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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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夏-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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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抱着哑巴孩子从柴屋中走出来,故作吃惊地瞪大眼睛看着我
  们,嘟囔着我们谁都听不懂的语言。

    春红走到房东跟前。指指我,又指指我脚上的胶鞋,比划着
  说:

    “鞋子,胶鞋,不见了……”

    房东茫然地摇着头,伸手在哑巴孩子流鼻涕的上唇沟抹了一
  把,又在自己的布鞋帮上蹭干净,指指自己的鞋,又指指我的鞋,
  嘟囔着朝鲜话,之后一个劲儿地摇头摆手,扁平的大脸显出一副茫
  然。最终她抱歉地朝我们点头一笑,退回了柴房。

    我们相对无奈地苦笑着。

    但是这天晚上,房东大嫂给我们端来一盆煮熟的热气腾腾的土
  豆。我们拒绝不要,她以肯定的口气,说着我们听不懂的朝鲜话,
  指着土豆,又指指她的嘴,做出生气的样子。意思是如果我们不
  吃,她会生气的。放下这盆土豆,她出去了。过了片刻,又端来一
  个小碗,碗里有一些盐末。这下我们欢快地叫喊起来。对于近十天
  没有油盐吃的我们,一撮盐末赛过任何美味佳肴。我们剥着土豆
  皮,蘸着盐末,无比香甜地大吃起来。

    “秋月,你怎么不吃?”春红问道。

    这时我们几个才注意到秋月没吃土豆。她只是手里拿了一个左
看右看,又环视了我们几个人一周,把那个土豆扔回到盆里。

    “我也想吃它。”秋月阴着脸说,“可是我不能吃!”

    “为啥嘛?这盐末又不是毒药,蘸着吃多香!”刘冬茹说。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吴静大口吞咽着,“煮土豆居然这么好
吃!”

“吃!吃!”秋月起身走到门口,“你们没吃晚饭?高粱米蘸辣
椒面没塞饱哇?还要不要群众纪律啦?不拿朝鲜人民一针一线,是
怎么表态的?”

“又不是白吃,”我开口道,“干嘛一本正经的,一双胶鞋换一
盆土豆……”

“苦夏,你就敢肯定鞋是房东偷的?你有什么证据?你不要给中朝人民的友谊抹黑!”
  “我看呀,是房东阿妈妮没把咱们当外人!”春红自顾吃着土豆。
  “对啦!”刘冬茹接口道,“一家人不分你我,吃的用的不分你我……”
    秋月见没人响应她,更生气了,冲着春红嚷嚷开了:

  “别人贪嘴就算了,连分队长也不讲原则性!怎么带领大
家……”

    “谁不讲原则?吃个土豆就是不讲原则?”春红对她说,“那我
  告诉你,你先去队部批评王队长去!昨天我到队部去,见他吃高梁
  米饭,就的是朝鲜泡菜!一大碗哩!你去问问他去。”

    “对,去狠批王队长一回,问问他哪儿来的泡菜!”吴静跟着帮
  腔。

    我们一齐笑起来。大伙儿早都明白,王队长跟秋月“好”上
  了,把王队长搬出来,秋月就没什么话可说了。

    果然,在我们的笑闹声中,秋月穿上鞋,红着脸离开了,嘴却
  还不服软:

    “我就去问问王队长,他要是吃了泡菜,我……”

    “你怎么着呀?”吴静故意问。

    “那我也不吃!”秋月气昂昂地走了,把木拉门关得很响。脚步
  咚咚像是发出抗议。

    秋月走后,春红吩咐:

    “还是给她留两个土豆吧,她回来饿了就该吃了。”

    “秋月真去找王队长汇报吧?”刘冬茹有些担心。

    “她呀,是跟王队长互相汇报,再加上互相拥抱!”吴静笑道。

    “别瞎咧咧!”春红斥了吴静一句,“你看见人家拥抱了?”

    “我还真看见了,那天黄昏,赵玉林约我出去走走,我不想
  去……”

    “得了得了,你们两口子牛郎织女的,一路上行军你疼我我帮
  你的。”我打断吴静的话,“你别说老赵了,就说秋月吧!”

    “赵玉林拉我到林子里散步,”吴静说,“走着走着,赵玉林拉
  了我一把,停下不走了,伸手朝前指指,我一看,哟,一棵大松树
  下,秋月跟王队长贴在一起,靠着大树——”吴静停住不说了,双
  手做了一个合抱的姿势。

    “你真看见啦?”刘冬茹问。

    “看啦!看的是志愿军报(抱)呢!”

    “那你跟赵玉林是什么抱呀?”春红问。

    “他们是保定艺校的学生报(抱)!”我笑着打趣。

    “那是没参军前,”吴静说,“现在我们是战友报(抱)。”

    大家又哄笑了一阵。

    晚上临睡前,我打开手电筒写日记。日记写完了,秋月还没回
来。我用电筒照一照秋月的铺位——被子叠得整整齐齐。

    “你们看呀,秋月到这会儿还不回来,汇报思想怎么没完没了
的。”吴静叹息着说。

    “你是想赵玉林了吧?也出去汇报思想去呀!”刘冬茹耶揄地
说。

    “赶明儿我得给王队长提提意见!”春红说,“怎么领导也不注
意一下群众影响。”

    “快别提了,提什么意见?领导就不允许谈恋爱啦?”我对春红
说,“领导岁数大了,才急着解决个人问题呢!”

    大概是春红立刻联想到翟团长和我的婚事,不言语了。半晌,
又叹道,“也是,王队长也快三十的人了,老家的媳妇是个童养媳,
比他大九岁,一解放就回去离了,早蓄谋着从文工队找个漂亮的
呢……苦夏你要不是跟了翟团长,说不定王队长得把你解决了!”

    “你说什么呀!”我扑到春红身上打她,“王队长和秋月又不是
一天两天了……我到文工队第一天,就碰见王队长教秋月拉小提
琴!”

    “对,王队长总夸秋月的辫子。”刘冬茹眨着大眼睛说,“他一
看见秋月的大辫子在屁股上跳,就两眼发呆。有一回说,瞧瞧秋月
那两根大辫子,黑油油,多老长哩,在屁股蛋子上甩搭甩搭的就是
好看,只是打仗不合适,可她就是舍不得剪……”

    “喂,我说咱们得审审秋月。让她招供,省得老是一本正经的,
老是毗挞别人。”春红提议。

    “她爱急,真惹恼了她怎么收场?”我有些担心。

    “不怕,咱们胳肢她!”刘冬茹说。

    “大伙一齐上手,不怕她不服,她跟谁急去?只要咱们不急,
她急不起来!”吴静说。

    “到时候听我统一号令!”春红吩咐道。

    我们吹灭小油灯,各自躺下,听着屋外秋虫的唧唧呜叫,等待
  着秋月归来。

    就在我迷迷糊糊要睡着的时候,春红从旁边捅了我一下:“来
  了!”

    听到轻轻的脚步声,屋门口的脱鞋声,秋月蹑手蹑脚地走到门
  口,轻轻推开屋门,摸着黑一点一点地走到她的被子前,但是她却
  没法躺下——几个人横七竖八,大腿压着大腿。哪里有她睡觉的地
  方?

    就在她一筹莫展之际,春红揿亮手电,一束亮光刷地照在秋月
脸上。

    “孙秋月同志!你这么晚才回来,有没有组织纪律性?你说,
  干什么去了!”

    这时大家都爬起来。有人点亮了油灯。大伙儿都质问秋月,让
她老实交待。

    秋月支支吾吾,一会儿说解手去了。一会儿又说去散步,最后
  说是出去练嗓子,背台词。

    “有人可是看了‘志愿军报’(抱)了。”春红装作很严肃的样
  子。

    “什么志愿军报?登了啥消息?”秋月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就叫志愿军抱!”吴静笑着上前,一把抱住秋月,就势按倒
  在炕上。

    众人一哄而上,有的胳肢她,有的脱她的衣服,有的追问她,
让她从实招来。

    “你说,是不是跟王队长约会?”刘冬茹胳肢秋月,一边追问。

    “不招,就脱她的衣裳!脱光她!”

    秋月被胳肢得在炕上滚来滚去。衣裳也被大伙儿按着一件一件
  扒掉,最后只剩下裤衩了,才两手抱着胸,无奈招供了,承认她是
  跟王队长约会了。

    “哼!你不承认也没用!”刘冬茹说,“早有人看了你们的志愿
  军报(抱)了!”

    “那你们呢?还说我!”秋月反驳道,“你们哪个不比我早?春
  红跟蔺副团长算什么报?吴静跟赵玉林呢!同学抱!刘冬茹你也别
  嘴硬,这一路行军过来,风里雨里的廖沙背你过河,背你爬坡,哪
  天你不跟廖沙粘上几回?”

    “那是背我呀……”刘冬茹红着脸小声说。

    “背和抱是一回事!阿廖沙跟娜塔莎,你们是俄罗斯抱!还有
  苦夏,你别笑,你那是老红军抱,老革命抱!”

    “算啦算啦!”春红说,“咱们这是文工队,都快成报社了,这
个报那个报的!”

    大伙儿又笑作一团,忘记了我们早已置身于死亡临近的前线。
  直到一阵敌机飞临上空的呼啸声从屋顶掠过,我们才意识到危险的
  存在,连忙吹灭油灯,静静地趴在炕上,听着屋外夜空中渐渐远去
  的飞机声。

    夜里,大家将要睡着之际,又听到飞来一架敌机,飞得很低,
就像我们头顶屋外上空几十面低音鼓一齐敲响,震得门窗直颤。我
们提心吊胆,捂着耳朵等待炸弹的爆炸。却不料敌机超低空飞行掠
过只投了一些照明弹,把我们房间的窗子映得雪亮。远处响起一阵
狗咬。

    照明弹陆续熄灭后,又恢复了夜的沉寂。

    第二天我们才听说,昨夜敌机超低空飞行是有特务跳伞降落,
被警卫连搜山捉到一名。据这个俘虏供认,降落的特务还有两名。
而早晨起早烧火的炊事员发现对面山上有人,于是廖沙等人便跃跃
欲试,想去抓空降特务。

    也巧,正赶上王队长要我们分队上山采野菜,说是没有蔬菜要
用野菜代替,野菜含叶绿素更多,更有营养。廖沙向王队长提出,
在进山里采野菜蘑菇时,注意发现特务的行踪,遇到敌人立即抓
捕。王队长同意廖沙的提议,让廖沙注意行动的隐蔽性,挑几个打
  过仗的男同志去,不能让女同志去冒险。

    出发前,王队长特意来到队前嘱咐我们,说:“男队员上山搜
  捕特务,女队员在林子里摘蘑菇野菜,枪给打过仗的人扛,进山的
  人一人一枪,注意不要枪走火……抓到特务更好,抓不到也别耗在
  山上不回来。说到底,这不是咱们文工队的任务……”

    “我们女队员也要抓特务!”秋月在队列里喊了起来,“上了战
  场,男女都一样!”

    “一样个啥?”王队长瞪了秋月一眼,“看看你吊着两根大辫子,
  钻林子不挂树上才怪呢!你跟男的能一样?”

    沿小道进山的时候,有人跟我搭话,我一看,原来是范进,就
  是那个入朝前,因为自己是从国民党军队被俘虏过来的“解放”
  兵,担心会被从入朝名单中刷下来的那一位。他人长得挺精神,能
  说会唱的。由于他在连队干过,打过仗,所以廖沙让他背了一支步
  枪,负责进山搜捕敌特。

    “喂,苦夏同志,开个玩笑话,你都跟大团长结婚了,成了团
  长太太,还吃这份苦……”

    “你以为是国民党的团长太太呢?”我顶了他一句。

    “你还别说,国民党团长的太太,早住小楼养起来了,就是跟
  队伍行动,也得让人抬着呀!哪儿像你这样,泥里雨里的滚……”

    “哎范进,我问你句话你可别生气呀——”我看了他一眼。

    “问啥?尽管问。”他把步枪换了个肩。

    “你咋一开始没当解放军,倒当了蒋匪兵?红的白的都分不清?
  是个色盲吧?”

    “瞎,那会儿咱也没觉悟,当兵还不是为了混个肚子圆,闹好
  了谋个一官半职的,没料想成了解放军的俘虏,又从大头兵干
  起……”

    “那你说实话,国民党军队和共产党军队,哪个好?”

    “你这话问跟没问一样。”

    “我是说待遇、薪饷啥的。”

    “我跟你说个实话吧——”范进压低声音说,“国民党那边当兵
好,共产党这边当官好。”

    “为啥?”我真的大惑不解。

    “这里头道理可深了——在国民党那边当官,尽打败仗,不是
撤职查办就是被解放军俘虏了蹲号子;可是在咱解放军这边呢,当
官,上级指挥得好,尽是胜仗,提拔得快呀!你看解放军的师长军
长们,个个才三十来岁,都年轻有为,所以说,要讲当官,还是解
放军这边好。”

    “那当兵的为啥那边好呢?”

    “你没打过仗,闹不明白。国民党军队里,当官的对士兵又打
又骂,可一打仗,当官的往后缩,那咱当兵的也不真卖命,找机会
就脚底抹油,溜了。不行就当俘虏呗!可解放军这边,宁死不当俘
虏!打起仗来,连长都挥着枪冲在前头,当兵的不冲能行?这么一
来,士兵们战死的就更多……”

    “我看你是个怕死鬼!”秋月听到了范进的话,愤怒地反驳,
“为人民革命事业而死是光荣的!范进你的看法有问题。像刘胡兰、
董存瑞,生的伟大,死的光荣!你当国民党兵活着也是反动派,早
晚当炮灰!”

    “对对,说得对,”范进讨好秋月道:  “要不我怎么弃暗投明,
  到了解放军里头。我刚才是给苦夏讲讲两边的不同之处……要说
  呢,当然是刘胡兰好,秋月同志学刘胡兰,我学董存瑞……”

“别耍嘴皮子啦!”秋月说,“等一会儿,你们搜山,抓个特务回来看看。”

    “对,争取抓个美国特务!”

然而,当我们女队员每人摘了一大兜子野菜蘑菇,饥肠辘辘地
等他们凯旋的时候,他们顶着正午的阳光,一个个灰头土脸地从山
上下来了。他们抓的特务是一个朝鲜妇女。王林和范进用枪押着
她,回来交差。

    返回文工队驻地后,王队长闻听报告兴冲冲出来审问,一见是
  个朝鲜女人不禁怀疑地盯了廖沙半天。问:  “这就是你们抓的特
  务?”

    “她来历不明,不能轻易放过!”廖沙毫不含糊地说,还振振有
  词,“特务头上也没写着字,是不是审审看。”

    那个朝鲜妇女三十多岁,皮肤白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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