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川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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稚川行-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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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见一条高大身影从黑暗里一步步走出来,正是颉利。原来突厥人匆忙中挖了个雪坑,把颉利藏了起来,他在雪坑里听得有人尖叫惊呼,料想必是汉人下了狠手,再藏不住,便走了出来。   
  颉利低头对木杆道:“好兄弟!”又扶起那哭嚎的女人,将她送回人群中,大声对突厥人道:“我颉利待你们有什么好,你们竟这样待我,要用生命来保护我!”颉利心中确是不解,以前颉利待突厥人颇为酷毒,一些聚落贡赋迟了,又或是少了,颉利必要派出大军,轻则将聚落洗劫一番,重则将聚落中的男人杀尽,女人全掳掠回去作他的奴婢,可如今,这些突厥人,这些黑黑瘦瘦的,沉默得近于呆滞的突厥人,却都愿意用他们的血,用他们的性命甚至他们的子女,来换颉利的命。颉利苦笑一声,道:“我颉利对不住大家,更对不住突厥的先人!”说罢,他转身对张宝相道:“不可伤害他们!我随你走。”   
  张宝相挥一挥手,几个兵士过去将颉利绑了,他正要下令收兵,却听得朱喜凑过来道:“张将军,不如索性把这几十个突厥人都杀了,把他们首级割下,当作突厥骑兵的首级,缴到李靖李大人处,也是一件功劳。”   
  张宝相在边关打仗,这种把戏本是做惯的,只是此刻只顾着欢喜,竟把这一节给忘了。他对旁边一个将官使个眼色,那将官心领神会,领了五十骑兵出来,直向突厥人杀去。   
  颉利看到张宝相出尔反尔,心中大怒,他“呀”地一声,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挣断了身上绳索,直向张宝相冲去。尚未到张宝相跟前,朱喜已跃下马,伸手点了颉利的穴道。颉利倒在地上,怒眼圆睁,却是无可奈何。   
  突厥人原本就少,又都是老弱妇孺,惟一一个成年男子,也被朱喜拍断了腿,动弹不得,按说张宝相派出五十个骑兵,还是嫌多。没想到却从突厥人里跃出一条人影来,虽然体态雍肿,动作却是轻灵迅捷。只见那人影裹在红色刀光里,如穿花蝴蝶般在骑兵队里飞舞盘旋,片刻之间,便有十数个骑兵从马上翻下来,皆是喉头上着了一刀。这些骑兵的咽喉处,皆有铁甲护着,竟仍是挡不住那简简单单的一刀。   
  剩下的骑兵,都被吓住,将马呼喝得团团转,生怕那人影忽然出现在自己眼前,一刀便要了自己的命。   
  那人影自然便是姬蕙,她怀有身孕,本不想出手,但看这情形,张宝相竟是要把突厥人都杀了,她只好趁着敌人不备,先出手杀了十几个,虽然明知于事无补,但她心里只是想着能多撑些时也好,最好是守得杨无恭回来,就算他最终也救不出自己,毕竟还能两人死在一处,不至于做了孤魂野鬼。   
  杨无恭从营盘里出来,但觉头脑里浑浑噩噩。他一股劲往黑暗里走,只想着离开那些突厥人愈远愈好。走到半夜,听得前面有马蹄声响,他闪在一旁,只见一队队的唐朝铁骑,四骑一排,“哧哧哧”地过去,除了偶尔发出一声刀剑撞击的脆响,竟是连马也不叫一声。杨无恭看他们行进的方向,正是往突厥人的营盘去,料他们是去捉颉利的,便悄悄跟在后面。   
  距营盘不到十里,那些骑兵像是得了号令,四散开来,呼喝一声,直向营盘冲去,刹那间将突厥人围得个水泄不通。杨无恭寻了个高坡,远远看着,心里竟有些莫名的喜悦。   
  他看到颉利被捉了,姬蕙拔出红叶刀,与唐军对峙,竟有些幸灾乐祸起来。虽然隔得很远,但姬蕙臃肿的身影,却是瞧得清清楚楚。他心里一阵紧似一阵地恨,跟着又心疼起来,心疼得恨不得立时跑过去把姬蕙搂在怀里,但他毕竟还是忍住了,“她和别的男人……”,他头脑里只剩这行字,“她和别的男人好了,”杨无恭莫名其妙地觉得轻松,好像姬蕙本是一个与他无关的女人,“是不是和木杆……可木杆,不是这样的人,”他觉得自己很龌龊,竟然会这样想,可总得有个男人,可这男人又是谁呢?   
  他一遍又一遍地想这个问题,他想自己怎么会这样,可以平静地让崔氏离开,却无法忍受姬蕙的背叛。   
  在远处,汉人骑兵已经围了上来,姬蕙把冲在最前面那个一刀砍下了马,但四面八方都有人来,突厥人在惨叫,姬蕙的身影被骑兵黑黑的身影遮住了。在火把摇曳的光里,那些身影无声地冲杀着,如同数以千计的鬼魅,正在黑暗的雪野上争抢、撕扯着一个脆弱的灵魂。   
  “姬蕙!姬蕙!”杨无恭突然跳起来,向人群里冲去。他知道自己根本无法面对姬蕙的死。营盘里已乱成一团,突厥人在仓皇奔逃,骑兵在追逐突厥女人,男人则被残忍地杀掉。杨无恭撞击着,闪躲着,向人群最密集的地方冲去。   
  姬蕙已杀得疯了,她眼里除了血,还是血,她想杨无恭真的不会来了,真的离开自己了,她狂叫着,追逐着那在她眼前飘洒的一汪汪鲜血,一刀,一刀,一刀,她不知道自己砍的是人还是马,她的袍子早被鲜血染红,别人的血,自己的血,马的血,突然一切都停下了,她劈开腿站住,提着红叶刀,散开的黑发遮住了她的眼,她“呼哧呼哧”喘着气,用护崽的母兽才有的凶狠目光看着四周。   
  四周再没有旁的突厥人,骑兵都围了上来,放低长矛,一点一点向姬蕙逼近,一尺,一尺,又是一尺,姬蕙看到矛尖的寒光,就在自己的眼前。“啊——”,她凄厉地叫了一声,围上来的骑兵都吓了一跳,向后退了几步。   
  可骑兵们都清醒过来,这不过是一个女人罢了,她受了重伤,就要死去,并不值得害怕。他们又继续向姬蕙逼近,试图用他们手中的长矛把这个疯女人捅死。   
  姬蕙把红叶刀横过来,她不愿意死在别人的手里,她轻轻抚着自己隆起的腹部,想着这个从未见过阳光的孩子也要随着自己离开这个世界了,想着杨无恭,想着在春天的曲江池边,她第一次见到杨无恭的情景,在那一刻,她就确信自己终有一天要死在这个男人的怀里,可如今,这个男人却抛下姬蕙,让她独自去面对这如林的枪矛,独自去死。   
  她把刀抬到颈边,一抽,便斜斜地倒了下去。   
  “不要!”杨无恭从骑兵头上跃了进来,一把抱住姬蕙,“不要死,不要死!”他对着怀里的姬蕙喊。姬蕙冷冷看了他一眼,杨无恭只觉那冷意直透到自己心里去了,他把姬蕙抱起,尽力一跃,登时跃出人群,脚下一点,踏在骑兵的头上,如一只大鸟般横过夜空,落在了圈外。   
  骑兵们都拔转马头追了过来,杨无恭什么也不想了,他拼尽全力向雪野奔去,渐渐把追兵甩在了身后。   
  忽然,从追兵里冲出一匹马来,神骏无比,如飞般追上了杨无恭。杨无恭侧过脸去看,原来是那匹青色马,鞍鞒上还挂着他的铁矛,杨无恭“哈哈”大笑,左手抱住姬蕙,右手一扯马缰,翻身跃上。   
  那马放开四蹄,风驰电掣般地冲进了黑暗里,只留下那数千铁骑,在后边策马踟蹰,茫然若失。   
  姬蕙咽喉处的伤口并无大碍。她力拼之后,手中劲道极弱,那一刀只在她颈项上留下一条极浅的伤痕。倒是别处的伤颇为紧要,杨无恭撕开袍角,替她包扎止血。姬蕙一直昏迷不醒,直至清晨,才悠悠醒转。   
  追兵已远,雪原上一片静寂,一轮红日远远地挂在天边,给冰冷荒凉的雪原增添了些许暖意。青色马在晨光里缓缓而行。姬蕙睁开眼睛,朦胧中看见杨无恭一张关切的脸,她先是鼻子一酸,跟着心里的怒意就升腾上来,她用力一推,想把杨无恭推开,但手上却使不出劲。“放开我!”她冷冷地道。杨无恭并不言语,却把她抱得更紧。“你不放开我,我便死给你看!”姬蕙说得很淡,好像在说一件极平常的事,但杨无恭却一点一点松开了手,他知道姬蕙实是恨极了自己。姬蕙猛地从马上翻下来,倒在雪地上,她艰难站起,咬着嘴唇,向前走去。她并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往何处去,她只想着离开杨无恭越远越好。杨无恭跳下马,跟在姬蕙后面,姬蕙回身,看着杨无恭,忽然尖叫道:“你走开!走开!”杨无恭立住了,看着姬蕙愈走愈远,渐渐融入了晨曦里,他翻身上马,跟着姬蕙的足迹行去。   
  他不敢靠近,只是远远地跟着。姬蕙走得很慢,时不时坐在雪地上歇息。杨无恭只是跟着她,姬蕙走,他亦走,姬蕙停,他亦停。到了中午,杨无恭远远看到一群黄羊,便跳下马去追。虽然青色马其实跑得比他更快,但杨无恭还是习惯于徒步追逐猎物。青色马看杨无恭去追黄羊了,便扒开雪地,啃食去年留下的草根。   
  杨无恭把抓到的黄羊撕成几块,挂在马上,继续去追姬蕙。姬蕙的脚步越来越蹒跚,她忽而向北,忽而向东,忽而向西,忽而向南,在雪原上漫无目的地游荡。黄昏时,姬蕙靠着一棵被雷电劈成双岔的柏树坐倒。方圆百里的草原上,便只有这么一棵大树,立在夕阳的余晖里,像一个孤孤单单的巨人。   
  杨无恭在数里之外立住,远远看着姬蕙,想靠上前去,却又不敢。他便这么进进退退地犹豫着,忽然,从绚烂的晚霞里,像是有一只大鸟在飞过来,一只黑色的大鸟,紧贴着地面,一起一落地飞过来。渐渐近了,杨无恭却看清了,不是大鸟,竟是一个着黑衣的人,愈来愈近,愈来愈近,杨无恭抖了一下,他知道了,是寂灭来了,他想定是朱喜把他们的行踪告诉了寂灭,于是她便追上来杀姬蕙了。杨无恭正想着,寂灭已从他头顶上呼地飞了过去,她一步便跃出七八丈远,虽不是飞行,但也与飞行无异。   
  杨无恭忽然清醒过来,他一夹马肚,催马向姬蕙跑去,一边就高呼道:“阿蕙,快跑呀!老妖婆来杀你啦!”那青色马似也晓得主人的心意,跑得疾如飞鸟,竟渐渐超过了寂灭,杨无恭大喜,赶在寂灭之前,弯腰伸手,一把将姬蕙从树下抱起,青色马奋力一跃,登时把寂灭甩开了数丈,又是一跃,寂灭身影渐小,眼看是追不上了。   
  姬蕙却在马上使劲地推着杨无恭,渐渐便哭出声来,道:“我的死活,不要你管。”杨无恭只是不作声,双手死死搂住姬蕙,仿佛自己一松手,姬蕙便会如仙女般腾空而去。姬蕙推不动他,怒道:“我这便死给你看!”她把舌头一吐,便要咬舌自尽。杨无恭一急,低头吻了下去,姬蕙一咬没咬着自己的舌头,却咬着了杨无恭的,她心中一痛,终究狠不下心。杨无恭死死吻住她,直到两人都要憋过去了,才抬起头,喘着气,看着姬蕙,什么也不说,只是看着她,眼中的爱与恨,如狂风中的火焰,明灭不定。   
  青色马不停息地跑了两个时辰,才缓缓停下。   
  姬蕙已是累极,在杨无恭怀里睡着了。杨无恭怕寂灭追上,不敢下马歇息,仍是催马小跑着向前去,幸好青色马神骏无比,虽已跑了好远,却无丝毫疲态。   
  黑夜低低罩着这一望迷朦的雪原。杨无恭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心里忽悲忽喜,终于低声哭泣起来。   
  也不知哭了多久,疲惫渐渐将他淹没,他强撑着不让自己睡去,但终究撑不住,头一歪,也睡着了。   
  是一只狼把杨无恭舔醒了,他猛地翻身坐起,那只狼吓了一跳,跑出数丈,盯着杨无恭。   
  是一只又老又瘦的狼,身上的毛已脱落殆尽。   
  铁矛斜插在雪地里,一道马蹄印逶迤向南去了。   
  “阿蕙!阿蕙!”杨无恭的喊声在雪原上回荡。但姬蕙必已是走出好远了,杨无恭侧耳去听,却只听到细细的风声,吹着雪粒,“沙沙”作响。           
     
流枫川志 第六章         
     
  姬蕙在杨无恭的怀里悠悠醒转,冷风簌簌吹着,夜黑如墨。她觉得有人靠在她的身后,是谁呢?她抬手去摸,却摸不出什么,她便使劲去推,那人歪着摔下马去,一只脚还在镫里,便这么拖着走了好远,终究是掉了下去。姬蕙又摸到一根长长的冷冷的重重的东西,她也一并推了下去,那东西“哧”地插入雪地里。青色马似乎觉得身上轻了一些,欢快地喷了个响鼻,继续向暗夜里跑去。   
  天是猛地就亮了,太阳像一头金狼,“噢呜——”地叫了一声,就从雪原下跃了出来,嗥叫着往天上奔去。   
  姬蕙看到一只鸟在雪原上飞,一只白羽的鸟,忽隐忽现。姬蕙便催马去追,那鸟飞得不紧不慢,似是在等姬蕙追它。渐渐近了,却是一只鸡一般大的鸟,白羽赤足,长长的朱喙。姬蕙把双腿一夹,青色马“呼”地跃了过去,居然差一点儿便追上那鸟儿了。那鸟儿似是吓了一跳,扇了几下翅膀,把青色马甩在了后面,却又不飞远,看看青色马追不上了,它却又落在雪地上踱起步来,姬蕙追得性起,轻轻一拍马臀,青色马被主人责骂,也发了性,拼尽全力在雪原上跑。便这么停停追追,霎时间追了十几里出去,忽然青色马前蹄踏空,姬蕙惊叫一声,翻下马去,只见到雪雾迷朦,青色马正挣着想从坑里站起。   
  隐隐听得上面有人道:“只捉到那小狐狸精!”姬蕙隐约记得这是“食人八圣”中董种树的声音,果然跟着便听到孔球道:“小狐狸精也罢,当真连那恶鬼一并陷在坑里了,倒难处置。”接着是一个女子道:“那小狐狸精腰粗粗的,莫不是怀有身孕?”却是周公的侍姬。周公接口道:“若是怀有身孕,蒸熟了倒是别有一番风味!乖乖,你立下大功,到时候也给你一块肉吃。”后半句却是对那鸟儿说的。   
  原来周公孔球董种树三人,看到朱喜助张宝相擒了颉利,立下大功,十分嫉妒。又听得朱喜告知寂灭姬蕙和那恶鬼的行踪,便悄悄跟着寂灭出来,妄想分一杯羹吃,却不想寂灭行如鬼魅,他们根本跟不上,只好在雪野里乱转,偶然碰到姬蕙,三人认得姬蕙骑的马,晓得硬捉必捉不住,正好周公带着一只家养的朱鹮,三人便定下计策,挖了陷井,用朱鹮引姬蕙过来,果然把姬蕙连人带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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