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伶一听,又好气又好笑:“那你可曾逮住奸‘夫?”
他说:“你又不让我进去看,我怎知他没有躲在你床下。”
这话说得狠,尤伶竟不知如何回答,片刻才说:“你若是搜不到奸‘夫,该当如何?”
他答得认真:“任凭发落。”
“好。”她气极反笑,再不言语。
殷郊大着胆子走了过去,只见里面她和一张琴落在地上,旁边竟还有一壶酒。
殷郊笑笑:“夜间小酌,果真惬意。”
尤伶没好气地说:“没法子,我们家那位什么也不喜,单好酒色,我也管不了他。”
殷郊一听,竟是一点台阶也不给下。尴尬地咳了两声:“咳咳,那我还是来得晚了,要再早点,还可以和他把酒言欢。”
尤伶冷笑一声:“可不是么。下次跟你夫人请好假,早一点过来,还能喝上热乎的。”
要说贫嘴,殷郊说上三天三夜也不是她对手。此时只好先服软:“好啦好啦,我特意赶来跟你赔礼,你就不要这样挤兑我了。”
见他如此,尤伶的气终于出了小半,还有大半没化解:“哟,您这是赔礼来了,刚不还说捉‘奸么。”
殷郊只好说:“我没捉到奸‘夫,任凭你发落吧。”
她的气又消了一半,刚刚斗嘴的时候不觉得,现在说起正事来,反倒潮了眼睛:“以后你要搞清楚状况,再来我这发脾气。”
他赔着笑脸:“西娅的事跟你没关系,都是我不好,错怪你了,给你赔不是。”
她的眼睛越来越潮,不敢眨下去。
“……太子妃还好么?孩子没事吧?”
他松了口气的样子:“有惊无险,不是大事。”
她突然邪邪地笑了笑:“这可不得了,赶明儿我得带上九味麝香丸,拎着几块蜜桃砒霜糕,亲自去看望看望,谁叫我天生恶毒呢。”
直听得殷郊手足无措:“哎呀呀,这怎么就哄不好了呢……”
直到这里,她心里的怨气才终于算彻底化解,好歹和缓了脸色:“罢了,念在你诚心道歉,我就不和你计较了。天不早了,你回吧。”
殷郊这一晚上的委屈终于没有白受,他走出屏风去,回头对她说:“最近转凉,你也早点休息……啊对了,不要再和那奸夫喝闷酒了,我看他不是什么好东西。”
尤伶哼一声:“晚了,我瞧着他呆会儿还会回来。”
殷郊走着没停步,只是嘴上说:“他回来你就告诉我,我请他吃蜜桃砒霜糕,谁叫我天生好客呢。”说着推门而出,不见了身影。此时尤伶才眨了下眼睛,竟生生砸出一大颗眼泪来。她看着被泪水打湿的琴弦,抬手自斟了杯酒,喝得更烈了。
回东寰殿的路上,殷郊问惊尘看出尤伶是个怎样的人。惊尘不多言语,只说了一句话:
“谢尤伶是个好姑娘,可惜嫁错了人。”
殷郊听罢,哈哈大笑,自嘲道:“我这一生啊,欠人的算是还不清了。”
是夜月明星稀,各自离愁。
作者有话要说: 惊尘也蛮可爱的!
☆、归来的白丝巾
洪水过去已快一月,可各地流民无法安置,饥荒四起,饿殍遍地;连日来,姬发率众在汜水关外数度徘徊,不知打着什么主意,成了一块可大可小的心病。再过几个月,宫中又要生出一桩烦心事,着实让他头疼不已。
正值大暑节气,寝宫里纵是融着一大块冰,也直热得他满头大汗。加之国事繁忙,心事又重,急火攻心,让他嘴边生了好几个大泡,每日茶饭不思,竟是喝口水都困难。
这一日,帝辛在姜柏辰的安顿下,勉强睡了个午觉。暑气太燥,没多会儿便口渴而醒。他躺在床上喃喃吩咐:“姜柏辰……给孤端碗水来。”
然后就听得有人轻手轻脚前来,用了不知什么东西让清水一滴滴流下来,先滴在他干裂的嘴唇上,然后渗进嘴巴里,清清凉凉竟是十分舒服。
他老老实实地饮着水,竟是一动也不动,生怕这水流到别的地方去。大概一碗水的工夫,他也不觉得渴了,反倒觉得这么聪明的方法肯定不是姜柏辰那小子能想出来的。朦朦胧胧睁开眼睛,却看到一个年轻的宫女坐在那里,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他复又闭上了眼睛:“瞧你这宫女眼生,什么时候调过来的?倒是颇通服侍之道。”
然后听她轻笑一声:“本来出门透透气,碰见姜柏辰说你身体不适,好心好意来看你。谁知大王金口一开,一下子把我贬成了宫女儿。我这一来回,真真是自降身份了。”
听这无比熟悉的声音,帝辛猛地睁开眼睛,定睛一看竟是妲己。他撑起身子靠在后面的椅垫上,心里没想到妲己会来这里。
“是妲己啊,你看看我,真是老了眼花了……几个月不见,你的气色倒还一直不错。怎么今儿个有空,来我这寿仙宫一趟?”
妲己拿着一条淡粉色的手帕轻拭了拭嘴,叹了一声:“我住进你这寿仙宫一月有余,你竟然一直不知道。真是让人伤心。”
帝辛突然想起来,她的梨落宫在洪水中被冲垮,到现在也没有复建。王后他们都陆续回到自己的宫中,只有她无处可去,依然留在寿仙宫。他心里不大好受,拉过她的手,那手帕半边湿透,想来就是用来给他滴水的物事。
“瞧我这记性,真是一天不如一天。你放心,梨落宫我抓紧帮你复建,你稍安勿躁。”
妲己不露声色地抽回手帕:“我又不是流落街头,还是以国家大事为先吧。”然后四下看了一眼,越发无语。随即缓缓起身:“妥了,我也不打扰你休息。就先走了。”
帝辛却拉过她的手:“我记得,你的手帕是白色的。”
妲己的眼光暗了不少:“是啊……可惜从梨落宫出来以后就没见。我记得把它系在手上了的……你当时接我出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
帝辛昏昏然然地回想,自语道:“是我接你出来的吗……那么乱我也没注意。改日去找找。”
妲己的眼神突然就跳了一下。
从寿仙宫出来,迎面扑来一阵热浪。她微微地松了松领口,听着四下都静悄悄的,只有不识趣的知了挣了命地叫。还是知了命好,开心了笑,不开心了叫。哪像这深宫女子,喜怒哀乐都要埋进心里,人前笑脸,人后哀叹。人前讨好,人后算计。得宠也是累,失宠也是累,当真命苦!
想着刚刚帝辛的态度,面对她不知要拉出多深的鸿沟来。以往那些海誓山盟依稀在耳边,可眼前的现实却如此冷酷。即便如此,她还是相信着,他是动过真心的吧。只是甜言蜜语是真的,冷言冷语也是真的,最初的轰轰烈烈,到最后也终归化成平平淡淡。
傍晚的暑气好歹降了不少,妲己用了些晚膳,呆在落枫斋里无所事事。听说大王下午去了崇吾殿,刚刚才回寿仙宫用膳,一直到现在也没有露面。鲧捐站在门口等了好长时间,终于在日落后回到屋里,失望地对妲己说:“我输了。”
妲己挑着眉头笑了笑:“都告诉你会是这样。”
鲧捐不无泄气:“我以为他会来的。”
妲己冷笑一声,起身伸了伸懒腰,吩咐下人道:“我出去走走,你们不用跟来了。”
鲧捐替她揽开珠帘,放她独自出去了。
夕阳初下,青砖路面上还留有余温。天边的彩霞红得醉人,一点一点随落日失去颜色。妲己信步走在王宫里,不知走了多久,忽然就来到了洛水河畔。
此时的洛水不复昔日那般狂躁汹涌,从上游的离岸门静静地流入,激荡在小鹅卵石上汀然有声。被冲垮的洛北桥已经修好,对面就是梨落宫的废墟。自从她入住寿仙宫,这是她第一次回到这里。山上还是有些冷的,尤其日落之后降温更迅。她紧了紧衣服,踏上洛北桥,款款地向彼岸走去。周围有零星的运送土木石料的壮丁,一个个都是现从宫外招进来整饬宫殿的劳力。经过她身边时都不认得她是谁,纷纷投来或好奇或异样的眼光。妲己全然不理,一步一脚印地走到梨落宫脚下——这被泥石冲撞之后,早已四下坍塌,整座宫殿气息奄奄地趴在那里,不复当年的富丽堂皇。
她长叹一声,回想起自己在这里度过的上千个日日夜夜,心中竟生出一丝不舍来。
她提起罗裙,踩着泥巴向上走,越往上越陡。她绕着废墟走了大半圈,直到半山腰上,四周一个人都没有。太阳彻底地落下去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特别的荷香,幽幽地发散开来。她一个人站在一片废墟中间,满眼的残垣断壁。
忽然间想起,自己的白丝巾还掉在这里。她记得分明:自己逃跑之前特意将它紧紧系在手腕上,但是在寿仙宫醒来以后就不见了。一众下人都说没看见,她还特意问了当晚帮殷郊接人的姜泊先,可依然没有下落。
“如果被埋在这里,那要翻到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她叹了好几声,对失踪的丝巾格外惋惜。
自言自语了这么一句话,只好无奈地转身,打算回去。
却冷不防,看见眼前的梨树上,那条白丝巾生生挂在了上面,顺着西风飘扬。她愣住了,刚刚来的时候还没见到这有东西!好一会儿才敢走上前去,伸手把它解下来细细端详:一样的丝绸,一样的“喜”字,不一样的是,这上面没有了自己惯用的茉莉香气,反而一种淡淡的花香,沁入心脾。
她终于觉察出来:这是一股荷花香。
她之前还在纳闷哪里飘来的荷花香,离这不远的百翠园之前倒是有一片不小的荷塘,但洪水涌入,将满池荷花尽数卷走,只剩些孤零零的荷杆。她再次细细嗅了一下,笃定这是莲花香气无疑。突然间回忆起自己被埋进泥土里的那个洪水之夜,将她从土里挖出来的正是一个散发着荷花香气的人!她一下子懵住了,脑海中的疑惑全部得到解答。思路打通之后,她立刻向四下望去,希求能看到蛛丝马迹。可是四周都静悄悄的,没有人出现在她视线里。
她踉跄着向前走了几步,眼泪涌出沾湿了睫毛。在空旷的山野里,她颤抖地喊出声来:“是你吗?”
没有任何回音。
她的泪水止也止不住,“嗒嗒”地滴在脚下的泥土里。她没有想到,是真的没有想到,性命攸关那一刻,竟是他赶来救自己于危难。自己的白丝巾定是被他拿走的吧!此时丝巾出现在这里,他一定就在附近。可是为什么不回答我?
“我知道是你,你在哪,为什么不出现,为什么不回答我?!”她叫喊,几乎是撕心裂肺。
在未坍塌的大殿后面,一个不起眼的人影藏在朦胧的黑暗里。没有人知道他此时的表情。他在这里潜伏一月有余,却怎么也没有勇气踏入寿仙宫一步。那日大雨,他人在陈塘关,但心中没来由一阵剧痛,便知妲己有难。踏上风火轮飞速来到王宫,果然见她遇险。危急时刻,他用红缨掘开泥石,生生将她挖了出来。看到她毫无血色的脸和鲜血淋漓的腿,他心疼得想死,在那一刻决心带着她远走高飞!但那一瞬,就是那一瞬,她对着自己朦胧地叫了声“子辛”……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他一直等待的她,却始终期待着另一个人。
那一瞬他突然明白了:她再也不是那个在圜土里被蛇咬伤,苦苦等他回来的小女孩;也不是那个在他大婚前夕病得一塌糊涂,搂着他痛哭的冷艳王妃。这个经历了帝王娇宠和深宫心计的女子,早在他痴心不改的岁月里,悄然爱上了另一个人。
他全身的力气都流失掉了,再也没办法抱起她。他只能忍痛放手,放她在这深宫里和她心爱的人一起。当他趁着雨夜离开的时候,下袍却突然被她拉住,她迷蒙中说了一句“别走”,不知是对谁的留恋。他的眼泪突然滑落,掺在雨水中越发冰冷。他俯身掰开她的手,那冻得发白的手指,攥得那样紧,他一根一根掰开,几乎用尽了力气。他看着那只手,指甲因为用力已经裂开。手腕上还是那条不变的白丝巾,他本来已不抱什么希望,但不知为何,他把它解了下来,放进自己的衣服里。远处传来太监的呼唤,纵然不忍,纵然不舍,他亦咬咬牙,决绝地离开了。
耳边仍然是她深情的呼喊,夹杂着哀怨,夹杂着愁绪,甚至夹杂着乞求,一声一声,直唤得人肝肠寸断。他抹了一把眼泪,终于化成一道红光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拒绝妲己
夜深了,鲧捐打发小泉子去寻了两圈也没见着娘娘,正焦灼间,就见妲己失魂落魄地走回来。鲧捐见她脸色灰黑,目光呆滞,脚下的一双鞋已满是泥土,连忙迎了上去:“娘娘,你这是去哪儿了,奴婢都要担心死了。”
她只是不语。
鲧捐见她魂不守舍的样子,像是被什么吓着了,但眼中竟是那般哀愁,又像是遇见什么伤心事。她不禁有些着急:“娘娘,你不好这个样子——”说着附在她耳边说了句:“大王来了,已经好些时候了。”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波澜,随即抽身就要走。鲧捐拉过她来,抱住她的双肩劝:“我不知你遇见了什么变故,但是大王数月未曾临幸,今日好容易来看一眼。你怎么也得说句话啊。”
好说歹说,终于劝着她走进了房间。
帝辛好像很早就到了,此时正坐在她的床上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他每次这种表现都会让妲己心里打鼓,因为他接下来的举动往往超乎寻常。她一步步走过去,脚步轻得像只猫。待到近了,她才发现他低着头干嘛:他应该是睡着了,但又不好直接躺在她床上,只好坐在那里眯着,眯着眯着就困了,头也耷拉下来,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妲己见他这样倒也无措了,只是轻轻拍拍他的肩膀:“大王——大王?”
叫了两声他便睁开了眼睛,看见妲己在他面前,撑了撑肩膀问她:“几时了?”
她答:“二更过了。”
他问:“怎么现在才回来?也不带个人在身边。”
她说:“去了一趟梨落宫,多走了几步。”
他“哦”了一声,只用手擦了擦眼睛。
她见窗外星光点点,夜深如墨,眼前的帝辛又如此疲惫。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