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殿是王宫里专门用来提审重大案犯的偏殿,主要用于审问战败受俘的叛国罪人,以及触犯天帝、神灵、祖先宗庙和王室威严的忤逆之子。审判由大王亲自主持,两相三公中至少要三人出席。
三天之后,妲己终于得以在沉香殿面见大王。
这是妲己第二次见到帝辛,一切和五年前没有两样。只是他依然高高在上,而她已沦为阶下之囚。
妲己缓步走入大殿,跪地,恭敬地说道:“臣女妲己,叩见吾主大王。”
只一句话,便让在场的大臣略感不爽:这厮自称臣女,显然对自己犯下的大过没有悔改之意。
那个身穿卷龙礼服、头戴紫金冠的人此时正坐在龙椅上冥思,久久没有反应。他没在想什么军政大事,而是前一夜在月华宫,被蓉丽缠得紧,竟是过了一天也没缓过神来。此时双眼乌青,浑身乏力。这一众大臣老早上报有个忤逆的贼子,非要大王亲自审问。他心下无奈,只好在这沉香殿升了驾。
直到堂下亚相比干进言道:“启奏大王:冀州女犯有苏氏妲己已在殿下等候多时了。”大王这才懒懒地向殿下投去一瞥,见一少女跪在台下,低头不语。
大王问:“台下所跪何人?”
妲己答:“臣女妲己,冀州侯苏护之女。”
大王问:“你所犯何罪?”
只听太卜上前回禀:“禀大王,冀州侯苏护幼女妲己于受礼大典公然劈碎天帝兆文,后于山林之中手刃异母姐妹,其行之恶,足以天诛地灭。我大邑商开国六百载,此恶行闻所未闻,望大王准予施以极刑,以谢天地神灵!”
帝辛看了一眼跪在脚下的这个少女,暗想此女看似弱不禁风,怎会犯下如此滔天罪恶?不过他懒得理这些琐事,大袖一挥道:“既如此,孤准施以鸩毒之刑。”
所谓鸩毒之刑,就是赐死刑犯人毒酒,喝下去便会肠穿肚裂,在极度痛苦中死去。大王的话音一落,便有侍卫上前搀起妲己向外拖去。太卜见王旨已降,自己的使命也得以完成,终于舒了口气。
却不想就在此时,妲己高声说了一句:“慢!”
殿上所有人都被这个声音吸引住了,连帝辛也向这边望过来:沉香殿是普天之下最大的判罪大殿,但凡踏入沉香殿的犯人都是罪无可赦,几乎无一不战战兢兢、引颈就戮,少有鸣冤抱屈者。
妲己镇定自若地站在殿中央,目光不卑不亢。之前她始终在殿下低着头,这回帝辛终于得以看清这个妙龄少女的全貌,不禁仰身靠在龙椅背上,露出感兴趣的神情。
“太卜大人所言非虚,不过临死之前,小女有话要说。”
帝辛颔首:“但说无妨。”
妲己娓娓道来:“我确实劈碎了一块龟骨,不过那不是什么天帝的兆文,而是我姐姐的夺命符咒,姐姐曾为我受藤鞭之苦,我不能眼看她无辜枉死。至于后来为什么要杀掉她,其实我也不想……”说到这,她的眼泪涌出来,“我曾无意听到她母亲亲口说过:是苏紫鸢射杀了我的亲生母亲,致使母亲最终葬身火海……身为人子,目睹这血海深仇,不能不报……我没有做错过一件事,可人人都说我罪恶滔天……妲己一生坦坦荡荡,不求能免除一死,但求留一世清白,死而无憾!”
妲己的辩解颇有些入情入理,殿上有的人开始动容。只有太卜和上大夫梅伯不为所动,梅伯进言:“大王,妲己铸下大错不思悔改,反而信口狡辩,此子不除,大商劫数定矣!”
太卜附和道:“上大夫所言甚是!”
帝辛反倒不言语,沉思起来。
这时,大殿中一个人观察到大王的反应,上前进言:“大王,依微臣来看,妲己虽犯大错,但事出有因、情有可原。况年纪尚幼,若多加劝诫,日后可改过向善,未尝不是大王的恩德。”
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纣王身边的宠臣费仲。帝辛听了费仲一席话,暗想确实如此:“爱卿言之有理。案犯当众鸣冤,定有隐情。来人啊,将妲己押送凌非阁,待孤王日后审问!都退下吧!”
帝辛久坐,腰背僵痛,还未等朝臣提出异议,他大袖一挥,离席而去了。
妲己就这样被押在凌非阁,许久没有过问。
不知过了多少时日,这一晚,大王没像往常一样到月华宫临幸蓉丽娘娘。近日西北边塞有属国蠢蠢欲动,经常骚扰边境商民。帝辛为这事头痛不已,带着几名随从在宫中信步散心。不知不觉来到了凌非阁,见里面灯火通明,问侍从道:“凌非阁素来静寂,如何今日点起灯火?”侍从答:“大王还记得,冀州苏妲己因犯国法被羁押在此。”
帝辛恍悟:原来是苏护之女的被羁之所。
他思索了一下,吩咐随从:“宣孤已至,声音越大越好。”
自妲己入住后,费仲在凌非阁安置了数名婢女,所有床褥、灯具、桌椅全部换新,一应铜镜、脂粉、新装俱全。时近戌时,妲己已梳洗完毕,正准备更衣就寝。忽听得门外一声“大王驾到!”大王此时前来是妲己不曾预料的,她慌忙穿上衣服,来到门前跪迎。
帝辛进来,看见跪在地上的妲己,用严肃的口吻对她说:“妲己,你可知孤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妲己听闻,应答说:“妲己身负重罪,大王星夜来审,如此勤政,实在令人佩服。”
帝辛暗暗一笑:这丫头说话倒是中听。
他坐下,并不让她起身。
“孤有重犯要审,姜令,带一干人等退下。”
侍卫长领命,其余人都退了出去。
屋子里,很长时间寂静无声。
灯火如豆。
帝辛俯视妲己,妲己低头不语。
“孤看过你的卷宗。太卜说你忤逆神灵、弑杀手足。这任一桩罪,都足以让你千刀万剐。”
妲己回答:“我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大王不必为难。”
帝辛却说:“可我却不想把你置死。”
妲己一愣: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帝辛话锋一转:“那日在沉香殿上,你可否注意到殿上供有一把大弓?”
这一问实在没头没脑,妲己回想自己在沉香殿上看到的一切,因当时面对天子,群臣注目,她实在没太注意殿上的情况。不过,她依稀记得大殿左侧确实有一把大弓。
帝辛娓娓道来:“那大弓名曰‘射日弓’,旁边乃所用‘震天箭’,是先神后羿射日所用,后传至大商,为武乙所得。我大邑商开国六百载,曾有数十代帝王指点江山,其中寡人最佩服的,就是先王武乙。武乙帝天生神力且性情不羁,他痛恨神灵,更痛恨在他上面指手画脚的太卜,一朝得到射日弓,便以此射天。一支震天箭射出,天雷滚滚,血雨纷飞。自那后,再也没有巫卜之术可否决他的决定。他是第一个敢于蔑视神灵的帝王,是我心中最崇高的先辈。”
妲己万万没想到,在宫闱之中竟有如此的权力角逐。外界传言帝辛对太卜言听计从,看来他也并非心甘情愿啊!
“大王的意思莫非是……”
“没错,当你在殿上诅咒太卜的兆文无非就是个龟甲的时候,孤王心中真是无比酣畅!对孤来说,千金易得,知音难求啊!”
妲己本以为自己朝不保夕,却不想阴差阳错碰上了个同样不信神灵的大王,看来连上天都在帮她!
“可是……妲己手刃姐妹,也是要遭惩罚的。”
帝辛略微思忖,说:“不妨,手足之间残杀,自古不算罕事。何况你为母报仇,情有可原。”
想要故意给一个人施加某种罪罚,不怕找不到陷害的托辞。同样的道理,想要故意给一个人开脱罪责,托辞就更多了。
帝辛离开这里的时候已是子时,离开前无意问了妲己有关苏护的近况,妲己回了几句,他微微颔首,摆驾离去了。
自此以后,妲己待在凌非阁,名为监禁,实则自由自在。偶有大臣提起对妲己的问罪之事,都被帝辛以种种理由搪塞过去了。
这一日,妲己在宫中百翠园赏梅。
其实她并不很喜欢这种花,因为只有严寒能让它盛开,她觉得这花命苦。可是她却不由自主地被这种花吸引,看着看着,梦中那种有着竹子一样骨节的花朵开始展现在她眼前,一朵朵,盛放开来。
“姑娘,你挡住老夫去路了。”忽然间,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妲己连忙抬头:原来自己赏花入迷,不知觉站在了路中间,挡住了一个大臣的路。这一抬头不好,她突然觉得这老头十分面熟,天啊,这是那日坚持置她于死地的梅伯!
上大夫梅伯此行本想面见天子,却不想半路遇见妲己。
他立刻认出了这个姑娘,神色变得严肃:“原来是你。多日不见,本以为你被大王秘密处决,却不想在这后宫里养尊处优,竟有雅致赏花来了!好啊!好啊!”
梅伯虽然老迈,但一身是胆、刚直不阿。他自感被欺骗,一把抓住妲己的手腕就往寿仙宫去,口里嚷着:“大王不顾国法、不辨忠奸,今日让我撞个正着,看他有何话说!”
说着就到了寿仙宫,帝辛正在里面午寐。见梅伯怒气冲冲,随侍内官姜柏辰拼命阻拦:“大王正在休息,请上大夫稍候片刻!”梅伯大臂一挥就把公公推在了一边!
声响惊动了帝辛,他红着眼睛醒来,见梅伯抓着一个女孩气势汹汹地进了殿内,细一看:居然是妲己。
帝辛压住怒火,问:“爱卿如此急切,有何要事?”
梅伯松开妲己,对大王作了一揖:“大王,微臣路过花园,见此女悠然自得地赏梅。这妖孽犯下国法,罪恶滔天,如何能让她安然自处?请大王立刻下旨,施与极刑!”
帝辛看妲己的脸色煞白,手捂住胸口不住呼吸,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暗想一下,对梅伯说:“爱卿不必如此动怒,原来只是关于这个姑娘的事。”他顿了一下,转向妲己:“苏妲己!孤王问你:你如何从凌非阁偷跑了出来?”
妲己战战兢兢:“大王,妲己出门取炭,不想在百翠园迷了路,误挡上大夫的去路,实在该死!”
帝辛明知道凌非阁奴仆十数,不会让妲己亲自干活,却也不揭穿,将计就计说:“一派胡言!取个炭也能跑到百翠园里去,分明有心逃跑!幸赖上大夫撞破你的诡计。来人啊!将苏妲己押回凌非阁,严加看守!”
侍卫将她扭送出去。帝辛笑对梅伯:“爱卿有何事面见寡人?”
梅伯见此,也不好再说什么,便取出一卷竹简呈上:“大王,鬼方再次蠢蠢欲动,已经杀伤我百又十民了。形势愈加危急,战事一触即发,请大王定夺!”
帝辛细细看了奏简,和梅伯商讨讨贼的策略。
直到掌灯时分,梅伯才退下,梅伯离开前依然对妲己逍遥法外的事耿耿于怀,最后提醒了帝辛一句:“大王英明,不应再留妖女为祸人间。”
帝辛摩挲着手里的竹简,轻轻地说了一句:“这件事情,孤王自有分寸。”
自那日意外撞上梅伯,帝辛就吩咐妲己不得在前殿逗留。妲己在凌非阁呆得心慌,于是来到后花园,信步散心。
走到一棵树下,发现这里有一个孩子,正呆呆地看着天空。
妲己走过去,发现他衣着华丽,发饰考究,应该是贵胄之子,但周围却没有随侍的奴婢。
细看这个男孩的样貌,浓眉大眼,鼻梁挺直,一眼就惹人怜爱。可是他小小年纪,一个人在这里发呆,浑身散发着不属于他年纪的忧郁气质。
妲己来了兴致,开口问他:“这位小少爷为何独自在此冥想?”
男孩看了她一眼,默然地转过头去,继续看着天空。
妲己心下疑惑:这小儿未免孤高。
正待妲己拂袖而去,却听他嗫嚅了一句:“纸鸢不见了。”
纸鸢?
妲己顺着他的目光向上,果然看见在树上挂着一只风筝。
他是在放风筝的时候,不小心把它挂到了树上吗?
看着他孤寂的眼神,妲己心里一阵没来由的怜悯。她巡视一周,没发现有梯子,但看见了一块木板。她捡起那块木板斜搭在树干上,踩着它一点点爬了上去。她左手紧紧抱住树枝,右手艰难地伸出去。就在她已经快要碰到那个风筝的时候,突然传来一声“阿洪!你怎么了?!”妲己脚下一滑,猛地摔了下来。
从远处跑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眉宇间透着焦急的神色。
妲己艰难地站起身来,掸了掸身上的尘土。
少年看了一眼妲己,微微地皱了眉:“你是哪个宫的人?”
妲己彬彬有礼地回了一句:“我来自凌非阁。”
凌非阁?少年心头划过一阵狐疑,那不是思过的地方吗?
他再没多问,蹲下身对这个男孩说:“阿洪,你跑来这里干什么?我们找了你很久。”
小男孩不语,用手指了指树枝。少年看见那风筝,说:“原来是断了线的纸鸢,让哥哥给你拿下来。”
说着,他挽了挽衣袖,左脚在树干上借力一蹬,轻身飞上了横出的枝桠,双脚轻轻一点,飞身摘得纸鸢后纵身跃下,短短一瞬,他就稳稳落在了地面上。
男孩看见纸鸢,布满冰霜的脸上总算浮现出一丝笑容,拿着纸鸢默默地走开了。少年十分关心弟弟,紧紧跟在他身后。
走了几步,那少年回首见身后的妲己正挽着袖子查看手臂上的伤痕,她的衣服被树枝刮破,整个人灰头土脸。想来她应该是为弟弟摘风筝才受了伤,少年于是停下了脚步,顺手将腰间系着的一个饰物解下来,对那个少女说:“喂,你做好事虽然没做成,但也吃了苦头。你既然在凌非阁,以后少不了有麻烦。这个东西你留着,也许会有帮助。”
说着妲己接到他扔过来的东西,那是一把做工非常精致的钥匙,虽小巧但分量很重,应是纯金铸造。她细细一看:上面还刻了一个小小的“郊”字。
阿洪、阿郊,这两人莫非就是……
夕阳西下。
作者有话要说:
☆、纳她为妃
“东湖听涛惊风里,望穹宇,相思明月如故伊。”
她抚琴而歌,琴声激烈,声势浩荡如走电飞虹。压抑多时的怀乡之愁被这一曲《松风谷》抒发得淋漓尽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