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夏秋两季之中,乌泥湖有许多人被抄了家。抄家的人有的是机关里的造反派,有的却是宿舍里的红卫兵。红卫兵因学校的不同,分成了好几队人马。最厉害勇猛的一队人马的头头便是袁继辉,尹妈妈的儿子尹金龙是袁继辉的副手。尹金龙过去一向怯懦胆小,因曾与袁继辉为邻,长年得他保护,自然而然便成为袁继辉的跟班。
袁继辉说一,他不敢二。这回袁继辉说:“龙龙,你成分硬,是红五类子弟,你得跟我一起闹革命。”尹金龙即使对革命毫无兴趣,袁继辉发了话,他也不敢不冲锋在前。他的母亲尹妈妈对戴了红卫兵袖章而显得一脸英武之气的尹金龙表示出莫大的欣赏。在尹金龙出门时,她不时地拉拉他的衣摆,整整他的袖章,然后把笑容堆得满脸地说:“我儿好威风,替你爹妈长脸了。不过到楼房那边闹革命还是要小心点,那边的妈妈对我们都很不错的,你小时候的好多衣服都是他们给的。”这些话尹金龙特别不爱听,他每次都要在心里愤愤地想,他们给我那些衣服还是不因为他们不想要了,为什么他们从来都不给我新衣服呢?但尹金龙敬畏母亲,心里就算有话也从来不敢说出口。
每天都有好几支抄家的小队伍戴着红袖章在乌泥湖宿舍的小路上来来去去,他们兴奋的脸上散发着红光,他们常常高声武气地谈论着在哪家抄家最有成果。比方辛字楼下刘格非家一柜子的线装书,又比方庚字楼上陈杞家一些俄罗斯式的餐具和窗帘,而癸字楼下张者也家一台英文打字机,大有通敌电台之嫌疑,当然被收缴为战利品,诸如此类。大多的人家都对闯入家门的抄家者或不敢多言,或表示支持,惟有这天,一户被抄的人家与抄家者争吵起来。争吵声惊动了许多的人,但除了小孩子外,却没有人前去观看。三毛和嘟嘟一般都不会放过这种热闹,吵架完后,他们回来告诉雯颖说,是嘟嘟的同学姬小萱的爸爸跟抄家的人吵起来了。抄家的头头是袁继辉,他是以前常到家里来复习功课的吴金宝大哥的弟弟,还有尹妈妈家的龙龙哥哥也在那里。小萱的妈妈前天刚从友好商场买了一对帐钩,是金色的,弯着的花儿很漂亮。可是袁继辉硬说是四旧,要把它们给折断。小萱她爸爸说这是刚买的。
可尹妈妈家的龙龙哥哥说,文化大革命了,你们还买四旧?小萱她爸爸生气了,就跟他们吵了起来。龙龙哥哥很胆小,吓得往后退,脸都白了。袁继辉很大胆,偏要折断那对帐钩。小萱他爸爸跟他吵了半天,最后还是没办法,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帐钩拿走了。袁继辉本来想折断它,可是折不断。后来他在烧四旧书时,把帐钩丢到火里烧了。那对帐钩好漂亮,比我们家的漂亮多了,可惜是四旧。
嘟嘟啰嗦半天,倒也把事情前后讲得清清楚楚。丁子恒回来时,雯颖将此事说与他听。丁子恒想,人和人真是不同呀,就算最终没有结果,可他姬宗伟竟敢同抄家的人大声吵闹,也不失为壮举了。姬宗伟一向满不在乎,敢说敢为,最后倒什么事也没有,连他的大字报也没见到几张。而自己成天小心翼翼,却总是难逃一劫,这一次更是如此。
丁子恒的大字报在抄家的第二天又多了起来。他每天上午和下午都要去看,每看一次,都会发现新的内容。他的日记正在被人翻查,不时有日记内容出现在大字报中。丁子恒尽可能使自己在看大字报时保持冷静的心情,但他一回到家里,这种冷静便无法维持。他烦躁他焦虑他坐立不安,他愤懑他压抑他食睡不宁。大毛跟他的同学到井冈山去了,二毛留在学校里闹革命,只有三毛和嘟嘟因停课留在家中玩耍。一天,三毛因为自己积攒了许久的毛主席纪念章被人抢走,在家里大哭大闹,心烦意乱之下丁子恒将他痛打一顿。已经敢于反抗的三毛,一边哭一边引用大字报上批判丁子恒的语言与之对抗。丁子恒更加恼怒,顺手抄了根棍子看也不看便朝三毛打去。打得三毛嗷嗷地趴在地上,连哭都不敢了。
雯颖没有劝他,她面色苍白地坐在一边。只有嘟嘟大声狂叫着:“爸爸!你要把哥哥打死了!”
待丁子恒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失去理智时,他扔下了棍子,一屁股坐在床边。
雯颖哭道:“你打呀,你把孩子打死了是不是心情就会好一点呢?”哭着,见丁子恒脸色难看,便又骂三毛:“你为什么就不能懂事一点?你怎么敢用大字报上的话来刺激爸爸?你挨打是自找的,你活该。”
丁子恒伸开自己的双手,看着它们。他从来没有这样打过任何人,现在他却用自己的这双手打了他心爱的儿子。丁子恒想,我现在已经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啊。
我现在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啊。
雯颖让三毛趴在床上,为他的身上的伤处敷药。三毛的身上红一条紫一条,他翻着白眼望着丁子恒,一副绝不原谅的样子。这眼光令丁子恒的心脏一阵阵收缩,他知道他把自己与这个孩子之间最美好的东西给毁掉了。这一刻,他心里涌出的痛苦超过一切。
一连几天,三毛都没有理睬他的父亲。
丁字楼上抄家的最大成果,不在孔繁正家,也不在丁子恒家,而是在吴松杰家。
本来从吴松杰家也没有抄走什么东西,吴松杰既没有摄影的爱好,也没有记日记的习惯,年龄和资历亦远不及他的邻居孔繁正和丁子恒。这一切似乎都在抄家者的意料之中,丁字楼上三家人中,抄孔繁正和丁子恒家都花去了一个多小时,抄吴松杰家时,只用了二十分钟。
抄家结束后,癸字楼上右舍的陈丽霞带着她的小女儿雪儿来吴家问候。她与她的丈夫何民友都是吴松杰太太李乐云的老乡。陈丽霞见满屋狼藉,便帮着李乐云收拾。李乐云不停地抱怨自己的不幸,嫁给了吴松杰这样成分的人,这样一抄家,叫她怎么做人?而且吴家爹妈以前都是国民党反动派,现在人都在国外,历史罪行加海外关系,连她孩子的前途将来都会大受影响,吴安林在学校连红卫兵都加入不了。
陈丽霞静静地听她倾诉,心里对李乐云充满了同情。想到自己嫁给何民友,虽然孩子都有生理缺陷,可是他们个个都是根正苗红,政治上永远清清白白。政治生命与肉体生命相比,重要得多,是不能有缺陷的。这样想着,陈丽霞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
吴家的杂物也不多,一个小时便收拾得恢复原样。在陈丽霞与李乐云收拾东西时,雪儿在地上捡了一个小本和一支铅笔,乖乖地坐在走廊上胡涂乱抹地画画。陈丽霞带她回家时,丝毫没有注意雪儿把那个小笔记本也带了回来。
晚上,何民友下班回来,雪儿拿出小笔记本,向父亲炫耀她的图画。何民友随意地翻看着女儿的涂鸦,不料却看到笔记本中的一首诗,诗的落款是1966年春。何民友读完诗,大惊,忙问这笔记本从何而来。雪儿被父亲的紧张吓得哭了起来,连连申辩说:“我不是偷的,我在李阿姨家的地上捡的,我不是故意偷的。”
陈丽霞闻听,忙解释道:“可能是今天我帮乐云收拾房间时,雪儿捡了带回来的。”
何民友沉吟了一下,他拿出一个新的笔记本,递给雪儿。何民友说:“雪儿,我没有说是偷呀。不过,这是别人的东西,我们不能要。爸爸拿去还给李阿姨,你用这个本子画画好不好?”
雪儿立即同意了,再次安安静静地去画自己的图画。而手拿这笔记本的何民友却如同被汽油浇泼,又被点上火一样燃烧起来。他感到一种特别的亢奋在周身运行,他知道一个惊人的事件将因为这个意外得来的笔记本而发生,而他自己将会是这个事件中的一个大义凛然的英雄。何民友觉得他一生都在盼望的伟大瞬间,终于来到了他的身边。革命就是让他这样的庸常之辈,在这个难得的瞬间中成为划时代的人物。
何民友当夜就赶到办公室。连夜挥笔,写下了他认为他一生中最有分量的一张大字报。大字报的题目是:《揭开反动家庭之子吴松杰的真实嘴脸》。大字报中把吴松杰那个小笔记本中随意写下的那首诗全文抄了下来。
吴松杰这个在总院十几年默默无闻的人,因在这个不同凡响的春天里写下了一首诗,便注定了他此后将不同凡响。
吴松杰写这首诗是因为自己苦闷。一个苦闷的、性格又偏于内向的人,无法通过向人诉说来排除长年累月堵在自己心口的东西。于是在一个阴雨绵绵的日子里,他把这些苦闷都写在了笔记本上。他写出这些,从来也没有打算给人看,甚至也没有刻意保留。对于他来说,这首诗只如一张药方,他通过它来治疗自己。因为他觉得郁积在心头的苦闷倘若再不排除,他或许会生出病来。他现在为人夫,为人父,手上还做着乌江渡工程的资料,他是没有权利生病的。所以,他就自己来治疗自己。
所以,他就写下了这首诗。
吴松杰显然不是文学爱好者,虽然他的文字像诗一样分行,但他却连韵脚都押不好,语言亦缺少节奏感,无法让人读之朗朗上口。何民友把它连抄写带分析夹批判地弄了整整一夜,天微亮时,他将这份十二张纸的大字报贴在了总院最引人注目的墙上。然后,他回到办公室,倚在窗边,注视着那面墙。他渴望看到上班的人们路过那里并阅读这首诗时脸上流露出的震惊的表情。
请好好用我
我只想做一个工具。
做一个有用的工具。
请好好用我。
我可以做一圈皮尺,去丈量土地也可,去丈量公路也可,去丈量大坝也可,甚至去丈量一个小小的稻场也可。
但请不要让我做一条绳子,不要让我去捆绑杂物;也不要让我做一根皮鞭,不要让我去抽打皮肉。
我可以做一根标杆,去测量万丈高山也可,去测量千里江河也可,去测量百尺峡谷也可,甚至去测量一个低矮的土坡也可。
但请不要让我成为一根棍子,不要让我挥舞它前往战场;也不要让我成为一支笔,不要让我用它书写文章。
我可以做一副电钻,去打通挡路的山崖也可,去开凿观察的平峒也可,去探测地下的岩石也可,甚至去墙上钻一个挂物的小孔也可。
但请不要让我去做一挺机枪,不要让我高举它四处扫射;也不要我做去一只长钉,不要让我用它钉死目标。
我已然没有了做人的欲望,因为我知道做人太难太难。
做人有太多太多的东西要重新学起,我深知自己没有能力学会那些。
我应付不了这人世的风云,所以我知道自己达不到做人的标准。
那么就让我做工具吧,做一个简单的工具。
请让我尽工具本分来工作,请按我本来的面目来安排我。
请好好用我,这样或许我还会有用处。
一个人想做一件工具只是一个可怜的要求,这份可怜的要求在我心里已燃烧许久。
我把这些火焰变成文字,就仿佛我把这火焰抛出胸膛。
现在,我连这点可怜的要求都没有了,火焰离去剩下的是冰点。
于是,我连怎样做一个工具也不知道了。
1966年春
这首诗引起的反响,完全在何民友的意料之中,群众的愤怒有如一颗原子弹爆炸,何民友觉得自己似乎看得到蘑菇云。而这首诗的被公开,却完全在吴松杰的意料之外,当他走过这面贴满大字报的墙壁时,发现又有了新的内容,便像许多人一样驻足一观。不料,他却看到了自己。他甚至没有细看何民友的落款,也没有细看大字报对他如何批判,他第一眼看到的是他的那首诗,他立即呆若木鸡。他呆立了许久许久,周围人的议论和斥责他都没有听到,他已经因这惊吓而变得痴呆。他没有思绪没有想法没有对策没有懊悔,他心里只有三个字:我完了。
吴松杰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踉跄着进到办公室的,但他知道,办公室所有人都对他投来异样的目光。这目光仿佛将他心里的“我完了”三个字又浓涂重抹了一遍。
丁子恒这天因自行车车胎没气,一路慢行,走过总院传达室时,离上班时间只差三分钟。他锁好自行车,一路小跑往办公室赶,却见大字报墙下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人,大家仿佛并不在意上班时间已到。丁子恒有些奇怪,又有些紧张,生怕那里的大字报上会冒出与自己相关的事。他鼓足勇气,挤上前去。
一遍看下来,丁子恒的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他的泪水并非因为吴松杰的可想而知的下场,而是因为吴松杰的诗给他带来的深深震撼。他内心所产生的共鸣几乎与他所受的到震撼一样强烈,他从来没有想到,与他同住一楼、平常相遇仅鲻点头示意、既无坏印象也无好印象的吴松杰竟有这样的思想。他刚刚发现,素无交往的吴松杰在某些方面与他竟是那样的相同相通,他甚至懊悔过去没有同他有过放松自在的一聊。他现在才知道一个人的内心世界是多么的复杂和深奥,任何表象都没有曲径通幽之处。
丁子恒把泪水忍了回去,因为他无权落泪。他甚至不能同情吴松杰,更不可能流露出对其诗的半点赞许。他脑子里也只跳出三个字:他完了。
几天后,院里选文革委员,何民友以很高的票数当选。他当选后,应声走上俱乐部的舞台时,脸上散发着胜利者的笑容,那笑容里甚至透射着灿烂的光芒。这个时候的吴松杰,正在办公大楼的地下室里,没完没了地写交待。他已经把自己的罪行交待到里通外国,随时准备叛国投敌的地步,可是人们觉得还不够。他必须把自己的罪行继续深挖下去。
丁子恒也投了何民友一票,因为他觉得何民友就是搞这行的,他投不投票,何民友都会当选。他想,我犯不着得罪何民友这样的人。
十二
国庆刚过,一场秋雨便狂落而下。凉爽的气息随雨而至,秋风终于把夏天剩余的炎热全部赶出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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