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一处人迹罕至之地,殷郊突然止步,回身牵过尤伶的手,她的手冷冰冰的,像是怎么也捂不暖。他伸手抚摸她的脸,因为大雾让她的脸上一层都水蒙蒙的,睫毛上的水滴随着眨眼都忽闪掉了。他对她说:“你恨不恨我?”
她抬眼看向他,像是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从上到下,从内到外,从骨头到皮肉,都恨透了你。”
殷郊笑,伸手抱过她,她僵直着身子不愿意,他却强硬地紧紧搂住了她。
随即他松开,放下她的手,对她说:“如果知道有今天,我当初真的应该强硬地拒绝娶你。那样你便可以挑选一个如意的郎君,不必受这种辛苦。”
尤伶冷笑:“你现在后悔娶我了?”
他诚实地回答:“是的。”尤伶心头一阵委屈,她多想他能委婉一点,骗骗她也好!
殷郊对着前面朦胧的雾气喊了一声:“周兄!你来,我有话跟你讲。”
不一会儿见雾气里闪出一个人影,周斌从山上下来,看见那对男女站在那里,便答了一句:“尹兄有何事,但说无妨。”
殷郊将尤伶向前推了一步:“周兄,我不与你拐弯抹角。尤伶与我虽是主仆,但情同兄妹。如今我家道中落,不想连累于她,就此请周兄代为照顾。尹某感激不尽。”
周斌看着面前这二人,口中虽万般客气,但眼神却齐刷刷如刀片一般,颇有几分视死如归的气魄。他心中一凛,头皮发麻,心想纵然万般周全,却还是没能瞒过他们的眼睛。话说至此,分明已亮出底线,瞬间他来不及思考,果断单膝跪地请罪道:
“微臣万死,不敢冒犯太子妃!”
殷郊挺拔而立,剑眉怒起,仿佛面对千军万马,一样岿然自若,他哼了一声,不无讥讽道:
“好小子,你敢设计伤我,敢掳我女人和孩子,还有你不敢的事情!”
周斌的头更低了:
“事出权宜,迫不得已!西岐伯侯麾下,姬发向太子请罪!”
殷郊笑着,不住点头:“好啊,你敢亮出名号,算是一枚好汉。你这么处心积虑接近我,所图为何,我自然心中有数。事到如今,是你说还是我说?”
姬发的姿态十分谦恭,声音却如铁石般响亮:“太子千万不要误会,姬发得知朝中生变,太子远走,千里迢迢赶来护驾。一片赤诚,后土可鉴。姬发愿护送太子平安到达东鲁,彼时还望太子在东伯侯爷面前替姬发说句好话,促成东西联盟,共图大事。”
殷郊扔掉拐杖,单手将尤伶护在胸前,对姬发冷笑道:“要我在外祖面前替你说话?呵呵,眼下我除了听你的,还有别的选择么?”
姬发没有说话,但见四周蒸腾的雾气里,一波波身穿绛红色戎装的士兵渐渐靠拢。尤伶瞥了一眼,低声说:“少说一百号身手不凡的士卒,是怎么入关来的?”
殷郊缓缓摇头:“别说一百人,一千人也能乔装进来。但是他们都不是从西岐来的。我早知这一路都有他们的驿道,但据点已经渗透到邺城来,却是让我始料不及。西岐的势力果真非同一般。”
尤伶忽然想起,脱口说道:“糟了,茂儿还在他们手上!”
殷郊却说:“不妨,茂儿此时定然平安。”
面前的姬发直起身子,对殷郊说:“请殿下相信,微臣此举并无恶意。如果你不喜欢这种方式,那我可以让你们安全离开,自行到达东鲁。我也将以西伯侯世子的身份拜谒姜侯爷,用自己的实力说服联盟之事。”
说着,他对那群人做了个手势,果然从人墙中让出了一条路。
殷郊看着那条路,却并没有动,对姬发说:“如果我跟你走,我的儿子就有奶吃,是吧?”
姬发笑了笑,点了点头。
殷郊转身,用稳健的步子大踏步向前走,扔给姬发一句话:“那就走吧。”
昨夜刮了一宿的大风,还以为今日会降雨雹,却不想是天朗气清的顶好天气。姬发骑在马上,觉得闷热,扯了扯衣领,露出小半个胸膛,觉得舒服多了。并行的殷郊瞧了他一眼,哂了一声。姬发追上去,跟他搭话:“我说尹兄,我当时费尽心思想要把事情做得自然些,你是怎么就看出来了?”
殷郊笑了笑:“当年帝乙祖父祭天时,偶然获得一块璀璨的玉石。叫匠人来鉴,说是极为珍贵的紫铜血玉。祖父命人剔了杂质,按照尺寸制了三块玉珏,留给了父王。父王自己留了一块,此外两块分别赐给了苏护和西伯侯。你身上既然配着这块玉石,必然与这几个人有关联。再者你言谈之间,虽极力掩饰,却仍透出西岐雅方言的韵味,可知你是来自西岐的贵胄。又听人称呼你为‘二公子’,结合年龄长相,可推出你是西伯侯的世子姬发。”
姬发听罢,不禁拍掌而叹:“果真出身王室,见识不凡。这块玉石本来是我大哥之物,他过世后我配在身上留作纪念,却不想露了大馅。”
殷郊骑着马,不徐不快地走着,只说:“纪念是假,警醒是真吧。”
姬发大笑:“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一阵风吹过,突然一股幽香袭来,似兰若棠,飘渺无踪。姬发看了看身边那辆翠幄青紬骡车,车窗紧闭,香气却如缕。殷郊发现了他的目光,听他说道:“尹兄,如果我当日装傻充愣应下了,你待如何?”
殷郊挑了挑眉,二话没说踢了他的马肚子。他哈哈大笑着跑到前面去了。
殷郊也看向那辆车,又一阵风来,掀开了车窗上的帘子,正好看到尤伶拿着木勺给茂儿喂水。她的眼帘低垂,照顾孩子的模样无比认真。阳光正打在她的脸上,吹弹可破的皮肤没有一点瑕疵。然后车帘就盖下了,再难窥里面的温情。
朝歌去往东鲁的路上,两边都是不绝的饥民。多是从上次水灾后无家可归的难民,老幼妇孺卧了一地。殷郊看不过去,勒住了马,却不想被姬发拦住了:“没用的,莫说你救不起,就算此时救活了,日后仍是食不果腹,早晚也会死去。”
殷郊说:“能活一个是一个。”说着下马,拿了几袋干粮和水走过去,还未等近前,那些饥民就如饿虎一样扑过来,瞬间就将粮食抢了干净。殷郊不得不后退,看见一团人为了一袋干粮打得头破血流。他重新上马,听姬发对他说:“水患之后,朝廷各处征粮填补空缺,赈灾的粮食和物资被各级官吏层层贪污,到百姓手里的寥寥无几。各种奸商与贪官勾结,投机屯粮,哄抬价钱。百姓苦不堪言,典妻卖子,仍难逃饿死的命运。若不改变大势,这种形势只会愈演愈烈。等到百姓忍无可忍的时候,我们不反,自有人反。”
殷郊从小生在深宫,锦衣玉食享之不尽,从未见外间离乱,百姓贫寒如此!耳边仍是姬发冰冷的声音:“你这样施点小恩小惠,只是延长他们在地狱的煎熬,还不如早点死了,投胎到个好人家。”
他想反驳,可是话到嘴边,却都显得那么无力。也许姬发真的是对的,“以万民为狗”的苛政再持续下去,早晚要灭了大商的根基。
就这样昼夜兼程二十多天,终于来到东鲁的地界。早前殷郊修了封家书,叫姬发的手下快马送到东伯侯府上。甫一踏入境内,就有探兵来迎,随后一个膀大腰圆的壮汉出现,殷郊定睛一看,竟是娘舅姜文焕。此番情景下见到娘舅,他不禁热泪盈眶,刚刚下马就被舅舅一把握住双肩:“好孩子,叫你受苦了!”
殷郊悲喜交集,竟是说不出完整话来。姜文焕见旁边还立着一个玉树少年,知晓这是西伯侯的世子姬发。姬发上前,行了拜谒之礼:“西岐姬发,见过姜将军。”姜文焕回答道:“世子远道而来,护我外甥一家平安。此番恩德,姜氏铭感于心。”
一番寒暄,姜文焕叫手下将远客均换了轿马,一路向东伯侯府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敏感记忆
朝歌之中,闻听太子被外祖接走,人人都松了一口气,闻太师之前还担心帝辛会不会因此向姜桓楚施压,但数日之内竟毫无动静。原来大王近两月来体力严重衰退,精力又多被孕中的妲己占着,每日早朝换成三日一开,又变成五日,最近一个月来,竟是完全不肯早朝。
这日上午,寿仙宫门口静悄悄的,姜柏辰靠在门口打着盹儿,忽然眼前一暗,抬眼看见妲己站在面前,慌忙站了起来:“妲妃娘娘驾临,怎么不提前知会一声?”
妲己穿着一身雍容的雪狐皮大袄,在初寒的天气中热得微晕。她嗡了嗡点了绛红的嘴唇,对姜柏辰说:“大王呢?”
姜柏辰答着:“大王这会儿还没起呢。”
妲己的眉头微皱,脸色变得不好:“这个时候还不起,今儿的早朝又没上吧?”
姜柏辰忙答:“大王忙着长恩殿的事,这几日累着了,难免多睡些。”
妲己不复理他,悠悠说了句:“那我去看看他吧。”说着走进了宫殿,姜柏辰忙用拂尘替她挥了前路。她进了内殿,只觉暖气极热,鲧捐为她退了大衣,她径自走到帝辛的床边。一众下人都退下了,妲己揽开帘帐,搭上金钩,看着睡梦中的帝辛也皱着眉头。她伸手抚平他的眉宇,低下头来,喃喃说道:“这么这样累啊。”
帝辛听到她的声音,努力醒了过来,他的头发已经全白,连眉毛也染上灰白色。他坐起来,靠在妲己为他摆好的大靠枕上,伸手把她抱在怀里,手自然而然地抚上她的肚子。
“快三个月了吧……”他的热气呼在她耳边,她侧靠在他怀里,整个人就像一只乖巧的猫儿。
“快了呢。”她的手搭在他肩上,不时划弄他的耳垂。“你呀,又没带着身子,比我还贪睡。”
“哈哈。”帝辛爽朗地笑了几声,突然咳嗽起来。妲己抚了抚他的后背,问道:“这几日身体越发不好了。长恩殿的事就先别忙了。”
帝辛握住她的手:“我就是再不好,你交代的事哪敢怠慢啊。”
妲己嗔声道:“我让你修座宫殿,招揽奇才异士为大王修炼丹药,祈求让大王延年益寿,也是为了我们的未来着想。大王长寿,看着我们的孩儿平安出生长大,真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了。”
“是是是,我知道你一片丹心。孤王定会长寿,陪你们母子终老。”
妲己温柔地靠在帝辛肩上,看着不远处的香鼎冒出乳白的香气,幽幽袭来,清香怡人。
帝辛的声音在她头上响起:“我想过了,姜后死后,中宫空置。下月初,我决定颁诏,立你为后。”
妲己像是吃了一惊,从他怀里出来,秀目睁圆,眼泪渐渐浮现。她含泪对他笑道:“你有这份心思就够了。再说我腹中不知是男是女,待他日生下王子,再册后不迟,否则朝臣也叫大王难办。”
帝辛听了,似有不悦:“那群老匹夫整天就知道聒噪,孤王想立谁做正室,还要他们批准不成?孤王不管你育的是男是女,总之心意已决,不想再拖了。”
妲己听他如是说,默然不语,点头称是。
妲己从寿仙宫中出来,披着一身洒金茸毛大氅,抱着股热的暖手炉款款而行。昨夜下了初雪,吹风的时候会卷起细小的雪末,吹在脸上凉凉的。经过百翠园的时候,见百花枯萎,梅花待放,满眼凋残。她止不住叹了一声,身后的鲧捐说:“娘娘喜上加喜,何以叹息?”妲己没有说话,只是在御花园中踽踽而行。忽然见一群奴才围在一起清理什么东西,妲己走过去,有领头的给她请安。她问:“这是怎么了?”
那内侍答曰:“昨夜风大,刮折了一棵年生的柳树,砸到了两间屋子。奴才带人正归置呢。”这里前后都不着宫殿,唯独有一间搁置工具的仓库,孤零零坐落在百翠园前。妲己站在这里,忽然被破碎的回忆击中,立时变得一动不动,睁着空洞的双眼看着眼前这间坍塌的小屋,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却总是残缺不全。
周围的奴才见妲妃娘娘在这里,都不敢再动,全体垂着头等候。身后的鲧捐忐忑地看着她,不知该怎么劝离。这时却见妲己转身,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走吧。”
鲧捐伸手搀着她,一路向梨落宫的方向去了。身后的小屋没一会儿就被一众奴才扒了干净,只露出灰黑色的地基。
走到一半的时候鲧捐忽然感到妲己的手一紧,然后就听她说:“你帮我找个小门,这里应该有个庭院。”
庭院?
鲧捐出入百翠园很多次,不见哪里有庭院。可见妲己无比认真的表情,她只好应下了:“娘娘在这稍候,我马上回来。”
鲧捐沿着百翠园的围墙,自西向东走了一圈也没见什么小门。可是百翠园内蜿蜒曲折,假山重叠,找个小门亦不是易事,眼见天色已晚,风声愈大,只怕又要下雪。她急匆匆走回去,却见刚才还立在那里的人儿,如今却是没了踪影。鲧捐顿时心中一凛!
凭着残缺的记忆,妲己真的找到了那里。
曾经葱郁的绿草今日已尽数颓败,两座假山孤零零地立着,对面的湖泊冻上了冰碴,到处都是深秋蜕下的枯黄。她本来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但是假山下面的岩洞却真实存在着。脑海中那根如烙铁般的神经让她不敢去触碰,她想要逃离,但脚下却似生根般难以挪动。她颤抖地抚摸着那冰凉的岩石,记忆排山倒海般压过来……急速的心跳、火热的嘴唇、颤抖的身体……无序的画面在她脑中越积越多、越积越乱,让她整个人几乎崩溃掉!她一下子靠在那岩壁上,身子止不住地滑下去……
天色彻底黑了下来,渐渐地有雪花飞舞。找不到妲己的鲧捐整个人都发狂了,发动二十几个内侍一同寻找。终于有人回来禀告:“妲妃娘娘在假山下面晕倒了。”
待鲧捐火急火燎地赶到,妲己已被厚实的毛毯裹住。鲧捐扶起她的头,看到她在朦胧中醒来,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捐,我肚子好痛……”
妲己被立刻送入梨落宫,两碗姜汤服下,她感觉好了一些。鲧捐要宣太医,却被妲己拦下:“别……不能让子辛知道。”
鲧捐不听,坚持要宣太医:“你忘了当初太子妃也是这样,结果生产的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