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怕,怕这种无边际的阴沉。吸饱了水的云朵就像大毡子,低低的,朝地面压过来,要把我和宝宝一同闷死。
宝宝呐,你怎么也不理我了?你踢我几脚罢。
娘亲现在很冷清,很需要你的出生。
葡萄终于结籽。
紫藤生在五月末,奇迹般,那天没有落一滴雨。天是碧蓝碧蓝,澄净到没有一点渣子。也没有风,我听着一声高过一声的蝉鸣,安详地等候他降临。
那时我想,阴沉就要到头了,我的宝宝,便叫作紫藤。
紫藤,是旺盛的生命力,是繁花满树,是枯木逢春,是拓跋焘。
我的紫藤,他那么乖。息爱本急着找产婆,可他乖乖就出来了,没有为难我半分。他是一个漂亮的男孩子,有乌黑的胎发,眼睛微眯,吊眼梢;一睁眼,目光超然。
紫藤满月,我抱着他去与义真告别,他用一声响亮的啼哭同义真问好。
那一刻,我禁不住就笑了。
风摇着未成材的石榴树,树叶子沙沙响。
我知道,那是义真也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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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北走罢,终于可以全无牵挂地向北走。
八月,滑台城。
滑台在昨年被北魏攻破,已属于北魏疆土。我下了马,问息爱,“怎么进城?”
她道:“自然有法子,你别操心。产后才两个月,多注意身子。”
恰时紫藤自我胸前的襁褓里探出小脑袋,皱着鼻子打了个哈欠。
我亲亲他,“累到了没?宝宝真是乖。”
他已经能模糊看到东西,瞅了我好半天,又偏了漆黑的眼珠子,把头拗起来看城墙。
息爱道:“城墙那边有爹爹。”
我默。
半晌,我支吾道:“我还没告诉你,紫藤是拓……”
“是杜韬罢,”息爱面上波澜不惊,“这么漂亮的婴孩,也只有是他的儿子。”
她还骑在马上,亦把目光望向老城墙,“梨族有句老话,‘现在拥有的才是最亮的珍珠。’十一,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而过去的那些,我把他们藏在这里。”她指着自己的心口,“这里,有很多蒙了灰的珍珠。”
我几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跳下马,扬起鞭子,把两匹马都赶走了。
“你这是……”
“到北方本就不止这一条路。”她从未笑得这般美,“十一,顺便回家乡看看罢。”
小木舟,刷了乌色的漆。竹蒿子,泛着油黄的光。息爱撑船,我在船头坐着,膝盖上是紫藤。天映在水里,藕花映在水里,芦苇荡子也映在水里。
这么静的一大汪水,我在哪里见过。
在刘义真的眼睛里见过,他是世上最淡然安和的人,动用了满怀的诗意和才情,才造出这么一个好境界。
小船儿划破了水的脸面,留一道浅浅的痕,贴在上头的菱蔓便挤过来,层层又叠叠,报复似的,不让人再行一寸。澄碧的叶子,那么厚和密,曾经掩盖住刘义真眼中的波涛。
“哗——哗——”
竹篙子三两下把它们搅散了,几滴水珠子甩进荷叶杯,蹦上紫藤的脸,紫藤“咯咯”笑。婴孩的笑很轻,肥皂泡一样地浮上去。息爱迎着风唱歌,还是那支没有词的咏叹调。
这是回家。这才是回家。
梨树还是焦枯,沿着山坡蔓延开去。
笼统有多少棵呢?几千?几万?还是更多?
息爱立在梨树林里,好半天不说话。等开了口,已经是颤音,“离开这里时才五岁,是十八年前。我没想过还能回来,看一看这些梨树。这一棵,我在上头捉过迷藏。这一棵,酿出的梨花白特别好喝。还有这一棵,三年才开一次花,骄傲得不得了。”
她的脸上泛出红色来,是微醺的颜色。
紫藤响亮地叫了两声,挥动小拳头表达兴奋。
我道:“我们不走了。”
“不走了?”
“嗯,不走了。在这里造一座小房子,我们一家人住在这里。”
“不是要找杜韬?”
“他会来。”
他一定会来。我那么努力找他,他一定知道了。他说女子该是一架依附大树的紫藤,遮风挡雨的事自有男人来做。他若想找我,就一定能找到。在建康宫,在新安郡,他不是都找到我了么?
如今我完完全全是他的,我做的所有事情,只是在等他。
妾在巫山之阳,高山之阻……
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他是拓跋家的男子,知道梨族的所在。也只有他的风姿能替代珉,圆千百年以前的那个梦。
阳光刺透漫天的云,我的鼻端是满满梨木香。
作者有话要说:我觉得到这里这章已经很完整,虽然字数偏少了。
若要写到拖把出场,怕还要一千多个字,还是留给明天吧。
╮(╯▽)╭日更太有压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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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想和你们商量一个事情,关于定制印刷。
是这样的,刚收到站短,说定制的最低限度已经降到10本了。
尽管还是很忐忑,因为十五万字的话也要三十块吧,好贵。
于是我又算了算,如果死皮赖脸拉上亲朋好友,大概就可以凑齐。所以就是说,你们哪怕只有一个人愿意买,也可以促成这件事的。
纯粹是做纪念了。
捂脸逃走……
52
52、【四九】 父子冤家 。。。
我设想拓跋焘怎样来——乘着风来,骑着白马来;兜着满衣的夏花馨香来。可整个八月他都没有出现。
我渐渐又有些动摇;想他若是真的不要我了。毕竟我伤他很多次,他又那么骄傲。之前的笃定又是从哪里来?
我苦笑。
可我只能继续等。啼玉不在了;义真也不在了,牺牲已经够多,我不能再拿息爱和紫藤冒险。在息爱肯为我放下梨族仇恨的那一刻,我便下定了决心。
我知道能做的都做了,他若是不要我;我再找下去也是徒劳。从头到尾我都是被动的那一个,我眼睁睁看着自己沉沦进去;把一生都交托给他——不知怎的;我对他总有一份莫名的期待和信心。
九月,天光开始变短,紫藤渴觉,我只好陪着早睡早起。
息爱照例要多做会儿针线,她是舞刀弄剑样样在行,唯独对付不来小小的一根针。我见她缝出的针脚歪七扭八,也不点明。她倒跟自己呕了气,一日比一日熬得晚了。
她在堂屋做针线,我在里屋哄紫藤,总要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好久话。
那天她熬得尤其晚,紫藤早已睡着,我的眼皮也逐渐重了。忽听她一声“嘘”,我还未回过神,院门“吱呀——”开了,随后就是兵刃交接的声音。
我慌套了外衣赶到院子里,见来人只有一个,夜色太浓看不清脸,只辨得出形容狼狈。息爱剑法不弱,正把来人逼到墙角。那人似无心恋战,剑招都松垮垮的,一味避让。眼见息爱一剑要劈上他面门,我顾不得再迟疑,慌拦了上去。
月子恰从云后出来,面前那张脸竟泛出了银光——鬼面具!
拓跋焘整个儿直挺挺地往我压过来。
我俩叠在一起,亏得被息爱扶住才没跌倒。他的身上湿漉漉,黏糊糊,还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气味,难闻透了。
息爱犹疑,“杜韬?”
我摇了摇伏在我肩上的人,“杜韬。”
他不吭气。
我喊:“杜韬!”
他仍是不吭气——
再一看,原来已经睡着了。
我与息爱费了好大力气把他抬上床,借着灯光,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息爱望向我,“怎么好?”
我迟疑片刻,咬牙道:“脱。”
息爱在厨房烧热水。我把里屋的门帘子、窗帘子都掩好,若不是必须要借光,真恨不能把灯也吹了。
拓跋焘躺在床上,衣裳破成一条一条,脏得辨不出颜色。衣裳的缺口处,隐隐可见大大小小的伤口,有新有旧,有深有浅。那气味这才辨出来,原是血腥气混着汗味儿,搅得整个屋里空气浑浊。
我只觉腮上发痒,伸手一揩,全是泪。
我啐他,“怎么弄成这样。”
他在睡梦中“哼”了一声。
我伸手要去揭他的面具,想想又停住了,转而顺了顺他的鬓角,只觉头发也结了块。
再不拖延,我着手扒他的衣服。开始还畏畏缩缩,脸也烧得通红,随着他身上的伤口逐渐暴/露,却再也没有半分顾忌,后来索性动用了剪刀。
我数着他身上的伤口,一、二、三……十五、十六……二十九……单是极深的箭伤,就有一十三处。他自己本来已经处理过,可是药草经水泡后失了效,有的伤口又开始沁血。
他是怎么活下来的!他是怎么熬到现在的!
息爱叩门,我在门口接过热水,端到床边给拓跋焘擦洗身子。他的皮肤逐渐露出本来的颜色,只伤口狰狞。偶尔被我不小心触到痛处,他便稍微蜷一蜷腿。
我不敢直接看他的脸,只瞟几眼覆在上头的鬼面具,猜想他现在皱着眉的样子。
也不曾问过,在滑台战场那一回,我的伤口又是谁处理的。
一次又一次,我与他的见面总是连着裸/裎。我喜欢他直言自己的欲/念,用最端然的表情说着最狎昵的话。他说“思卿成狂——”,那么随便,又毫不含糊。
我想,我又何必放不开。
我专心给他擦洗,擦洗后又简单处理了伤口,给他套上件旧衣裳。他还沉沉睡着,我这才把他的面具揭开。
还是那张漂亮得过分的脸。我用食指辨认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似乎感到不适,想挪一挪身子,却没有力气——也不知他之前是怎么来的。
是骑了很久的马?游过一条河?又走了很远的路?
他与紫藤并排躺着,瞧过去真是一模一样。我似乎洞穿了时光,看到他小时候的样子。
紫藤翻了个身,滚到他怀里去了。
……
“呼——”
吹了灯,我坐在床沿,在黑暗中呆了好久好久,凝望着这沉睡中的一大一小。
***************
第二天是被紫藤的哭声吵醒的,他一尿床便会大哭。
我睁眼,见紫藤已经坐起来,一双圆溜溜的眼珠子瞪着拓跋焘,左转转,右转转,似乎很好奇。他忽的就绽一个笑,伸出肥嘟嘟的小手来,先是皮了会儿屁股下的那滩尿,又去捏拓跋焘的鼻子。
拓跋焘气得脸都绿了。可他不能动,他的身上缠满了绷带。昨夜给他套上的那件水红色睡袍,在日光下更显得滑稽。
我“噗嗤——”就笑了出来,紫藤也随着我笑,脸上还挂着泪珠子。
拓跋焘重重“哼”了一声。
我把紫藤抱起来,“乖宝宝。”
拓跋焘动了动嘴唇,终是没有说话。
我装作若无其事往外走,行到房门的时候,偷偷偏头瞧他,却见他满脸无奈地闭了眼睛,嘴角却是微微上挑的。
抱了紫藤到院子里,外面阳光正好。
息爱正从她的卧房出来,腋下夹了个小包袱。我道:“要出门?”
“杜韬伤这么重,我去帮他寻些药材。”她似回想起什么,黯然道:“若是从前,坞子里的药草是很多的。可惜,都被一场大火毁了。”
我默了默,只关照她,“好好保重自己,一定要早些回来。”
她把紫藤抱过去,“紫藤长得这样快,我才不舍得离开太久,怕回来要不认得的。”又朝我道:“十一要照顾两个人,也要保重。”
息爱走后,屋子里就愈发安静了。只有紫藤间或动两嗓子,“哇哇”的哭声,“咯咯”的笑声,“咻咻”的吐唾沫声。
几天来,拓跋焘不说一句话。
他逐渐能动,却装作不能。我给他喂饭,他张口就吃;我给他换药,他吭也不吭;我给他擦身,他脸都不红。
只有我叫“紫藤”的时候,他会“哼”一两声。
他还是生气了,终日板着脸,似一块又臭又硬的老山石。
我便故意把紫藤放在他身边,自己跑到院子里,装作很忙的样子,一边偷偷观察里屋的动静。
紫藤爬上他的腿,他不动。
紫藤去抠他的嘴,他不动。
紫藤揪扯他的头发,他还是不动。
紫藤兴奋地大喊大叫,滑下来,撅起小屁股,狠狠在他胸口咬了一口。
……
我听到拓跋焘来到梨花坞后说的第一个音节是——“滚!”他高高挑起了眉峰,一臂把紫藤从身上撸了下去。
紫藤嚎啕大哭。
他慌伸出手,似要安抚,又顿住。
紫藤不依,两条小短腿直蹬。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
终于,我听到他叹了口气,然后轻柔地,轻柔地把紫藤放回到胸口上。
作者有话要说:拖把要求加戏。(其实是我写嗨了
53
53、【终章】 官人娘子 。。。
晾衣杆上挂的,一溜是紫藤的尿布;红红与蓝蓝;似宣告胜利的旗。
我炖了粟米粥端进屋,见紫藤伏在拓跋焘胸前睡着了;口水糊了一大滩。拓跋焘正作出副嫌怪模样,冷冷“哼”了声,闭上眼,边朝我张开嘴。
我憋住笑,把粥放在床头;转身就走。
铜镜里,拓跋焘的嘴角在抽搐。
“哇——”紫藤又哭了。
我放下手中的活计进到屋里;却被眼前景象吓了大跳——拓跋焘端着粥碗手足无措;紫藤的小脸则涨得通红。
真是胡闹!
我慌把紫藤抱起来,伸了手指去他喉咙里抠,抠出一大坨粟米粒。那粥本就熬得厚,又风干不少,婴孩的喉咙哪吃得消!
紫藤终于顺过气,“呜哇”又闹了许久,喂了奶才睡着。
日头已经西斜,拓跋焘坐在阴影里,不吭声。
我气,“怎么能给他吃这个!”
他满脸不服,不答话。
我捶他,“噎死了紫藤,你就断子绝孙好了!”
他怒,“是姓刘的断子绝孙!”
我默了默,平静道:“紫藤姓杜。”
“姓杜?”他那两道秀气的眉狂欢似的舞起来,“真是姓杜,是姓杜……”呢喃几遍,却又拉下张脸,“你是说,我儿子叫——杜紫藤?”
我给紫藤试新衣裳。明黄色的小袄子,本是息爱一直在做,我收个尾。紫藤本就是个大块头,长得也快,衣裳竟有些小了。
我在床头支了灯,拆了袄子重缝。拓跋焘躺在灯下,凝神看我。
我便有意缝得慢一些,姿态也摆得优美一些。
拓跋焘清了清嗓子,终于要说些什么——我的心里美滋滋。
他道:“缝得真难看。”
我嘴角的笑正浮到一半,僵住了。
他把袄子夺过去,拈手就来,针脚细密平整,缝几针还要挑眉看我一眼,似在挑衅。
我只好嗤一声,“如今就晓得关心了,穿衣也不肯马虎。是刘家的孩子,你就忍心把他噎死!”
“是他饿了,我才喂他。”
“哦?你倒会这么好心?”
他的手顿住,满脸讪讪,“他饿了之后,就老是吮我的胸,我又没有——奶。”
我道:“原来你也有办不成的事情,不是一切尽在掌握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