样的心理准备,可以随时看准风向,按照不同的命运的指示,去求得适应;
同时又要象我在前面所说,如果可能,君王应不违善行,但为时势所逼时,
他又是能够做坏事的。”②
马基雅维利不但准备好了为君王的必要恶行叫好,而且时时不忘为打算
因为某种必须而作恶的君王们支招。但是,因此,便轻易地否定马氏政治哲
学,却又不妥。
① 《君王论》,湖南人民出版社1987 年版,第105 页。
② 同上书,第66 页。
① 《君王论》,湖南人民出版社1987 年版,第66 页。
② 同上书,第75—76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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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他是一位公然教唆君王看风向,公然主张君王可以不守信用的人
物。他认定,守信用对统治有好处时,就守,否则,就不守。即使作一个伪
君子,来点口是心非,也全然无妨。
这听起来够可怕的,但这理论其实并非只有他心里才有,实行这理论的,
更是比比皆是。不过别人往往会千方百计为自己找借口,给自己圆场,给自
己脸上贴金,或干脆来点厚、黑之道。他却一下子把秘密讲了出来,结果文
过饰非的满面红光,说实话的倒被打肿了屁股。
政治家们惯于使伎俩,看风响,重权术,轻然诺,大约自古而然。即使
现代西方国家的大选,人们常常讥讽当选者没有兑现当初的竞选诺言。这其
实也是一种弄权术,看风向。但完全不看风向,怕也不行。因为政治家的成
功资本之一就是获得选民的同情和支持。所以不知不觉间,就有些讨好选民,
跟着感觉走的意思。东方人说得更漂亮,叫作既不脱离人民,又不落后于人
民。政治家与思想家本来有很大区别。思想家的一个主张,虽然100年都没
人理睬也不妨事,孔夫子的主张,讲了一辈子,没人听他,几百年后却成了
中国的第一大显学。政治家则不行,你的主张,必须迅速得到选民的理解,
如不理解,只能落选。在没有选举权的时代,人民急了,就会造反,统治者
为着保护自己的特权,岂但看风向弄权术而已,甚至不惜借刀杀人,搬神弄
鬼。但把这样的意思大言不惭说了出来,一点修饰都不要,难免叫正人君子
愤怒,叫心地黑暗的伪君子们不大好意思。
但问题的关键不在这里。问题的关键在于马基雅维利先生这许多不要道
德、不讲信用,甚至公然教君王可以做坏事的话,实在令人不敢恭维。这样
一个马基雅维利,难道也可以称为人文主义者吗?
我的看法是,确定一个人是不是人文主义者的标准,主要不在其道德意
向,而在其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他拥护什么,反对什么,他思想的主导方
向是什么,以及他的言行产生了怎样的社会效果。
马氏的政治道德观念本不足论,但他的基本思路却和人文主义思潮相一
致。特别是他的非宗教性的世俗政治观念,在当时的条件下,尤其显得难能
可贵。
马基雅维利认定君王可以作恶,与他的人性观也有直接联系。在他看来,
①
人性既非全恶,也非全善,“人并不是完全坏的,也非完全无缺。”因此,
对于人的恶劣的一面,非有严厉的针锋相对的方法才行。——顺便说,大凡
在时代变革时期,此类人性理论往往顺势行时。用我们中国人的惯常说法,
就是以恶治恶,恶人自有恶人磨。这在马氏看来正是顺情顺理之事,至于道
德与否,则无关宏旨。君行小恶,莫怪吾行大恶矣。
马基雅维利的政治道德观,又与他所处的具体历史环境有关系。我们前
面屡屡提到,佛罗伦萨既是彼时最先进的人文城邦,它的地位在马基雅维利
时代又遇到严峻挑战。它先进却不强大,它文明但不足以抗恶,这种奇特的
形态对马氏政治哲学的形成自然也有特别的启迪作用。
此外,许多研究者特别是东方的研究者认为,马氏的政治道德恰恰反映
了资本主义制度的本质及其历史需求。这自然也有道理。资本主义尤其它的
初始阶段,它最强调的是竞争,最崇尚的是功利,认为最不能被侵犯的是私
有权。而且,事实上也存在着数不清的金钱万能的实例和阴谋诡计。马氏的
① 《西方政治思想史》,天津人民出版社1985 年版,第141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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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哲学,缘发于斯,固未必圣洁,亦不必圣洁也。
但无论如何,公然主张非道德性的政治哲学都是极其有害的。而且资本
主义后来的发展历史也以血的代价证明:无论什么社会,践踏道德的结果必
定是残害人类自己。政治家固然必须取得多数人的支持,但政治家并非全然
没有原则的动物。以小人之心搞政治,只怕成“家”无望,成为小人则特别
容易。
马基雅维利的非道德性政治哲学,固然事出有因,但是实不足法。
马基雅维利引起后人争议的另一个问题,是他在《君王论》中主张甚至
美化专制体制。
人们不仅要问,作为一个著名的人文主义者,难道他可以同时是一位专
制主义制度的拥护者和鼓吹者吗?
这里有两点应该说明的:
其一,社会文明是一个历史性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既需要专制,也需
要民主,虽然资本主义文明无论如何必定走向民主。但在它的各个发展阶段
和与这相应的各个不同区域,则会形成不同的管理模式和阶段性要求。马基
雅维利所处的时代,几乎整个欧洲,争取民族统一和强大的国家政权已成为
或正在成为一股不可逆转的历史性潮流。至少从欧洲主要国家和民族来看,
唯有统一才能强大,唯有强大才能发展。西班牙如此,英国如此,法国如此,
后来的德国与俄国也是如此。但是欧洲的政治情况复杂,国家很多,发展也
不平衡。马基雅维利时期,英国、法国已经开始走向强大,意大利的城市文
明虽不逊于任何国家,却缺乏一个强大的统一的全国性政权。而以后的发展
也证明,唯其如此,先进的佛罗伦萨等人文城邦才很快走向动乱和衰落,而
把昔日属于自己的历史光荣拱手让与他人。在这样的条件下,马氏主张君主
专制体制,确有比较充分的现实根据和历史根据。
当然,专制体制说到底必定不合近代市场经济的需求。专制必定走向腐
败,腐败必定走向灭亡;不是资本主义文明的灭亡,而是专制体制的灭亡。
此后英、法、德、俄的历史演变都证明这是一条不可逆转的刚性定律,但在
马氏时代,这还是两句后话。因此,马氏固然讲了一些不合后世时宜之辞,
我们也没必要苛责于他。
况且,还有其二,马基雅维利也如同一切杰出的思想家一样,他们的思
想体系非常丰富也非常复杂。它们属于多层面主体型结构,而不是单层面浅
式结构。通观马基雅维利的全部著作,可以很容易得出结论,他不是一位专
制主义者,而是一位既要专制也要民主,既同意君主制也欣赏共和制的政治
哲学家。只是因为他的《君王论》一书专讲君王专制体制,而使一些不能全
面了解他著作的人误解了他。
其实他在《君王论》一开篇就讲得很明白,他说:“目前统治着人类与
从来统治过一切国家与领土,不是共和国便是王国。”而在第二章又说:在
这本书里“我不想谈共和国”,因为“我在别的地方已经充分讨论过它们了”。
那么,他在什么地方讨论过共和国呢?就在他的另一部名作《论说集》中。
在这部书中,他对共和制抱有同样巨大的热忱,而且同样妙论迭出。他认为
公民总比国王更加聪明,因此,共和制乃是文明人的必然追求;他认为共和
制更合乎平等自由的要求,更能保证公民财富的安全和增长,也更能保证公
共福利的增进和实行;他认为共和制能更好地适应各种复杂的情况,也更能
保证国家的统一和强盛;他还认为共和制其实就是选举制,所以更能防止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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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者的营私舞弊,而且即使少数贵族有强烈的权势欲也不易给国家带来危
害。不用说,共和制在马基雅维利头脑中确实是一种非常美好的政治制度,
但他同时也没有忘记强调,在意大利当时的情况下,只能建立君主专制制,
而没有可能直接进入共和制。他说:“人民的道德如此彻底败坏,以致法律
无力约束他们,这就有必要由一个皇族去建立具有完全的与绝对的某种最高
权力;这种最高权力就像给野马带上 ‘嚼口’,才可羁勒住它那过分的野心
和严重的破坏。”①
除去上述内容之外,马基雅维利在其他一些方面也有独特而且深刻的体
会和认识。例如他关于废除雇佣兵建立国民军的思想,既有现实价值,又有
历史意义。因为他本人是亲身参加过战斗并对军事艺术一往情深的,所以在
论及军事时,便有很强的政治方略性,又能切中腠理,不尚空谈。
但是,马基雅维利作为一名人文主义思想家,他既是一位具有历史代表
性的人物,又是一位过渡性人物。毕竟文艺复兴时代还处在西方近代文明的
初始阶段,而初始阶段理论的特色在于,虽然机智但很难深入,虽然锐意进
取但难于面面俱到;虽然富于启迪作用又很难具备完整成熟的体例。而这一
切,自有后来人去完成它。马基雅维利完成了历史交给他的任务,而且总的
来讲,完成得还很不错。
6。蒙田
蒙田是文艺复兴时代独具特色的思想家、文学家。有的研究者认为,蒙
田的人文主义特征不算典型,其实不算典型也是一种典型,一种非典型的典
型而已。蒙田作为文学家,他不写小说,也不写剧本,他以风格独特的散文
而闻名。蒙田作为思想家,又不写理论文章,不注重理论素养,他以自己深
具个性的散文而闻名。蒙田不像他那个时代的其他思想家那样,具有色彩鲜
明的理论品性与风范。他既不像布鲁诺那样激烈火爆,也不似埃拉斯谟那样
喜欢和擅长冷嘲热讽,又不像马丁·路德那样是一位掀起万里狂飚的风云人
物,更不像托马斯·莫尔那样,对未来充满一腔希望并富于浪漫的想象力。
自然,他也不像我刚刚介绍过的马基雅维利那样,对现实政治问题一往情深。
蒙田与他们个个不同。他所关心的似乎只是与自己的日常生活最为紧密
相关的事情。诚然,在他的著作中,也涉及到政治,涉及到宗教,涉及到战
争,但这一切都是站在“人”的需要、“人”的希望、“人”的感受、“人”
的好恶、“人”的理解的角度去观察去思索的,或者干脆就是站在他蒙田的
角度去观察去思索的。至于他得出的结论对与不对,甚至于有没有结论,那
都无关紧要。而他本人原本也没有打算非要证明自己的正确。我这样看了,
就这样写了;这样写了,也就这样拿出来给各位观看。至于读者,您可以同
意,也可以不同意;您不同意又何妨我写,您同意了又何妨我不写?从这个
意义上看,蒙田确是文艺复兴时代一位很有个性的思想家,或者说,蒙田是
“本色”的人文主义者。
因为所谓人文主义者,就是专门关心和研究与人相关的一切事宜并以人
为中心的思想家。自然,科学也是与人相关的,宗教也是与人相关的,政治
更是与人相关的。但在这一切内容中,花大气力去关心和凝注于人本身及其
① 转引自《西方政治思想史》,天津人民出版社1985 年版,第143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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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的人物中,蒙田纵然不是唯一的代表,也是一位十分出色的代表。
蒙田的这个风格,在他一生的方方面面,尤其在他著作的字里行间都有
体现,而他的主观心态更是自觉。他非常欣赏古罗马喜剧作家泰伦修的一句
名言:“我是人,我认为人类的一切都与我血肉相关”,并把这句名言和其
他一些与之类似的格言挂在自己的书房,作为他生活的座右铭。而他自己,
也曾说过许多具有同等价值的格言、妙语,比如他曾经说过:“宁愿多了解
自己,不愿去了解西塞罗。”
他关心自己,而且据他说:“我只能研究和考察我自己;即使我研究别
①
的东西,也只是为了将它们应用于我自己。”但是文艺复兴时代的“人”这
个词,本身即具有非常丰富的含义,同时也具有相当大的伸缩性与模糊性。
而在蒙田这里,人与个人与人的理念,往往是合一的,至少是相通的。他说
的关心自己,既可以理解为是他的一种感受,也可以理解为一种观念和理论。
作为一种个人感受,关心自己就是关心蒙田;作为一种理念或理论,则是一
切人类成员的自指——人人皆应关心自己。而人人都应关心自己,亦有类于
人人皆应关心“人”的意思在内。蒙田似乎也觉察到这一点,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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