,任凭记忆变黄淡化,都远不过这时候两国相安无事,两人相交如水。
两个人陌生人的谈话不仅是难得的亲切,更重要的是陌生的他们都在互相的试探。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愿意双方相交和平,战火消弭,百姓安康的。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安于被安排、压迫的命运,成为政治上的拉线傀儡。
但幸好,两个人的谈话都是既亲近且疏离。聪明人向来不需要太多话的,也许不会是亲密的夫妻,但却会是最好的朋友。相视一笑,对方的言行举止都表露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或许说是他们自己适当地暴露出了自己的一些东西,一切尽在不言中。
而独有在侧旁观的杨昭晔,见二人相谈甚欢,眉目之间俱带满足的笑意,既庆幸又酸涩。她果然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不但有着常人难及的智慧手段,更会在任何环境下都能自己生活得开心舒适。
杨昭晔不知,瑾月在同沐德谈话时分心看了他几眼。脸上越是笑靥如花,指甲刺入手掌的痕迹越发深刻,在此之前,瑾月也绝不会想到自己竟会如此执拗。掌心的疼痛是她冷清的理智,若与沐德相处时日久了,喜欢上他也绝非什么不可能的事。可又难免会想,在此之前,为什么连个心中纠结不断的问题也不能有?
三人步行至一家简陋却干净的小店,方方坐下便闻到一股清甜的香味。连杨昭晔这个将军都不曾会料到在偏僻幽深的拐角会有这样一家小店。
瑾月和这家老板很熟,熟门熟路地在灶台上取了刚烧开的水,“李大叔啊,上三晚鲜豆花。记得,我的……”
“要多加点辣子嘛。”头发花白的老人从灶台底下起身,满是皱纹的脸笑起来慈爱又温和。一双饱经沧桑看透世事的眼中透露出的不是绝望而是热情。看了看瑾月难得的女装和她身后的两个男子,语气有些调侃,“今日小月儿怎得穿上了女装啊。”
如若平常,瑾月倒是不介意和老人家好好唠唠嗑的,偏偏是今日,自己心情极差,也不想同他分说什么。只狠狠地瞪了一眼,“管好你家晚上睡觉还撒尿的小孙子吧,管我做什么?”
哎呀,丫头居然恼羞成怒了。老人明显得感觉到了她正为那两个男子烦心,平日里见丫头牙尖嘴利的模样,哪里会有这种不耐烦急着转移话题的语气。
“呀,小月姐姐,你又在说什么啊!人家都已经七岁了,早就不会尿床了!”小豆丁男孩子不知道从哪个角落跑了出来。
瑾月毫不客气地拍拍他的脑袋,“是吗?”没有形象地放声大笑。
还坐着的两个男子默默地观察着这边的情况。难得的对话在两个人之间。
“挑掉了暗箭,救了我一命。跟平民百姓相处和睦。她真的一点也不像公主,对不对?”沐德笑了笑。
不知怎么,杨昭晔却突然想起那晚她威胁墨玉的心机和手段,“不,她还是一个公主。”妍丽、活泼、城府,如今又加上了一个亲切,他见过了她很多面。这根本就是一个不同寻常,难以驾驭,却又不经意间露出吸引力的公主。可他对她的印象仍旧还是初遇时,身着一身耀眼的红衣,在桃花树下肆意洒脱,舞动欢悦的样子。他自己都不知道,此刻这一双幽深乌黑的双瞳看着她,透露的是怎样的宠溺与温情。
沐德看了一眼杨昭晔,恍然间似是明白了什么,叹息着摇了摇头。转而却带着几分刻意道:“来之前还想着瑾月公主会是什么样的人。现在看来,能娶到她是我的幸运。”诚然再过惋惜理解,他所在意的还是他的部落,大漠上成群的牛羊,牧民的平安喜悦。建章的贸易流通能在草木受灾时让突厥喘息一口气,和亲一事,势在必行。
杨昭晔双目一凛,定定地看了沐德许久,方才吐出一句话,“她自是非常好的女子。”是承认撇清,也是妥协警告。
两个人,隔了不到十米的距离,心里却隔了整整一个天涯海角。
瑾月不愧是这片土地上的小霸王,名声在外的她三教九流的人都有涉及。除了不想吓到沐德没有带他去百花楼走一走,几乎这一日的时间,沐德已经浏览过都城里各色各样的地方。就算是他也忍不住感叹,这样的女子就是换了一个地方,依然能够生活得很好。也许,会比那三个公主生活得更久一点。
“对了,沐德初到建章,要不要做一身我们这儿的衣服留作纪念,以后大抵也是不会来了。”两个男子同时一怔,看着笑容明媚的她,始终猜测不到心里真正的想法。
她带着三人走到一家丝绸店,这一次的老板依旧是她认识的人。这些人都叫她小月,似乎没有人知道她真正的名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