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吃么?姬蕙问他。他说,很甜,还问姬蕙要不要,他去捉一条来。姬蕙点了点头,她把乌力为她捉来的狗鱼放进嘴里,细细嚼着,体味那草原特有的腥甜。
他们沿着河岸向上游走,五日之后,来到了乌力所说的夏季牧场。
杨无恭与姬蕙的毡包距乌力的毡包有七、八里远近。乌力的毡包在小河的上游,杨无恭与姬蕙的毡包在小河的下游,在晴天里,姬蕙站在自己的毡包外,可以看到乌力的毡包像一块干马粪,飘在草尖上,像要飞起来。
每天清晨,杨无恭像一个真正的突厥人一样骑在马上,挥着鞭子,驱赶着羊群到河滩去吃草。杨无恭走后,姬蕙把车轭套上牛颈,去河边打水。在她汲水的时候,可以远远地看到杨无恭歪骑在马上,前边走着他们那二十只雪白的羊,但更多的时候,她只看到乳白的晨雾在草原上升腾,鱼儿从蓝宝石一样的河面跃起,打破清晨的宁静,要不就是一大群鹿,低下它们健硕的颈项,在河边饮水。
有的夜晚,杨无恭与姬蕙会到乌力的毡包去,喝奶茶,听乌力的奶奶讲突厥的古老传说。
那些夜晚总是那样宁静,晚风吹过草原,送来一圈圈次第扩展的草浪,就像有一只巨大的手掌,正一次又一次地,在茂盛的草滩上缓缓拂过。
奶奶说,突厥人的祖先,本是在大海之西,很久很久以前,发生了一场大战,突厥人被凶残的敌人杀光了,只剩下一个婴儿,他是那么可爱,连敌人也不舍得杀他。他们砍去了婴儿的手和脚,把他扔在大泽里,以为他会自己死去。可是,有一匹牝狼来喂养他,等他长大了,还和他做了夫妻。敌人听说婴儿长大了,怕他报仇,便又派了人来杀他和狼。长大的婴儿被杀死了,但天神救了已有身孕的牝狼,把它送到了大海东岸的一个岩洞里。牝狼在岩洞里生下了十个儿子,这十个儿子后来都出了岩洞,各自去寻活路,他们有的成了厌哒人的祖先,有的成了铁勒人的祖先,有的成了回鹘人的祖先……最小的那个儿子,最勇武,也最漂亮,他给自己取名叫阿史那,他成了突厥人的祖先。
又是好多好多年过去了,那时突厥人被柔然人欺压。柔然人逼突厥人为他们锻造铁器,还轻蔑地称突厥人为“锻奴”。但是那时突厥人里出了个伟大的英雄叫土门,突厥人奉他为可汗。柔然人的公主温兰与土门可汗相爱了,可是公主怎么能嫁给奴隶呢?正在他们忧愁的时候,铁勒人来攻打柔然,英勇的土门可汗率领突厥人,打败了铁勒人的进攻。土门可汗立下了大功,他想,这回温兰可以嫁给我了,所有突厥人也都这么想,这回柔然公主要成为突厥人的可贺敦了。于是土门可汗向柔然的可汗阿那瑰说,请他把他美丽的公主嫁给自己。可是傲慢而又愚蠢的阿那瑰生气了,他说,自己的女儿绝不能嫁给一个奴隶!土门可汗更生气,他率领突厥人打败了阿那瑰,打败了铁勒,打败了波斯,打败了室韦和契丹,所有的草原都在土门可汗的统治之下,他建立起了一个大得没边的突厥汗国,他是突厥人最伟大的王。
说到这里,姬蕙忽然问道:“土门可汗最后有没有跟温兰成婚?”奶奶不做声了,在传说里没有提到这一节,但所有美丽的突厥女人,在第一次听到这个传说的时候,都会忍不住问道:“土门可汗最后有没有跟温兰成婚?”
奶奶年轻时也曾这么问过她的奶奶,可是便是她的奶奶的奶奶的奶奶,也不会知道,土门可汗究竟有没有跟柔然的公主温兰成婚。
有一回,杨无恭与姬蕙到乌力的毡包去,那是夜晚,可毡包里却没有火。乌力守在毡包外,不让杨无恭和姬蕙进去。“等一等,”乌力说,“奶奶在做祷告!”杨无恭和姬蕙听到毡包里传出“咚咚”的鼓声,奶奶凌乱的脚步声,还有“咿咿呀呀”的吟唱声,那吟唱声神秘、黑暗,有些湿润,有些悲伤,与以前向天神祈祷时的吟唱声颇不相同。
乌力道:“奶奶在向乌麦女神祈祷!”在萨蛮教中,乌麦女神总是化成一只绿色的小鸟降临人间,她为年轻的女人带来身孕,为伤心绝望的妈妈带来快乐,——她救活她们病重的孩子,找回他们迷失在草原里的灵魂。
奶奶是在为杨无恭和姬蕙求子呢!可即便是神通广大的乌麦女神,就能为姬蕙带来孩子了么?
这件事很快便过去了,仿佛小河上的一道涟漪,荡过之后,河面依旧是蓝宝石一样的平滑如镜。
贞观三年,是突厥历里的牛年,秋天里的一个清晨,姬蕙到小河边去打水,回来的时候,牛车晃了一下,她摔了下来,索性便躺在了草上,让牛自己“吱吱嘎嘎”地拉水回去。
草已有些枯黄,夏天里那些高高的草——像巨人的长发——现在已没有了,乌力和杨无恭正谋划着要迁移到冬季牧场去。但姬蕙有些慵懒,不知为什么,她觉得他们这回是迁移不了了。她平躺在草上,看着早晨的天空,似乎要睡去。但一只五彩的大雁飞过来,落在了姬蕙身边,“嘎嘎”地叫着什么,飞走了;之后,又来了一只五彩的鹿,它低下头,用它黑而嫩的唇去碰触姬蕙的面颊,姬蕙抬手摸了摸它枝桠交错的角,它一惊,跑走了。姬蕙歪一歪头,望见牛停在了毡包外,正等着姬蕙回去,卸下车上的水。姬蕙没有起身,因为又有一只白色的狐狸跑来,绕着她转圈,它蓬松的尾巴时不时扫过姬蕙的脸。我一定是在做梦,姬蕙想。狐狸走了之后,静了好长一段时间,草原似乎在等着什么。就在姬蕙打算要站起来的时候,飞来了一只绿色的小鸟,一只平平常常的绿色小鸟,姬蕙可以听到它扑打翅膀的声音,还可以嗅到那种鸟类特有的腥气,——那腥气仿佛是由草的味道、鱼的味道、小虫子的味道、羽毛的味道、水的味道和森林的味道混合而成。那只绿色小鸟憩在姬蕙的小腹上,姬蕙弯腰坐起,看见小鸟明黄的喙里叼着一粒绿色的草籽,忽明忽暗的绿色,和草原的色彩一样。小鸟把草籽搁在姬蕙的小腹上,草籽像被吸进去的一般,慢慢陷入了小腹中。姬蕙一惊,小鸟扑楞楞飞走了。
姬蕙是被那匹马惊醒的,它正泼开四蹄越过小河。蓝色的河水被它踢出一道长长的白迹,浪花在它身周溅起,闪着五彩的光芒。马上的人没穿上衣,露出一身铁一样乌黑的肌肉,他没抓缰绳,他用两脚控制马奔驰的速度和方向,他左手擎着一把金箭,右手高高举着一面白旄金边狼头纛,嘴里声嘶力竭地喊着:“突厥!突厥!突厥!……”
马从姬蕙身边风驰电掣般驰过,黄色的汗沫落在了姬蕙脚下,她听到马发出的沉重的呼哧声,她看到马大汗淋漓的身子,闪着钢铁的光泽。
战争爆发了。十五万唐军统由兵部尚书李靖节度,分五路向草原进攻。
次年正月,李靖于定襄道恶阳岭大败颉利可汗,颉利率领余下的几万骑兵逃到阴山之北,于一处叫铁山的地方驻牙,并遣使者执失思力到长安去谢罪。
战争伊始,乌力、杨无恭和姬蕙便拔起毡包,坐上篷车,向北方草原进发以躲避战乱。两天之后,他们在金草如潮的草原上遇到了一队突厥人,他们同样是向北逃以躲避战乱的。乌力用一声长长的略显稚嫩的呼喊来召唤他们,那队突厥人里也立时发出一声长长的呼喊,——那声呼喊如同狼嗥,粗犷而奔放。
乌力决定和他们一起走。他们有几十个人,多是老弱妇孺,——年轻的男人都去打仗了,只有一个叫木杆的三十来岁的男人,因为以前打仗时一条大腿被汉人的长枪刺穿过,而与他们同行。
木杆自然便作了这队人的首领。他骑在马上,看着杨无恭,道:“你是汉人。”杨无恭点点头,木杆也点点头,便拔转马头,走过一边去了。这是木杆惟一一次与杨无恭说话,后来他们虽然经常在一起,打猎、查探、烤肉、饮马,却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杨无恭并不因木杆一眼便认出自己是汉人而诧异,突厥人仅凭一个人骑马的姿势,便可以分辨出他究竟是突厥人、铁勒人、波斯人、吐蕃人还是汉人。
木杆让乌力把他们带来的食物都缴上来,由他来保管和分配。因为不知道要逃多久,而且还要为越冬作准备,所以这种办法是必要的。
除了一条老狗,木杆身边没有别人。那条狗少说也活了十五年了,老得牙都软了,咬人都不疼。木杆叫它阿尔麻,“阿尔麻”在突厥语里,意为苹果。
草原上没有苹果,“阿尔麻”这个词是从西域过来的,杨无恭知道西域有个城叫阿尔麻城,城里种满了苹果。他想:或许木杆以前打仗到过阿尔麻城,或许这条狗就是他在阿尔麻城得到的,或许木杆爱上了阿尔麻城的一个脸蛋红得像苹果一样的女人……但是他永远也不会拿这些问题去问木杆,男人有男人的交往方式。
他们的目的地是翁金河西岸的一处牧场,但是在走了七、八日之后,他们就遇上了唐军的斥候。在晴朗的一望无际的草原上,那个小黑点非常的显眼。木杆低声对乌力说了一句什么,便拍马向那个小黑点冲去。阿尔麻蹲坐在地,用一双浑浊的老眼看着离去的木杆,直到大队走出了好远,它才垂头丧气地追上来。半日之后,木杆牵着一匹鞍鞯齐备的战马回来了,马肚带上还挂着一颗人头。
但是两日之后,他们遇上了更多的斥候,——足有十五个,而且地势非常的不利,那些斥候是突然在大队左边的山坡上出现的,显然他们对发现突厥人也很意外。木杆并未下令队伍停下,反倒叫大队里的几个少女都到前面去,他自己则与乌力隐在少女身后。唐军看到有年轻女子,似乎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一个骑黑马的斥候抢先从坡上冲了下来。杨无恭看到木杆在马上张弓搭箭,——他的弓比别人的大了一半,箭亦稍长。那个斥候已经冲到距队首的少女不足五丈了,木杆的箭才“嗖”地射出。那箭从突厥少女的头顶上掠过,尖利地呼啸着,“哧”地穿过那个斥候的咽喉,又飞出了十几丈远,才插入草地,只留一个箭尾,在草叶间颤动。那个斥候被这一箭之力射得脱开马镫,向后直飞了出去;而那匹黑色马更是被射得摔了个前滚翻,它的庞大躯体连着它的旗帜一般的鬃毛,如同一个巨大的车轮,摔在那几个突厥少女眼前。
其他的斥候已下到了半山坡上,见此情景,都勒马立住。木杆并不收手,又是一箭射出,立时便又有一个斥候翻下马来。便有一个胆小的斥候先拔转马头向后逃去,别的十二个也都吓得丢了魂,拍马便逃。木杆嘴里轻轻咒骂着什么,一箭一箭地朝着那些背身而逃的斥候射去,一箭射出,便有一人摔下马来,片刻之间,山坡上只余十几匹空马,惟有一个斥候跑得快,已是越过了山坡,瞧不见踪影了。木杆骂了一声,正待拍马去追,却见杨无恭已从马上跃下,手里握着铁矛,闪电般追了上去。
突厥人都知道绝不能放任何一个斥候逃走,否则大队唐军到来,绝非木杆一人可敌。木杆让少女们到队首去,亦是为了引唐军斥候靠近,以尽数歼之。
片刻之后,杨无恭回来了,带回的却不是那个斥候的人头,而是连人带马都捉了回来。——他毕竟是书生,临到最后要下手时,竟是心软了,暗想不让他逃走便是,又何必非杀了不可。
木杆冷冷地看着杨无恭,忽地跳下马来,一跛一拐走到杨无恭跟前,将那被绑得死死的斥候扯过一边。突厥人都默不作声地往前走,连头也不回,只杨无恭和姬蕙在后边立住,看木杆一把将那个斥候推倒在地。乌力退回来,拉了拉姬蕙的袖子,姬蕙跟着也扯了扯杨无恭。杨无恭摇摇头,上马随姬蕙走了。
阿尔麻摇着尾,绕着木杆转了一圈,也向大队跑去。
那斥候本以为能留下条命,没想到看这情形,木杆竟是要劈了自己,忍不住杀猪一样地叫起“饶命”来。木杆看大队走远了,才缓缓拔出腰间马刀,叉腿而立,“唰”地向跪在地上的斥候劈去。刀锋从斥候的左肩劈入,从右胁劈出。
斥候的尖利喊声亦同时被砍断了,他的身体奇妙地在地上立了一小会儿,才向旁边一歪,倒下摔成血淋淋的两片。
他们在翁金河的一处河湾找到了越冬的地方,河底的地热使草原上的草即使是在秋天也是碧绿的。
阿尔麻愈来愈老,常常搂着一块骨头左啃右啃也啃不到肉。它已经跑不动了,甚至连走路都很费力,只能每天趴在木杆的毡包外晒太阳。就要入冬的时候,阿尔麻好像看见一只蝴蝶在草原上飞舞,它走出毡包好远去追,但它老追不上,最后它没力了,只好趴在地上喘气,但它趴下了,就再没站起来。木杆找到它的时候,它已经死了。木杆打马回去,让这只陪了自己十六年的老狗静静地趴在草原上,没去动它。几天之后,下起了冬天的第一场雪,雪花覆盖了阿尔麻的身体,也覆盖了草原。
不知为什么,有一天,姬蕙突然说自己想去陪一陪乌力的奶奶,后来她就一直在乌力的毡包里和奶奶一起睡,杨无恭虽然不知道原因,但并不在意,只是奶奶却是很兴奋的样子,每次见到杨无恭和姬蕙,眼里都像是在闪着光。
贞观四年(公元630年)二月,太宗遣鸿胪卿唐俭、将军安修仁持节至铁山,安抚颉利。颉利以为和局已定,不再防备唐军,李靖却以万骑,携二十日粮,由白道越阴山,突袭颉利牙帐。唐军于大雾中向颉利牙帐逼近,近至七里,才被颉利发现,颉利仓皇迎敌,阵势未成,李靖已至,颉利大败,只与可贺敦义成公主逃出,向西北而去。
虽然已是冰天雪地,但木杆仍是领着大伙儿拔起毡包,继续向北以逃避汉人的军队。
杨无恭难得见到姬蕙一面,她总是呆在乌力的篷车里,而为了填饱肚子,——自己的、姬蕙的,还有别的突厥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