们不知道雷电的真正原因,就对雷电感到惊奇,努力去找原因,于是想象山雷神来,作为雷电的指使者。这种想象既是虚构,它的产品是否就因此不真实,毫无理性呢?维柯认为原始人虽在虚构。而肉已却不认为是在虚构,其理由在于这种虚构适应了实践的需要:
伟大的诗有三重任务:(1)发明适合于群众了解的崇高的神话故事:(2)为着达到所悬的目的,要使人深受感动,(3)教普通人按照诗人所教导去做合乎道德的事。从人类事物的这种性质就产生出一种永恒的特性,像塔什特(15)的名句所说的:“他们一旦虚构出,就立刻信以为真。”(16)
维柯还引用亚理斯多德的主张说,“特宜于诗的材料是近情近理的(可信的)不可能”,例如雷神操纵雷电,是种不可能,但是原始人仍深信不疑,因为对于原始人的想象力来说,这还是近情近理的。所以原始的想象虽不夹杂理智活动,却不因此就成为没有理性的或不可信的。
形象思维的普遍性基于人类本性的共同性。原始民族全部有强烈的想象力,所以“在世界的儿童期,人们按照本性就都是崇高的诗人”(17),神话或诗的创造在原始社会中都天上民族的事。近代人见惯了个人创作,就把希腊史诗归功于荷马一个人。维柯在《新科学》卷三里有力他说明了荷马只是希腊人民中一个人,而且还只是一个理想中的人。实际上希腊史诗是山全体希腊人民在很长时期里逐渐创造出来的。作者的标签之所以贴在荷马身上,因为希腊人有把突出的个别具体人物代表同类人物的习惯,荷马也只是代表“诗人”(=作者)这一类人物的英雄。希腊各地方都说荷马是它那里的公民,关于荷马的年代也有早晚不同的传说,其“理由就在于希腊各族人民自己就是荷马”,“荷马一直就在希腊各族人民的口头上和记忆中活着”。总之,荷马本身就是一种想象虚构。《伊利亚特》和《奥得赛》所写的是希腊民族早年时代与晚年时代的两种不同的社会生活和两种不同的英雄人物性格理想,这也说明这两部诗不可能是由某一个诗人在某一个时代里创造出来的。希腊史诗之所以崇高。也正由于它是全体人民的作品。“崇高性和人民喜见乐闻是分不开的”,维柯认为这个原则就显出诗的一个“永恒的特质”。维柯的这个关于诗的起源的看法,和他的关于政体演变的看法一样,反映出当时正在上升的民主思想,否定了诗是少数优选者或天才的专利品那种传统的贵族主义的看法,肯定了每个人“按本性就是诗人”,诗的真正生命力在于它能反映全民族的需要和理想,因而为广大人民所喜见乐闻,这种看法在十八世纪初期还是新鲜的,有进步意义的 。
2.形象思维与抽象思维的对立
由于把诗归原到想象,把原始民族的一切想象的产品都看成带有诗的性质,维柯对于诗的理解是取“诗”这一词的最广泛的意义。这种看法一方面虽显出诗与其它文化部门的紧密联系,另一方面也不免造成诗与其它文化部门的混淆。在原始时代,诗既然和宗教,神话,语言,历史等同是想象的产品,诗本身的特征究竟何在?这问题没有得到维柯的足够的注意。更严重的是维柯把形象思维与抽象思维的对立过分绝对化了,这也就是把诗与哲学的对立过分绝对化了。我们可以把他关于这方面的论断汇集在一起来看看:
推理力愈弱,想象力也就愈强。(18)
诗的语句是由对情欲和情绪的感觉来形成的,这和山思索和推理所造成的哲学的语句大不相同。哲学的语句愈上升到一般,就愈接近真理:而诗的语句则愈掌握个别,就愈确守。(19)
诗人可以看作人类的感官,哲学家可以看作人类的理智。(20)
最初的各族人民,作为人类的儿童,先创立了艺术的世界,然后哲学家们过了很久才出现,他们可以看作民族的老年人,才建立了科学的世界,使人类达到完成阶段。(21)
按照诗的本质,一个人不可能同时既是崇高的诗人,又是崇高的哲学家,因为哲学把心从感官那里拖开来,而诗的功能则把整个的心沉浸在感官里:哲学飞腾到普遍性相(一般),而诗却必须深深地沉没到个别事物里去。(22)
从此可见,维柯把形象思维和抽象思维,诗和哲学,看成两种互不相容的活动,两种不同时代的文化特征。因此,他不但否认荷马史诗以及一般原始神话具有任何抽象概念和哲学意蕴,而且还断定到了“人的时代”(哲学时代),诗就要让位绘哲学。抽象思维也有时被运用在诗里,但是那已经不是真正的诗。“抽象的语句是哲学家的作品,因为它们包含普遍性相(一般),至于对情 欲的思索则是枯燥无味的假诗人的作品。”(23)“荷马的英雄们在生活习惯方面,都像青年人那样轻浮,像妇女们那样富于想象力,像暴躁的少年那样易动怒火,所以一个哲学家不可能把这样的英雄很自然地顺利地构思出来。”(24)
维柯强调诗掌握个别具体形象而不涉及空泛的一般,令人联想到鲍姆嘉通所强调的“个性”和希尔特所强调的“特征”,他们都反映出当时资产阶级对个性伸张的要求与对新古典主义的类型观的反抗,有他们的进步的一方面。但是维柯的哲学终将代替诗的论调又令人联想到黑格尔的大致相同的见解,不免对未来世界描绘出一种无诗无艺术的黯淡的远景。这种悲观的论调就不符合历史事实。希腊悲剧最辉煌的时代和希腊哲学的鼎盛差不多同时,而且从毕达哥拉斯学派和赫拉克勒特建立哲学以后,西方的文艺生命还一直维持到近代,例如十八世纪末到十九世纪初,歌德和席勒也都在德国古典哲学鼎盛时期写成了他们的伟大诗篇。哲学与诗不相容的说法是不能成立的,其次,这种说法也与维柯所重视的心理功能发展的实况不相符。原始民族想象力较强虽是事实,难道他们就根本没有抽象的思考吗?就连维柯的最忠实的信徒克罗齐也认为“否认原始民族有任何理智性的逻辑”是一种错误。(25)形象思维和抽象思维固然有它们的对立矛盾,也有它们的协调统一,理智力的上升并不一定造成想象力的消失。维柯的错误在于把原始民族的诗看作唯一类型的诗,忘记了人类心理功能既然可以发展,诗也就可以发展,事实上诗和一般艺术虽然主要靠形象思维,但也并非绝对排斥抽象思维,因为人是一种有机体,他的各种心理功能是不能严格地机械地割裂开来的。理想的诗(和一般艺术)总是达到理性与感性的统一,像黑格尔所阐明的。
3.形象思维如何进行:以己度物的隐喻
在形象思维的研究方面,维柯的重要贡献在于对这种思维的进行程序发见了两条基本规律,一条是以己度物的隐喻,一条是“想象性的类概念”。
先说第一条。形象思维是原始民族认识事物的基本方式。维柯在《新科学》卷二里定下一些作为出发点的大原则,把它们叫做“要素”,其中第一条就是:
由于人心的不明确性,每逢它落到无知里,人就把他自己变成衡量一切事物的尺度。
这就是形象思维进行程序的一条规律。“人心的不明确性”指认识还限于感性方面,还不能进行抽象思考,对事物得出明确的概念。“无知是惊奇之母”,惊奇是求知的动力,在不知而求知中·人凭什么去衡量事物呢?只能凭自己的切身的经验,这就是“以己度物”,维柯作了这产的说明:
当人们对产生事物的原因还是无知的,不能根据类似事物来解释它们时,他们就把自己的本汁转到事物身上去,例如普通人说,“磁石爱铁”。(26)
人与人相吸引,相亲近,是由于爱。人看到磁石吸铁,找不到真正的原因,就凭自己的心理经验,把磁石想象为对铁有爱情,维柯认为诗的心理上的起源就在此:
心的最崇高的劳力是赋予感觉和情欲于本无感觉的事物,儿童的特征在于他们把无生命的事物拿到手里,和它们戏谈,好像它们和活人一样。(27)
诗人和儿童一样,“把整个自然看成一个巨大的生物,能感到情欲和效果”。“就是用这种方式,最早的神话诗人创造了第一个神话故事,一个最伟大的神话故事,即天神或雷神的故事。”(28)创造雷神的过程,上文谈“神的时代”时已经提到,是根据人自己的心理经验,”在像打雷扯闪那种情况之下,大半是一些体力极强大的人在发怒,用咆哮来发泄他们的暴躁情绪,人们就把天想象为一个巨大的有生命的物体,把打雷扯闪的天叫做天神或雷神”(29)。这就是神和宗教的起源,也就是神话和诗的起源。依维柯看,这是人类由野蛮状态或自然状态转到社会生活的关键。
在《诗的逻辑》部分,维柯还运用以己度物的原则来说明语言的起源。语言最初只用姿势和实物符号,后来才用文字,文字起初也是形象性的。所以最初的语言是一种“幻想的语言”,它“所用的材料是有实体的事物,这些事物是被想象为有生命的。而且大部分是被想象为神的”。他把这个原则叫做“诗的逻辑”。原始语言中“最有光彩的”隐喻格(metaphor)就是由“诗的逻辑”派生的,它的特点就在于“赋予感觉和情欲于无感觉的事物”,或是“把有生命的事物的生命移交给物体,使它们具有人的功能”。“每一个用这样方式形成的隐喻格都是一个具体而微的神话故事。”维柯举了一些实例来说明隐喻:
在一切语言里,大部分涉及无生命事物的表现方式都是从人体及其各部分以及人的感觉和情欲那方面借来的隐喻,例如用“首”指“顶”或“初”,用“眼”指放阳光进屋的“窗孔”……,用“心”指“中央”之类·天或海“微笑”,风“吹”,波浪“轻声细语”,在重压下的物体“呻吟”,拉丁农民常说田地干“渴”,“生产”果实,让谷粮“胀大”;我们意大利乡下人也说植物“讲恋爱”,葡萄长得“发狂”,流脂的树“哭泣”。……在这些例子里,人把自己变成整个世界了,……人用自己来造事物,由于把自己转化到事物里去,就变成那些事物。(30)
从这些事例和说明来看,语言也还是一种诗的创造。维柯所说的“把有生命的事物的生命移交给物体”,或是“把自己转化到事物里去,就变成那些事物”,正是后来德国立普斯一派美学家们所说的移情作用。移情作用本是人凭想象去认识事物的一个很原始很普遍的现象,过去休谟、博克、文克尔曼和康德等人也都注意到这种现象,不过把这种现象看作诗(包括一般艺术)的一个基本规律,还是从维柯开始。维柯的解释是:这种现象是一种隐喻,是人凭自己的心理经验来体会外在的事物。这种解释比起立普斯一派人所作的解释(在物我同一中我与物的情感和生命活动在不知不觉中往复交流)还较直截了当,也许还较符合事实。隐喻就是我国古代诗论家所说的“赋比兴”三体中的“兴”。三体之中只有“赋”是“直陈其事”,“比”和“兴”都是“附托外物”,不同在“比显而兴隐”:“兴者起也,取譬引类,起发己心,诗文诸举草木鸟兽以见意者皆兴辞也”,(31)这里的解释又微有不同,着重的是“托物见意”,不像维柯所着重的是以己度物;但是都把这种现象看作隐喻,也都认为隐喻与诗人的形象思维有密切的联系。
4.形象思维怎样形成类概念或典型人物
维柯对于形象思维研究的另一重要贡献在于他所提出的关于典型人物的一种独到的看法,即所谓“想象性的类概念”.原始民族还不会抽象思考,就不能对同类事物形成抽象的类概念。但“人心受本性的驱遣,喜爱一致性”,这就是说,喜欢在事物中见出相同或类似。他们既不能形成类概念,用什么方式去领会和表达这种相同或类似呢?维柯认为原始民族都用形象鲜明的突出的个别具体事例来代表同类事物。这种从个别来认识一般:的方法所根据的是关于人心特性的一条规律:“每逢人们对远的未知的事物不能形成观念时,他们就根据近的习见的事物去对它们进行判断”(32)。例如:“儿童的本性使得他们根据从最初认识到的男人,女人和事物所得到的观念和名称,去了解和称呼一切和这些最初认识到的有些类似或关系的其他男人,女人和事物”(33),例如见到年长的男人都叫“爸”或“叔”,见到年长的女人都叫“妈”或“姨”。“爸”“妈”等词对于儿童还不能是抽象的类概念,只是用来认识和爸妈相类似人物的一种具体形象,一种想象性的类概念。维柯还举原始民族的英雄人物为例:“埃及人把凡是对人生有用或必要的事物的发明都归功于赫尔弥斯。特里斯麦吉特一个人。”(34)这就是赫尔弥斯本来只是一个有才能的发明家,埃及人便用他代表“发明家”这一类人物,原因是他们根本没有形成“发明家”这个抽象的类概念,于是一切发明家都成了赫尔弥斯。维柯对这种形象思维的说明如下:
原始人仿佛是些人类的儿童,由于还下会形成关于事物的通过理解的类概念,就有一种自然的需要,要创造出诗的人物性格,这就是形成想象性的类概念或普遍性相(一般),把它作为一种范型或理想的肖像,以后遇到和它相类似的一切个别事物,就把它们统报到它(想象性的类概念)里面去。……正是用这种办法,埃及人把凡是对人类有用或必要的事物的发明都归到“社会哲人”这个类里,因为他们还下会抽象出像“社会哲人”这种须通过理智来理解的类概念,更不会抽象出坎及人之所以成为哲人的那种社会智慧,于是他们就把它想象为赫尔弥斯·特里斯麦吉特。
不但埃及人通过以个例代表一般的方式去创造出他们民族理想中的英雄人物,荷马史诗中的人物也是“希腊各族人民用来统摄同属一类的一切不同个体的”想象性的类概念:
举例未说,他们用阿喀琉所(《伊利亚特》中的生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