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无泪》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情人无泪- 第14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醒来时,她发现徐宏志不在床上。她感觉到这一刻是她平常酣睡的时间,也许是午夜三点,或是四点,还没天亮。她不免嘲笑自己是个没用的山鲁佐德,故事还没说完,竟然喝醉了。    
    她下了床,赤脚摸出房间,听到模糊的低泣声。她悄悄循着声音去找,终于来到书房。她一双手支着门框,发现那低泣声来自地上。她低下头去,眼睛虚弱地朝向他。    
    “你在这里干什么?”她缓缓地问。虽然心里知道他也许看出来了,却还是妄想再拖延一下。    
    “公园里根本没有牵牛花。”他沙哑着声音说。    
    她扶着门框蹲下去,跪在他身边,紧紧地搂着他,自责地说:    
    “对不起。”    
    他脆弱而颤抖,靠在她身上呜咽。    
    “这个世界不欠我什么,更把你给了我。”她说。    
    他从来没听过比这更令人难过的说话。他把她拉在怀里,感到泪水再一次涌上眼睛。他好想相信她,同她圆这一晚的谎言。他整夜很努力去演出。然而,当她睡着了,他再也骗不到自己。    
    “我是服气的。”她抬起他泪湿的脸,说。    
    她的谎言不到天亮。她终究是个不会说谎的人,即使他因为爱她之深而陪着她一起说谎。


第四章 一夜的谎言一夜的谎言(6)

    和时间的这场赛跑,他们败北了。她用衣袖把他脸上的泪水擦掉,朝他微笑问:    
    “天已经亮了吗?”    
    “还没有。”他吸着鼻子,眼里充满对她的爱。    
    她把脸贴在他哭湿了的鼻上,说:    
    “到了天亮,告诉我好吗?”    
    徐宏志给病人诊治,脑里却千百次想着苏明慧。他一直以为,他是强者,而她是弱者。她并不弱小,但他理应是两个人之中较坚强的一个,没想到他才是那个弱者。    
    他行医的日子还短,见过的苦难却已经够多了。然而,当这些苦难一旦降临在自己的爱人身上,他还是会沉郁悲痛,忘了他见过更可怜、更卑微和更无助的。    
    结婚的那天晚上,他们同朋友一起吃法国菜。大家拉杂地谈了许多事情。席上有一个人,他忘了是莉莉,还是另外一个女孩子,提到了人没有了什么还能活下去。    
    人没有了几根肋骨,没有了胃,没有了一部分的肝和肠子,还是能够活下去的。作为一位医生,他必须这样说。    
    就在这时,苏明慧悠悠地说,她始终相信,有些东西是在造物的法度以外的,上帝并不会事事过问。比如说,人没有爱情和梦想,还是能够活下去的。    
    “活得不痛快就是了。”她笑笑说。    
    因此,她认为爱情和梦想是造物以外的法度,人要自己去寻觅。    
    他望着他的新婚妻子,觉着对她一份难以言表的爱。她使他相信,他们的爱情建筑在这个世界之外。世上万事万物皆会枯槁,惟独超然世外之情,不虞腐朽。    
    同光阴的这场竞赛,他并不认为自己已经败下阵来。失明的人,还是有机会重见光明的。只要那天降临,奇迹会召唤他们。    
    为了她,他必须挺下去。    
    徐宏志在她旁边深深地呼吸。她醒了,从枕头朝他转过身来,轻轻地抚摸他熟睡的脸颊。不久之前,她还能够靠着床头小灯的微光看他,如今只能用摸的了。    
    她缓缓抚过他的眼窝,那只手停留在他的鼻尖上,他呼出来的气息湿润了她的皮肤。她知道他是活着的。睡梦中的人,曾经如此强烈地唤醒她,使她甜甜地确认他是她唯一愿意依靠的人。    
    是谁把他送来的?是命运之手,还是她利用了自己的不幸把他拐来?就像那个吹笛人的童话故事,她用爱情之笛把他骗到她的床榻之岸。他的善良悲悯使他不忍丢下她不顾而去。    
    他为她离开了家庭,今后将要照顾她一辈子。他是无辜的。他该配一位更好的妻子,陪他看尽人间的风光。她却用了一双病弱的眼睛,把他扣留在充满遗憾的床边。她不能原谅自己看似坚强而其实是多么狡诈。    
    他在梦里突然抓住她的手。她头埋他的肩膀里,想着也许再不能这样摸他了。    
    苏明慧眼睛看不见之后的第三天,徐宏志回家晚了,发现她留下一封信。那封信是她用手写的,写得歪歪斜斜,大意是说她回非洲去了,离去是因为她觉得和他合不来。她知道这样做是不负责任的。她曾经渴望永远跟他待在一起,她以为他们还有时间,有时间去适应彼此的差异。她天真地相信婚姻会改变大家,但她错了。趁眼下还来得及,她做了这个决定,她抱歉伤害了他,并叮嘱他保重。    
    他发了疯似的四处去找她,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他知道她不可能回非洲去了。信上说的全是谎言,她是不想成为他的负担。    
    有那么一刻,他发现他的妻子真的是无可救药。她为什么总是那么固执,连他也不肯相信?他何曾把她当作一个负担?她难道不明白他多么需要她吗?    
    他担心她会出事。失去了视力,她怎么可能独个儿生活?他睡不着,吃不下,沮丧到了极点。他给病人诊治,心里却总是想着她。    
    他不免对她恼火,她竟然丢下那封告别信就不顾而去。然而,只要回想起那封信上歪斜的字迹,是她在黑暗中颤抖着手写的,他就知道自己无权生她的气。要不是那天晚上她发现他躲在书房里哭,她也许不会离去。


第四章 一夜的谎言一夜的谎言(7)

    是他的脆弱把她送走的。他能怪谁呢?    
    几天以来,每个早上,当他打开衣柜找衣服上班,看见那空出了一大半的衣柜,想着她把自己的东西全都塞进几口箱子里离开,他难过得久久无法把衣柜的那扇门掩上。    
    每个夜晚,当他拖着酸乏的身体离开医院,踏在回家的路上,他都希望只要一推开家里的门,就看到她在厨房里忙着,也听到饭菜在锅里沸腾的声音。那一刻,她会带着甜甜的微笑朝他转过头来,说:”你回来啦?”然后走上来吻他,嗅闻他身上的味道。这些平常的日子原来从未消失。    
    然而,当他一个人躺在他们那张床上,滔滔涌上来的悲伤把他淹没了,他害怕此生再也不能和她相见。    
    又过了几天,一个早上,他独个儿坐在医院的饭堂里。面前那片三明治,他只吃了几口。有个人这时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他抬起那双失眠充血的眼睛朝那人看,发现是孙长康。    
    “她在莉莉的画室里。”孙长康说。    
    他真想立刻给孙长康一记老拳,他就不能早点告诉他吗?然而,只要想到孙长康也许是刚刚才从莉莉那里知道的,而莉莉是逼着隐瞒的,他就原谅了他们。他难道不明白自己的妻子有多么固执吗?    
    莉莉的画室在山上。他用钥匙开了门,静静地走进屋里去。    
    一瞬间,他心都酸了。他看到苏明慧背朝着他,坐在红砖镶嵌的台阶上,寂寞地望着小花园里的草木。    
    莉莉养的那条鬈毛小狗从她怀中挣脱了出来。朝他跑去,汪汪的叫。她想捉住那条小狗,那只手在身边摸索,没能抓住它的腿。    
    “莉莉,是你吗?”她问。    
    他伫立在那儿,没回答。    
    她扶着台阶上的一个大花盆站了起来,黯淡的眼睛望着一片空无,又问一遍:    
    “是谁?”    
    “是我。”他的声音微微颤抖。    
    他们面对面,两个人仿佛站在滚滚流逝的时光以外,过去的几天全是虚度的,惟有此刻再真实不过。    
    “我看不见你。”她说。    
    “你可以听到我。”他回答说。    
    她点了点头,感到无法说清的依恋和惆怅。    
    “你看过我留下的那封信了?”她问。    
    “嗯。你以为我还会像以前那样爱你么?”    
    她怔住了片刻,茫然地倚着身边的花盆。    
    “我比以前更爱你。”他说。然后,他抱起那条小狗,重又放回她怀里。    
    “它叫什么名字?”    
    “梵高。”她回答道。    
    他笑了笑:”一条叫梵高的狗?”    
    “因为它是一头养在画室里的狗。”她用手背去抚摸梵高毛茸茸的头。    
    “既然这里已经有梵高了,还需要莉莉吗?”    
    她笑了,那笑声开朗而气,把他们带回了往昔的日子。    
    “你为什么不认为我回非洲去了?”    
    “你的故乡不在非洲。”    
    “我的故乡在哪里?”    
    他想告诉她,一个人的故乡只能活在回忆里。    
    “你是我的故乡?”她放走了怀中的小狗。    
    他的思念缺堤了,走上去,把她抱在怀里。    
    “乡愁很苦。”她脸朝他的肩膀靠去,贪婪地嗅闻着这几天以来,她朝思暮想的味道。


第五章 花谢的时候花谢的时候(1)

    乡愁是美丽的。飞行员对天空的乡愁让他们克服了暴风雨,气流和山脉,航向深邃的穹苍。爱情的乡愁给了苏明慧继续生活的意志,也是这样的乡愁在黑暗的深处为她缀上一掬星辰。    
    圣修伯里,这位以《小王子》闻名于世的法国诗人和飞行员,一次执行任务时消失在地中海的上空。飞行员死了,小王子对玫瑰的乡愁,却几乎肯定会成为不朽的故事。    
    失明之后,苏明慧想到的是圣修伯里写在《小王子》之前的另一本书:《夜间飞行》。一个寻常的夜里,三架邮机飞往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途中遇上暴风雨,在黑夜迷航。    
    当黑暗张开手臂拥抱她,她感到自己也开始了一趟夜间飞行。虽然她再也看不到群山和机翼,但星星会看到她。    
    她就像一位勇敢而浪漫的飞行员,决心要征服天空,与黑夜的风景同飞。她紧握螺旋机的方向盘,她的驾驶杆是一根盲人手杖。    
    徐宏志把这根折迭手杖送给她时,上面用宽丝带缚了一个蝴蝶结,像一份珍贵的礼物似的。他告诉她,这根手杖是独一无二的,因为他把手杖髹成了七彩相间的颜色。    
    “就像我们小时候吃的那种手杖糖?”她说。    
    “对了。”然后,他用清朗温柔的声音把颜色逐一读出来。    
    有红色、蓝色、黄色、绿色、紫色、橙色和青色。    
    她抚摸手杖上已经干了的油彩,微笑问:    
    “你也会画画的吗?”    
    “每个人都会画画,有些人像你,画得特别出色就是了。”    
    这支七色驾驶杆陪伴她在夜间飞行。但是,她的终点不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只要她愿意,她随时都可以降落在徐宏志的胸怀里。要是她想继续飞行,每个飞行员身上都带着一根耐风火柴。那火柴燃着了,就能照亮一个平原、一个海岸。    
    爱情的美丽乡愁是一根耐风火柴,在无止境的黑夜中为她导航。    
    以后,又过了一个秋天。    
    当她在夜之深处飞翔,她想象自己是航向一个小行星。在那个小行星之上,星星会洗涤每个人的眼睛,瞎子会重见光明。    
    那个小行星在黑夜的尽头飘荡,有时会被云层遮盖,人们因此同它错过。回航的时候,    
    也许晚了。    
    为了能在这唯一的小行星上降落,她要成为一位出色的飞行员,和生命搏斗。    
    到了冬天,她已经学会了使用盲人计算机。    
    拄着那根七色手杖,她能独个儿到楼下去喝咖啡、买面包和唱片。徐宏志带着她在附近练习了许多次,帮她数着脚步。从公寓出来,朝左走三十步,就是咖啡店的门口。但他总是叮嘱她尽可能不要一个人出去。    
    一天,她自己出去了,想去买点花草茶。来到花草茶店外面,她嗅不出半点花草茶的味道,反而嗅到另一种味道:那是油彩的味道。一剎间,她以为那是回忆里的味道。    
    从前熟悉的味道,有时会在生命中某个时刻召唤我们,让我们重又回到当时的怀抱。    
    然而,隔壁书店与她相熟的女孩说,这的确是一家卖画具的店,花草茶店迁走了。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带着她的惆怅,回到家里。    
    那天夜晚,徐宏志回来的时候告诉她:    
    “附近开了一家画具店,就在书店旁边。”    
    她是知道的。    
    这是预兆还是暗示?她的小行星就在那儿,惟有画笔,能让她再次看到这个世界的色彩。    
    然而,她更喜欢做梦。梦里,她是看得见的。她重又看到这个万紫千红的世界。有一次,她梦见自己回到肯亚。她以前养的那条变色龙阿法特,为了欢迎她的归来,不断表演变颜色。她哈哈大笑,醒来才知道是梦。    
    最近,她不止一次梦回非洲。那天半夜,她在梦里醒来。徐宏志躺在她身边,还没深睡。    
    “我做了一个梦。”她说。    
    “你梦见什么?”    
    “我忘了。”她静静地把头搁在他的肚腹上,说:”好像是关于非洲的,最近我常常梦见非洲。”    
    他的手停留在她的发鬓上,说:    
    “也许这阵子天气太冷了,你想念非洲的太阳。”    
    她笑了,在他肚腹上甜甜地睡去。    
    可后来有一天,她梦到成千的白鹭在日暮的非洲旷野上回荡,白得像飘雪。    
    是的,先是变色龙,然后是白鹭。    
    她不知道,她看见的是梦境还是寓言。    
    眼睛看不见之后,图书馆的工作也干不下去了,徐宏志鼓励苏明慧回去大学念硕士。他知道她一直喜欢读书,以前为了供他上大学,她才没有继续。    
    一天晚上,他去接她放学。他去晚了,看到她戴着那顶紫红色羊毛便帽,坐在文学院大楼外面的台阶上,呆呆地望着前方。    
    他朝她走去,心里责备自己总是那么忙,要她孤零零地等着。    
    她听到脚步声,站了起来,伸手去摸他的脸。    
    “你迟到了。”她冲他微笑。    
    “手术比原定的时间长了。”他解释。    
    “手术成功吗。”    
    “手术成功。”他回答说。    
    “病人呢?”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