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安照例推辞:“明天我还要上庭。不如改天?”
“那明天晚上?还是后天?”
这个邀请来得突然,往日但凡若安说忙,陈进都是淡然一笑了事,从来不多坚持一句,今天这样直接追问,问得若安不禁一怔。他紧接着说:“说了这么久要去熹圆楼,不如就今天吧?”
熹圆楼算是一早的约定,还了愿正好算是给这相识一场划上句号,反正她饿了一天,正适合喝粥,于是就说也好,一直等到坐进车里,看见陈进竟然前所未有的面露几分喜色,无端端让她联想到“奸计得逞”这几个字,她才忽然恍若大悟。
说了要去又没有去的熹圆楼,她原以为陈进也嫌那里的东西华而不实,原来不是。那么久之前埋的伏笔,现在终于是用上了。想必是他也早想到了有今天。
熹圆楼,熹微的熹,团圆的圆,果然正如其名。一座雕梁画柱的中式小楼,孤零零地伫立在湖中,一轮圆月,水光熹微。楼里没有大厅,只有雅座,才初冬光景,小屋里已经生了火炉,噼噼啪啪地烧得热闹,烤得人的脸都发红。
陈进点了龙虾粥,滑而不腻,入口即化,味道是真的不错。远处有江南丝竹的声音隐隐地传来,大概是别家的包厢。从窗口望出去,微风吹碎了一池月光,还有水上几段残荷。
A大也有著名的荷塘。记得有年夏天许诺偷摘了池里的莲蓬,坐在池边的石舫里吃新鲜莲子,边吃边啧啧地赞叹。 若安就笑她:“莲子好象没吃过似的,看来吃的和女人一样,买着吃不如抢着吃,抢着吃不如偷着吃……”许诺吃得只知道傻笑,若安就抢过她手里的莲蓬:“还有,偷着吃又不如吃不到。”许诺大笑着过来回抢,两个人笑作一团。后来许诺还是抢了回去,偏偏吃了一颗又苦到了,苦得眉毛眼睛都皱到了一起,若安就又笑:“看看,采花大盗,真是报应不爽,尝到苦果了吧?”
后来苏源不知从哪里弄来了大捧的莲蓬,他们三个就坐在石舫里一颗一颗剥着吃。若安不怎么会剥,才一会儿就剥得手指生疼,苏源却动作娴熟,连里面绿色的莲芯都一一小心地去掉,剥好了放在面前的饭盆里。若安痛得咬手指头,苏源就把一颗剥好的莲子放在她手心里说:“吃这个吧。”
那时候若安不知道苏源自家院子里就是小片荷塘,还好奇地问:“都这季节了,哪里还找得到这么嫩的莲蓬?” 许诺正抱着饭盆老实不客气地一颗接着一颗,只是看着苏源似笑非笑地说:“你家乡下亲戚送的吧?”
那时候他们三个真是挺好的朋友。那时候两瓣嫩黄的莲子在手心里滴溜溜地滚一圈的可爱样子,若安都还印象深刻。现在…。
现在窗外只得几段残荷,夏天是真的过去了。往事如烟,现在想来,那时候苏源对许诺也是很不错的。
“你手机响了,不接吗?”陈进说。
手机确实是在包里振动,只是等若安找到,已经不振了,片刻来了一条短讯,是许诺:“在哪里?”
若安回了“吃饭”两个字。
许诺又回:“不是问干什么,是问在哪里。”
早上许诺来约她逛街买东西,她不想去,推说今天太忙。现在许诺问她在哪里,她本想说在家呢,但凭许诺的性子,如果真有事找她,是会直接杀去她家的,因此她想了想还是回说:“熹圆楼。”
许诺还真杀来了,就一会儿的功夫。雅座的门帘一掀,她就象一阵龙卷风一样风风火火地冲进来。她暧昧地朝她笑又朝陈进笑:“若安,我说你今天忙什么呢,原来是忙吃饭。”
许诺和陈进点头打过招呼。他们算是认识,在前不久那个慈善晚会上见过。许诺是来送张名片给若安。据说她的一个家庭暴力案子的当事人要离婚,许诺不做离婚案,就介绍她来找若安。
这当然只是个借口。光介绍一个小小离婚案,哪能劳动许大小姐亲自跑一趟。若安在身边腾了个座位说:“坐吧。”
许诺却不坐,只是朝若安抿着嘴笑:“不妨碍你们了。我和苏源还要去看电影,都快来不及了。”
她转身离开,门帘一掀。苏源就站在外面。
许诺常常爱把苏源挂在嘴边,但过去她杀到若安这里来,从来也没带过苏源,今天他却就站在门外。
他一手拿着手机,显然正在通电话。门帘掀起的那一刻,他朝里望到了若安。还有陈进。
许诺银玲般的声音说:“苏源,你猜猜,和若安在一起的是谁?”见他正打电话,又吐吐舌头,乖乖地挽过他的胳膊。
陈进朝苏源微微点了点头。苏源只是一怔,然后朝手机里说:“先这样,我等一下再给你打回去。”只是许诺的手这时候一松,门帘就哗啦一下又落了回去,只听到门帘后面许诺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走走,电影快开始了……咱们还是别做电灯泡了……”
结果这顿饭吃得有些沉闷。也许是隔壁传来的江南丝竹太悠扬了,叫若安和陈进都懒得说话,直到吃完了出来,车开在高速上,旁边车道的车忽然嘟声大作,若安才猛地惊醒过来。似乎是陈近想换车道又没看见边上有车。若安回头看他,正见他眉头狠狠地一蹙。
“你没事吧?”她问。
“对不起。”他继续蹙着眉头答道。
气氛有点怪异。若安忙笑说:“怎么会?我正想着,我同事张蓓安说,人生两件事不能少,一是要有Burberry的大衣,二是要喝过熹圆楼的龙虾粥。这下我可以死而无憾了。”
他总算是舒展了眉头,只淡淡说:“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呢,最后上来的那盘蟹粉鱼翅你几乎都没动。”
“谁说的,很好吃。”若安忙辩解。
陈进的表情立时变成了似笑非笑:“其实今天没点蟹粉鱼翅,最后上来就是碗粉丝汤。”
原来是哐她呢。若安有好气又好笑:“我说怎么跟我做的粉丝汤没两样呢。还以为是我没见过世面,都没好意思说。”
他呵呵轻笑一声,好象不经意地说:“你今天有点心不在焉。”
“哦。”若安随口回答道,“明天的案子有点棘手。”
“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陈进问。
明天的案子确实有些棘手。其实不过是争夺抚养权的离婚案,通常判给母亲的可能性比较大,只是男方的律师和若安打过几次交道,还算有几分相熟,早有一次拉她到一边说:“别怪我没提醒你,你劝劝你当事人,这种情况下大概没什么赢的可能,还不如多要点经济补偿。”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再明了不过,对方朝中有人,背景强硬。可是她的当事人又偏偏不肯考虑,再多的经济补偿也比不过和女儿朝夕相处。
即使她尽最大的努力也注定要失望,这是件很无奈的事。她暗叹一口气,才发现陈进还半侧着脸等她的回答,只好笑笑说:“算钱你比较在行,离婚你只离过一次,我离过几乎一百次了,还是我比较在行。不过谢谢你。”
路边的灯光急速地倒退,陈进的脸在灯光下忽明忽暗,看不出他到底想什么。
“你从来没问过我以前的事。”他冷不丁地说。
“以前?”若安暗自笑了。“你银行存款多少,有哪几处物业,哪些是婚前,哪些是婚后,家里的家具都值多少钱,连阳台上哪盆花归你,哪盆花归你前妻,我一概都知道了,我还有什么好问的吗?”
陈进指的当然不是这些,她知道。是谁说的来着,她和谁都可以谈笑风生,但和谁都不亲近。距离原是种可伸可缩的东西,只一句话就可以不落痕迹地把人推得老远。
陈进的嘴角挑了挑,算是隐约的一笑。他也是聪明人,自然不会再追问。
还好电话此时划破车里狭小的空间,尖锐地响了起来。若安低头看了看短信,抬头无奈地说:“怎么办,你未来的老板娘找我,看来我得回去。”
、关于玻璃的碎片
若安回到熹圆楼的时候,许诺就等在她和陈进坐过的单间里,她盘腿坐在太师椅上,专心致志地泡一杯龙井。屋里热气腾腾的,茶香四溢。
若安不禁赞叹说:“好茶。”
“明前的新茶才好,现在都冬天的。再说熹圆楼喝粥还过得去,哪来的好茶。”
许诺的声音听来有几分暗哑,她在氤氲水汽里抬起头,却着实让若安吓了一跳。
“你哭过了?”若安小声惊呼。还以为十万火急地把她叫来是来严刑逼供八卦的,没想到竟然看到梨花带雨的一幕。
许诺不说话,只把那杯茶静静挪到她面前。江南丝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止了,四周都静得出奇,好象茶叶在杯子里慢慢舒展的声音都能听得到。
足足停了一分钟,若安才整理好思绪问:“和苏源吵架了?”
许诺的眼睛立刻又红了:“今天说好了去看电影,一到门口他又说有事,扔下我一个人,连解释也没有一句就走了。他总是这样,我永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和我一起吃饭会忽然一个人出神,明明是看着我又两眼放空。吵架?我们从来不吵架,他根本不屑和我吵,他的每一天都好象是在隐忍,他心里……”
许诺打住话头抬起眼。屋里没有点灯,只有桌上暗淡的烛光在不安地舞动,好象两个小人跳啊跳,演一出什么皮影戏。许诺捉住若安的手哽咽地说:“若安,我该怎么办?我真的很爱他。”
若安直觉地想挣开她的手,还好忍住了,想了想郑重地说:“许诺,现在真的很不象你。换了以前,你肯定是一甩头说,去你的苏源,凭本小姐的美貌和手段,不怕找不到更好的。”
“吧嗒”,有一滴冰冷的眼泪落在她手背上。许诺低下眼睛声音低低的:“若安,你不知道,找得到更好的,但找不到我更爱的。”
若安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任由许诺握着。半晌许诺沾满泪水的睫毛才抬起来,象瞬间下了什么决心,摇曳的烛光在她眼里跳动,满是坚定和信心:“若安,你能不能替我和苏源谈一谈?”
“我?”若安顿时愕然,“谈什么?”
“问他为什么,他爸爸也见过了,为什么他从来不提结婚的事?他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可是为什么是我?你们的事你应该自己问他才对。”这样的闲事她是断断不愿意管的。
“你的话他一定会听。”许诺热切地望向她,“以前他一直都是最听你的。”
“那是以前。”若安正色说,“我们三年没联络了,只是那天在郑真真的婚礼上见过一次,现在根本跟路人没什么区别。”
“真的?”许诺显得小心翼翼,“那天你不是给他名片了吗?他就没联络你?”
若安不禁暗自失笑了。原来今天唱的是这一出。原来苏源不见了,因此叫她来看看他们有没有在一起。果然还是许诺,即使是伤心脆弱也不过是短短的那一刻,下一刻立即又奋起捍卫自己的爱情。“真的。名片上只有公司的电话,互联网上都查得到。”她答道,说着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抬腕看了看表:“这么晚了,我看我还是回去了,明天还要上庭。”
许诺神色黯然:“若安,是我多心了是不是?对不起,我真的太爱他,所以才时时刻刻担心。以前在学校他那么低调,没人知道他家的背景。现在不同了,什么小模特,小影星,想高攀的不在少数。就算是以前的同学,原来对他淡淡的,现在也没来由地更热情些……”
咣当一声,一个没拿稳,若安的茶洒了半杯。许诺惊呼:“哎呀,烫到没?”说着探过身来看若安的手。若安不自觉地避过,忙拉过一团纸巾来抢救,低头说:“没什么,只可惜浪费了半杯好茶。”
许诺的手停在半空中怔忡地望着她:“你生气了?若安,你生气了。你不是误会我了吧?”
哪里会,她认识许诺那么多年,更何况“高攀”二字她听得清清楚楚。许诺正瞪着大眼睛半是委屈半是受伤,她只好涩然一笑:“怎么会。我想我并没有误会你。”
回家的路上她心绪难平。出租车停在小区门口,她就信步走了一段。半夜的空气冷冽,一轮孤独的月亮冷冷清清地玄在半空。她走在因铺满落叶而沙沙作响的人行道上,想他们三个怎么竟然走到了这一步。她向来没什么要好的朋友,许诺张扬自信,努力地靠近她做她的朋友,她无从阻挡。当年他们三个在一起的时候,一个是高谈阔论,一个时不时地打趣,一个总是静静聆听。现在一个是她不能高攀的对象,一个又唯恐她不管不顾一意要高攀。其实许诺完完全全想错了,如果早知道苏源家的背景,她只会避之不及。他们两个完全可以独自幸福的。而她,注定没有结果的事她会好好躲开,好好守住自己的自尊,好好更爱自己。
“若若。”夜里的一阵凉风掠过,背后有人叫她。苏源站在路灯底下,拖着长长的影子。
有一秒钟她还不敢相信,仔细一看,真的是他。她只好无力地叹气,苏源啊苏源,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她很不希望许诺猜的是真的,真的不希望。
不管她愿不愿意,苏源已经走到了眼前,近到只有咫尺,仰头可见他微微皱起的眉头神情复杂。“你一直和陈进在一起直到现在?他人呢?怎么不送你回来?难道不知道半夜一个人走路很危险?”
若安淡淡看他一眼:“这么晚了,你有事?”
“对,我有事。”他几乎是急切地问,“你和陈进在恋爱?”
要说是,还是不是,还是狗血地说这不关你的事?
怎么答都是错。她选择保持沉默。
他把她的沉默当成了默认,静默良久说:“果然是。”又顿了一顿,才仿佛艰难地说:“若若,陈进不行。谁都可以,但他不行。他故意接近你是有目的的。”
谁都可以,但他不行。若安在心里重复他的话,忽然想到哪天被张蓓安拉去看的一部三流言情片,里面故作深情的男主角对前妻说:“你要是过得不好,我会很难过。” 这算什么?自己过得太快活因此扪心有愧?当时她抖落一身鸡皮疙瘩,今天无端端又想起来。
她自嘲地笑:“谁故意接近谁没目的了?你信不信我当初接近你是因为你有钱。”
他低下头,月光下光秃秃的树枝倒影在他白皙的脸上,好象一道伤疤。 “我倒希望你是。” 他轻声说。
忽然劈头盖脸地刮来一阵冷风,吹得树叶乱飞,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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