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她抬起头,看了看说这话的、面无表情的母亲,没有点头,也没有发问。
如果没有记错,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正是七年前的今天。
今天,自己是不是可以重新获得自由了呢?
她出神地想着,神思沿着天空中光的脉络,飞出了好远好远。
白塔下面,依旧是白亮亮的,建筑群或高大,或精巧,都是一色的白,白得耀眼。塔正对着一道门,看起来像是城门的样子,城门外面有一条人为挖成的护城河,河的那头……
她没有再往远看,因为视线,被某些小小的、蚂蚁般的人影吸引住了。
他们正沿着一条大道,向这里走来。
她感觉到自己的心猛烈地跳动了起来。
七年以前,她就是被一队人马带到这里来的,而在这整整七年之间,她再也没见过外人能接近这里,除了一个每天到一层送面包和牛奶的哑巴老太太,可儿没见过任何人。
她是个囚徒,整座塔都是她的牢房。
近了,越来越近了!
可儿猛地转过身,提起裙摆,向楼梯跑去!
她要用最快速度下到第一层!或许,或许能离开这里了也不一定……
楼梯变得很长,比记忆中的要长很多,越是着急,那一节节的阶梯越是横在眼前,到最后,膝盖都开始打颤,一个不小心就要跪倒在地上了似的…不过最终她还是下到了一层。
门大开了。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遮挡着整面墙塌陷下来那样的阳光。有人在和她说话,叫着她的名字,可是她一时忘记了怎么说话。
独自在高塔中居住的日子里,有时也会因过度的寂寞而唱歌,不过那歌声是那样的平淡,平淡而哀伤,以至于自己到最后再也唱不下去。
“妈妈?”
这是她七年来,说的第一句话。
……
“我现在是巫女了吗?”
“你早就是个巫女了。”
“可是,我还什么都不会。”
“傻瓜,这是一种通过血脉传承的身份,你还想会什么?”
可儿默然,半晌,又问:“妈妈是巫女?”
“是的。”
“那,爸爸呢?”
走在前面的人头也没有回:“是个普通人,你出生不久就得病死了。”
“妈妈,巫女要做的工作是什么?”
“侍奉神。”
“神在哪里?”
“这不是你该问的。”
“妈妈,我想见一个人!”
“不行。”
“为什么?”
“你不能再回下域去,那里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我不是要见下域的人。”
女人终于驻步,回头。
依旧是多年以前见过的那件白色祭服,有着过长的衣带和白色的裙摆,只不过,穿着这件衣服的人老了几岁,也憔悴了几岁。
“你要见谁?”
“这里,有一个叫‘言’的人吗?”
“没听说过。”
“可是,我能肯定,他是这里的人。他穿着白色的衣服,给人像光一样的感觉,他一定在这里的!”
女人皱了皱眉头:“你跟我回来,就是为了见这个人吧?”
可儿点头。
“那你慢慢努力吧。”
“什么意思……”
“那大概是个祭司。”
“祭司?”可儿的眼睛亮起来,“那祭司都在哪,我怎么能见到?”
“你见不到,除非你也去做祭司。”
“我可以的吗…女人可以做祭司吗?”
女人叹了口气:“我以前,就是个祭司。”
、第7章 消息 (1778字)
可儿的心雀跃起来。
“可是,别说我没警告过你,”女人看着自己的女儿,神色有些异样,“祭司是不可以结婚生子的。”
白亮的世界,忽然暗下去。
“你说什么……”
“我说,你即使找到了那么一个人,你也没法嫁给他。”
“可是…”可儿抱着一点侥幸的希望,不肯放弃,“你不是嫁人了吗?你不是生了我了吗?”
“我是为了嫁人,主动辞去了职务。”
可儿又开心起来:“也就是说,祭司的职务是可以辞去的?”
“是的。”
“那……”
“你是想找到那个人,劝他辞职吧?”女人的语气依旧没有什么感情,“这种几率不是没有,但很小,你非要去试,那就去吧。”
“妈妈!”可儿扑上去,拉住了她的手,“我要试试!就算是不行,也没有什么损失不是么!”
女人再没有说什么,只是漠然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和她身后那座孤独的白塔。
……
又是整整一年过去。
可儿十七岁了。身高没有发生什么变化,身形却愈发丰满了些,不过比起成年女子,还是多了一分稚气。
现在她已经是一名祭司,城中的祭司。在神庙之中,每天都会见到很多的人,每个月都要到更接近神界的城中朝拜,学习主持仪式。这一年里,她从来没有停止过打听那个叫“言”的人,可是答案无一例外地一致:
“没听说过,至少,在这里没听说过。”
有的人说,你可能是把名字记错了;也有的人说,那可能是神界外围的高级祭司,一般人没见过;还有人说,你是不是搞错了?那样的人,怎么会去一个下域的小城?再或者那就是个普通人,你那时候太小,还分不清高贵的人和普通人的差别。
可儿只能默然,点头,感谢。
机会之神不是瞎子,看到太执着的人,总是忍不住过去安慰一下的,虽然这种安慰,可能给当事人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可儿得到了一个机会。
在学习主持仪式的时候,听人说起:有一位年事已高的老祭司,由于身体的缘故,不得不辞去职务,返回故乡,以那样的年纪,不用想也知道,他认识很多人!
可儿费了很大的力气,终于打听到了老祭司在老家的住处,走了整整一个月,终于来到了那座小城。
这是一座小巧可爱的城市,家家都住着尖顶的一层楼,连神庙这类的建筑,都仅有三层。走在路上的时候可以看到,白色的葡萄架上爬满了绿叶,花园里盛开着很好成活的野花…穿过两条狭窄却干净的小路,可儿终于看到了一间白色的旧房子,被盛开的石榴花掩映着,门前的台阶上还放着一个小提篮。
到了么?
她心里这样想着,愈发地忐忑起来,理了理自己的长裙,又检查了一下作为礼物带来的一手提袋香茶,深吸了一口气,上前敲门。
她只敲到第二下,门就开了。
出乎意料的是,开门的是个小男孩,最多只有八岁。
“你找谁?”
“啊…请问,云老先生住在这里吗?”
男孩没有回答,而是直接扭头朝屋里喊:“爷爷,有人找你!”
可儿有点惊讶。难道这是老祭司的亲孙子么……
不一会儿,一个老人就从屋里出来了,看到门口站着的人,相当友好地笑了笑,缓缓招手,示意她进来。
可儿小心地欠了欠身,进了屋去。
“这身打扮,是个祭司啊。”
“是,”可儿在一张藤椅上坐下,拿出手提袋里精致的香茶盒子,“来打扰您,真是太冒昧了。在学习的时候常常听见您的名字,这次刚好到城里来办事,脑袋一热就来了。”
老人笑笑,摇了摇手:“老了,让你见笑了。”
这时小男孩又跑来,一把抓起桌子上的盒子,抓到手里才想起看可儿的脸色来,一扭头,看她在微笑着,放了心,一溜烟地又跑了。
“啊哟,这小子,淘着呢,我可管不动他了。”老人说完,自己解释了一句,“是亲的,孩子的爸妈和妹妹前阵子出了事,我就是为了照看他,回来的。”
可儿点了点头,心里升起一股暖意。
这老人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神的仆人,而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孩子的爷爷。
“小姑娘,问吧。”老人微笑。
“啊…您是说……”
“呵呵,看你的样子啊,就是有什么事,急着要知道。说吧,我看看能不能帮上你。”
、第8章 宿命 (1750字)
天很快就要黑下去,而且,快要落雨了。风很大,又凉,荒凉的沼泽之上,不时地有水生的大叶子草被掀飞,远处的林子变成了墨色,上头压着一块又大又厚的云。
她茫然地抬起头,看看天,发现头上的这一块云也不小。脚上传来刺痛,一低头才发现,鞋子已经跑掉了一只。
事实上,她已经连接跑了将近一个小时。头发被风吹乱,裙子的下摆全是污泥,可是她已顾不上这些。下午的时候,老人好心要留她住下,清晨再赶路,她只是笑笑,拒绝了。
“小姑娘啊,我说实话,你别难过。你说的那个人,我是见过的,但是啊,他不是什么神界外围的祭司,他就是神界里头,首席的十二位祭司之一,言。……啊,你没有听明白,我是想说啊,一般人,是根本进不去神界的。当然了,我进过,可是啊,孩子,我也只是有那么一次机会。先是像你一样,在小城工作了十年,之后的二十年,算是进了上域,而后又过了二十年,才有了被称为‘神的仆人’的资格。你想想看,虽然你说的那位大人,在数百年内,和神一样不老不死,但是你呢?你最快也要花上三十年的光阴,才能接近他啊。”
三十年……
三十年后,自己会比现在的母亲还苍老…还谈什么梦想?!全部,全部都是奢望……
她的嘴角浮起了一丝嘲讽的笑意,步子跌跌撞撞。阔大的沼泽,以一种贪婪的包容张开双臂,想要吞噬那双虽沾上了泥,却依旧雪白的脚。
可是没用。
巫女,是有在水面上行走的能力的,不管愿不愿意,这是血脉决定的事实。她即便想跳入污泥之中自生自灭,都不可能。
沼泽渐渐消失,森林出现在眼前。这时候,雨也噼里啪啦地下来了。
她走进了森林的深处。
全身都已湿透,感觉不到冷,脚上也觉不出疼…视线在一片湿漉漉的墨绿中来回闪躲,直到有一根树枝横在脚下,她又没看到……
她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许久,都没能爬起来。
宿命。
这个词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有着黑暗的颜色,和腐烂的气味。
一生被诅咒的宿命,永远得不到幸福的宿命…不是自己虚妄的揣测,而是摆在眼前的现实。匍匐在泥地里的草,长得再高,也够不到皎洁的月亮,即便放弃这条小命,挣断自己的身体,让风把这单薄的身躯抛向星空,最后也只能发现,原来还有这么远。
还有这么远……
她爬了起来。
躁动的灵魂反而因这一跤平静了些许,只不过,心口的空洞却在越挣越大,那是个黑洞,能把一切都吸进去的黑洞。她继续往前走,雨水顺着精湿的头发往下淌,下巴也在不断地滴水…很远处的枝桠上,好像蹲着一只秃鹫,灰色的羽毛被淋了个透湿,不知是死了还是活着。
她却已不知道害怕。
无论那是什么东西…能吃了我最好。
走着走着,雨却渐渐小了。
天没有放亮,反而愈发地黑下去,她这才想起天黑不是因为下雨,而是本来就到了天黑的时候了。由于不停地在往前走,那树上的东西已经变得很大,大到能够完全看清楚轮廓了。
她站住了。
看错了么…那怎么好像,是个人?!
惊愕赶走了一切负面情绪,她一时间好像什么都忘了,直接跑到那树底下,抬起了头。
竟真的是个人,一个少年。
她从来没见过如此单薄可笑的少年。脸埋在他自己的膝盖里,看不清楚,但那刚垂到脖子的黑发被雨淋得全部贴在了脑袋上,赤着上身,露出苍白的肤色,下身也只有一条灰扑扑的裤子,长长的胳膊和腿都是细细的,好像一用力就会被掰断。
“你还活着吗——”
她喊他,他却没有一点反应。
“听得见吗?我没有恶意的——”
还是像具尸体一样,一动不动。
她终于确定他是死了。然后她开始害怕。
茂密的森林,像是永远也走不出去,天黑了,雨还没停,自己一个人,和一具尸体在这里……
她不由得哆嗦了一下,然后开始调头往回跑。
生的执念忽然占了上风,之前的种种痛苦,竟像是梦魇似的,醒来就消散了。现在,她只想赶紧找到森林的出口,找到最近的一户人家,好好地烤烤火,再吃一顿好东西。
她跑着跑着,脚步却慢了下来。
不是因为改变了主意,而是感觉到,身后有人。
、第9章 忍耐 (1731字)
是那具尸体么…想到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又快跑了几步,可是,那种被人跟着的感觉还是如此强烈。她想回头看,却又不敢,这时某个场景突然在脑海中闪回了——那是一个夜晚,自己跪倒在湿漉漉的码头上,目送着洁白的大船在视线中远去,然后,就有了一种有什么等在身后的感觉。
不知为什么,现在回忆起那个咬人的小鬼,竟没有一点害怕的感觉,反而让现在的自己安心了很多。
她回过了头。
奇怪的是,在她看到那人的前一秒,她已经在脑海中,设定好了那一幕:
那少年摇摇晃晃地跟在自己身后,脸色苍白而忧郁。
她看到的和想象中的完全一样。
“你下来了啊。”她的心依旧在砰砰乱跳,本能地察觉到了某些不对劲的地方。
少年只是盯着她看。
现在,她可以完全确定,这不是具僵尸,而是个真正的活人。可奇怪的就是,不知为何,他全身上下都有种阴森森的,非常不舒服的感觉。
少年朝她走了过来。她没有躲,直到他离得有些过近了,才本能地后退了一步,可诡异的是,那少年又上前了一步来,近得都快要贴在她身上了。她刚想再退,却被一双细长的胳膊,搂住了腰和臀。
“啊…先不要这样。”她试着推他,可是发现没用。这少年看似一阵风都能吹倒,可力气大得惊人,简直就像是怪物一般。
某个信号开始在脑海中浮现。
可儿有点迷糊,她不能确定自己的这个想法是对是错。过去有七年,由于一直被关在高塔之中,没有和男孩子接触的机会,也就没有什么复杂的想法;之前的九年,年纪还太小,没有往这方面想;直到刚刚过去的一年中,才对这样的事情有了一个模糊的认识,可即便是有了认识,自己还是在非常有限的范围内活动着,根本不可能尝试着……
“你…你要做什么?”
还是不回答。可儿开始觉得,他要么是个哑巴,要么根本听不懂自己说话。
他在用力呼吸。
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风也是静止的。在一片死寂中,他的呼吸听起来粗重而没有规律,好像在如饥似渴地吸吮着什么一样。
可儿忽然想起了一些片段。
“你现在是我的了。呐,让我先尝尝味道吧。”……“好香,你的味道,好香啊。”……“怕什么,我又不想吃了你,来,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