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韶言成亲之日,我被家中事务所扰,未能来饮你们的喜酒,你们不要见怪才好。这里小小心意,你收下吧。”她一面说,一面将锦盒打开,露出里面一只玉镯。
姚织锦吃了一惊。那只镯子通体幽绿,晶莹剔透,仿佛从内而外渗透出一股温软润滑,她虽向来对这类东西不甚在意,却也明白这必定是花了大价钱的,连忙推拒道:“姨母,这太贵重了,我收不得的!”
“我都说了别客气,你我头一回相见,你又是韶言的新婚妻子,送点小玩意做见面礼也是应该的。我夫君在京城中做了好十几年的玉石生意,这只镯子在外头可能叫价甚高,我们自家人花不了几个钱,你就权当是我的一点心意,若不收,我可要生气了。”大何氏淡淡地道。
姚织锦心里愈加觉得不安。左右无法,只得道:“既如此,锦儿便恭敬不如从命,多谢姨母。”
大何氏微微点了点头,招呼丫头给二人倒茶来,自己也在桌边坐下了。凤眼一闪。道:“我叫你锦儿,你不会介意吧?锦儿,有几句话,我不知当说不当说。你也瞧见了。我妹妹——也就是你婆母,她如今那副样子,我看在眼里。实在是觉得有些心酸。她年龄也不小了,又生了这样的病,你们晚辈。也该体恤一点才是。我能理解你和韶言搬到外面独住是想有你们自己的小天地,但百善孝为先,你们怎能将‘孝道’二字弃于不顾?若能搬回来与她同住,每天热热闹闹的,她心情好些,兴许这病就大好了呢!”
搬回来,回到谷府和一大家子人同住?这怎么行!在这样的大门大户里。总有各种繁文缛节的礼仪要讲,一旦搬回来。势必会每天不得轻省,还能自由自在地天天到珍味楼打理么?再者说,这府里的丫头姨娘也都不是什么善茬,每日咭咭哝哝不休,徐淑宁是娴淑之人,尚且可以忍受,但她姚织锦是在外头跑惯了的,从前在这里又曾有过那样不愉快的经历,若长居于此,不出三月,非给逼疯了不成!
姚织锦不好辩驳,只能低了头做乖顺状,缄口不言。
见她紧闭了嘴,大何氏眉毛一挑,笑道:“我听沁芳和淑宁成日赞你是个最伶俐的姑娘,又生得好看,若不是如此,韶言也不会非娶你不可,怎么到了我面前,倒像个没嘴的葫芦一般?锦儿,听府里人说,你是润州城一家落魄大户的庶出小姐?”
姚织锦登时眉头一皱。眼下的她的确是对姚家上下好感尽失,如果有可能,真希望再不用踏进去一步,但那并不意味着何氏的姐姐这个“外人”可以用“落魄”二字来对其评头品足不是吗?
“我还听说,你曾因为家中欠了谷府的债,被自己的大伯和父亲送来抵债,做粗使丫头,对不对?”大何氏继续道。
姚织锦忽然发觉她那张脸上添了两份讥诮之意。这女人究竟要干嘛?先是送镯子示好,此刻却又说些刺人心窝子的话,说白了她只不过是一个谷府的亲戚罢了,用得着这样咄咄逼人吗?
她依旧不开口,大何氏唇边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我很清楚,以你这样的身份,要嫁给谷府的三少爷做正妻,势必是需要些手段的。韶言终究是年轻,看上了你那张脸,却不懂得成亲这回事,要娶回来的,可不单单是一副皮囊。我也没别的要求,只希望你能循规蹈矩,别给我妹妹一家惹来什么麻烦,那我就要敬谢满天神佛了!”
还没完了是吧,看在你是长辈的份上我忍你,你可别以为我真是那种任人欺负的主儿!
姚织锦银牙一咬,忽地一抬头,直直看向大何氏道:“姨母,您既然对我的来龙去脉知道得那么清楚,想必对我和谷家三少爷的这一头亲事,也该心中有数。您是从京城来的,应该也听说过玉馔斋的名号吧?那便是我一手一脚自个儿开的一间小饭馆,蒙众人抬爱,现在也算是薄有声名。我想告诉您的是,没错,我确是庶出,也曾在谷府中做过丫头,但也算是靠着自己一双手挣出了片瓦遮头。至于我和谷家三少爷,哼,我把话搁在这儿,当初若不是他趁着我家一片大乱,以帮我解决事情为名,非要我应承这门婚事,我就算是嫁猪嫁狗,也不会嫁给他!”
她把桌上的锦盒往前推了推:“这只玉镯,原本便不是属于锦儿的东西,锦儿受不起,还请姨母收回去吧。”语毕,立刻站起身来。
“你!”大何氏无论如何恐怕也没想到一个小小年纪的姑娘家居然敢这样跟她说话,一拍桌子,嘴唇抖了半天也没能说出一句囫囵话。
姚织锦瞥她一眼,拉开门走出去,迎面就撞上谷韶言正立在门外。
“你……你在这儿干嘛?”她一个激灵。糟了,刚才自己的那番话会不会全被他听见了?虽是实情,又是她怒火攻心的气话,但听在他耳里,恐怕也不是滋味吧?天哪,这可真应了丁伟强时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太狗血了!初时她也不懂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但经过丁伟强的解释,再对应此刻的局面,她才算是彻底明白了。可这么老套又无聊的情景,怎么会发生在她身上?
谷韶言却好似没事儿人一般,抿唇一笑,道:“吃饭了。我在府中寻了一圈不见你的踪影。还以为你自个儿跑了,没想到你竟在这儿陪姨母聊天呢,走吧,菜都上桌了。别叫一屋子人等你。”
说罢,自顾自牵起她的手,朝前厅走去。
接下来的时间。姚织锦便始终有些坐立不安。饭桌上谷韶言一直谈笑风生,还时不时地开开大哥大嫂的玩笑,仿佛一切如常。但不知怎的,姚织锦看在眼里,总觉得他有些不对劲,简直像是在假笑似的,眉角眼梢里都是不虞之色。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她又不是狼心狗肺的人,谷韶言怎么对她。她心里是明白的,自从嫁给他。住在城南的宅子里,她从未受过一点委屈,冯姨娘又在他的安排下得到妥善医治,她得了便宜,此时还在背后这样说他,岂不成了那起不知好歹的蠢货?
饭后众人在前厅里小坐闲聊,也不知那何氏到底是为什么,始终看她不顺眼,凳子还没捂热呢,忽然跳将起来,跑到她面前摆了个戏曲里的亮相姿势,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指着她的脸拿腔拿调地唱道:“呸,小妖精,你瞒得了别人却瞒不了我!你一肚子坏水,今日,我便要替天行道,收了你!”
话毕,就以泰山压顶之势向她扑了过来。
徐淑宁连忙扑过去搂住她的腰,勉强笑道:“哎哟,娘也真是,最近见谁都是这一套,昨儿我也被指着骂了一回,真真儿气也不是笑也不是!二妹,你赶紧带着锦妹妹去园里转转,她哪见过这种场面,仔细再唬着她!”
谷沁芳也就赶忙跑过来,抓住姚织锦的手腕,搭讪笑着将她拽了出去。
两人在园子里转了一大圈,谷沁芳回头看了看姚织锦的脸,有些惴惴道:“方才吓着你了吧?我娘如今糊里糊涂的,别说你了,就连我们在她面前,也常常被唬得一愣一愣的,你知道她本意不是如此就好,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姚织锦摇摇头:“没事的,她如今生了病,原本就无法控制自己的所思所行。姐姐应该知道,我又不是那种胆子只有芥菜籽大小的姑娘,这一点小阵仗,还吓不住我的。”
“别逞强了,若是不害怕,怎么还小脸煞白?”谷沁芳打趣道。
姚织锦前思后想,刚才发生的事,还真得有人给她出出主意。于是吞吞吐吐道:“我……我好像说错话了。”
她将方才在姨母房中发生的事,以及一出来就撞到谷韶言的情景仔仔细细说了一遍,叹气道:“我不是有意针对他的,只是……”
“哎哟哟,你这可是捅了马蜂窝了!”谷沁芳笑得直不起腰来,“别说我没警告你,韶言那人最是记仇,耳朵又尖,在他背后说他坏话,十有**是会被他听见的。锦妹妹,你只能自求多福了!”
“哪有那么好笑?”姚织锦气鼓鼓道,“我真没那个意思,只是当时被姨母哪些话呛得昏了头,不知道为什么,顺嘴就叨咕了出来,我这儿正后悔呢,你还笑!”
谷沁芳这才收敛笑容:“旁的事我不清楚,也不敢妄下论断,但我知道,韶言从小到大,还没对哪个姑娘如此上心过,你哪些话也算是伤人了,得想个法子补救才行。我看……”她复又笑起来,“我看,不如你就趁着今晚,弄两壶好酒,再做上两道好菜,夫妻二人把酒言欢,然后双双回房,明天一早,所有事就解决啦!”
“哎呀!”姚织锦急得直跺脚,“我算是看出来了,你们俩真是两姐弟,说话都那么不着调。我这儿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你还只管开我的玩笑。”
“好好好,不说玩笑话,咱们讲正经的。”谷沁芳拉住她的手,“锦妹妹,韶言平常如何对你,你比我明白,而你,纵然当初嫁的不情不愿,至少现在,也开始关心他的感受了。两个人能凑成一对儿是老天安排好的,你们俩如今关系刚刚好转,可千万别毁在自己手里,懂吗?”
姚织锦回头看了看她,默默地点了点头。(
、第一百三十七话 看账本
午饭后小坐了一阵,谷韶言便带着姚织锦离开了谷府。
姚织锦始终有些惴惴不安,两人面对面坐在车上,她便时不时地偷瞟谷韶言两眼,见他似乎并没有任何异样,一颗心渐渐放了下来。
她一时激愤说出来的那些话的确有些伤人,但说不定,他压根也没听到呢?别自己吓唬自己,当做没事发生过不就好了?她暗暗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冷不丁却听那谷韶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干嘛?”她外强中干地翻了个白眼。
“也没什么。”谷韶言慢悠悠地换了个坐姿,好整以暇道,“我本不想老话重提,奈何你总是这样。姚织锦,我早说过,你若那么喜欢我这张脸,只管大大方方看个够罢了,何必做贼似的偷偷摸摸?”
“谁稀罕了?!”姚织锦驳了句嘴,讪讪将脑袋探出窗外,忽然问道,“这也不是回城南的方向啊,还要去哪里?”
“时间还早,我估摸着你或许想去珍味楼瞧瞧,把你送到那儿,我还要回酒坊。”谷韶言淡淡应道。
姚织锦连忙道:“不用了,汤掌柜和洪老头他们做事很卖力,用不着我操心。这会子刚过饭点儿,我去了也只是一派清闲,倒不如……咦,如果你要回酒坊的话,我和你一起去,顺便也看看按照《玉馔集》上记载的法子酿出来的酒到底什么模样。珍味楼里每日都要用酒,但说起来,我还从没见过酒是怎么造出来的,正好去瞧个新鲜,晚上咱们再一起回家。岂不便当?”
她也弄不明白自己从何时起开始在乎他的感受,只迫不及待地想做点什么来补偿他。对大何氏说的那番话,不管他听没听到,终究是不妥的,自己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陪着他去酒坊走上一遭。再伺机说两句软话。帮些力所能及的忙,不说别的,至少她自己心里能好受一点。
然而谷韶言却连想都没想,直接就拒绝了:“酿酒也没什么好看。那地方腌臜得很,你去了回头再蹭得一身脏兮兮,旁人瞧着不像样。何必呢?我今儿去也是想把那桂花露先蒸出来,等到酒成了,自然会拿回家给你品尝。你就不用操心了。珍味楼是大事,你不把心思放在上头,莫非是想某天连我的小酒坊也一并抢了去?”
“这叫什么话,我一片好心,你不领情就算了!”姚织锦横他一眼,嘀咕了一句,也就不再说话了。
马车在珍味楼前停下。谷韶言并没有下车,只看着姚织锦走进大门。叹息一声,便吩咐拨转车头,往城南的方向而去。
刚走进珍味楼,大堂中立刻传来一声女人的锐叫,尖利的,似乎又带着两丝欣喜:“哎哟,你们还说老板今日不会来,你瞅瞅这是谁?我就说嘛,这重新开张的珍味楼可是锦儿的心血,她怎会置于不顾?”
姚织锦应声抬头,正好和她那一脸媚笑的嫡母陈氏对上眼,立即厌憎地皱了皱眉头。她今儿是撞邪了吗?怎么所有讨人厌的事情一股脑儿地全压了过来?她猜到爹爹将那五十二两银子拿回去之后,陈氏必会觉得不甘心,早晚是要来找麻烦的,也一早就做好了应对的准备,但今天,她的确是没有对付这女人的心情。
她遥遥地冲陈氏点了点头,也不着急问她的来意,径自走到柜台前,对一脸慌张的汤文瑞道:“怎么了汤掌柜,出什么事了不成,你这副表情我还从来没有见到过哪!”
汤文瑞压低嗓子道:“咱酒楼里自然是万事正常,晌午生意不错,那几个猴崽子也没出啥纰漏。我这不是担心……”说着,偷偷冲着陈氏的方向努了努嘴。
姚织锦微笑了一下只做不知,又回头见丁伟强正在角落一张桌子上焦头烂额地倒腾一沓纸,便乐呵呵地道:“小丁,你又怎么了?我不过半日不来,你怎地弄成这副情状?”
丁伟强唉声叹气道:“咳,不就是水煮鱼和涮羊肉馆子的事儿吗?姚姑娘,现在都是秋天了,咱们动作可得快点,如果错过了这个好时节,还得等上一年哪!我就是笨,连个计划书也弄不好,急死人了!”
姚织锦刚要说话,那陈氏像个陀螺似的从旁边转了过来,满脸堆笑地拍掌道:“瞧瞧瞧瞧,我说什么来着?我就知道咱们姚家的二小姐是个最能干的,把这珍味楼经营得风生水起不说,如今还打算开新店?同为女子,别说织月那个不成器的姑娘了,就连我也比不上你呢!”
“麻烦二太太稍待片刻,我店里还有些正事,等忙完了,自然会招待你。”姚织锦冷冷地道,回身叫罗阿保,“你也真是,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二太太来了这么些时候,怎么茶水都没有一碗?”
“我想去沏茶来着,她自己……”罗阿保怨怼地嘀咕,见姚织锦瞪他,心下一凛,再不敢多话,一溜烟地跑进厨房里去了。
“二太太坐吧,千万别跟我客气。”姚织锦对着陈氏虚让了让,便来到丁伟强身边,道,“我昨晚上回去细想了想,这事儿是做得的,你也别费劲弄那劳什子计划书了,有这功夫,还不如赶紧和汤掌柜商量着赁一爿店铺,后头还有好些事要张罗,别等到万事齐备,却又租不到铺子了,那才真是要急死人。”
丁伟强忙不迭地答应了,姚织锦又不慌不忙地去后厨里转悠了一圈,将食材的用量检查了一遍,这才返回大堂,冲陈氏笑道:“实在是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