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散文全集 1078》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朱自清散文全集 1078- 第43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次, 可是从西南回来这是第一次。东西真多,小市和地摊儿自然不在话下。逛故宫简直使人不想 买东西,买来买去,买多买少,算得什么玩意儿!北平真“有”,真“有”它的!
  北平不但在这方面和从前一样“有”,并且在整个生活上也差不多和从前一样闲。本来 有电车,又加上了公共汽车,然而大家还是悠悠儿的。电车有时来得很慢,要等得很久。从 前似乎不至如此,也许是线路加多,车辆并没有比例的加多吧?公共汽车也是来得慢,也要 等得久。好在大家有的是闲工夫,慢点儿无妨,多等点时候也无妨。可是刚从重庆来的却有 些不耐烦。别瞧现在重庆的公共汽车不漂亮,可是快,上车,卖票,下车都快。也许是无事 忙,可是快是真的。就是在排班等着罢,眼看着一辆辆来车片刻间上满了客开了走,也觉痛 快,比望眼欲穿的看不到来车的影子总好受些。重庆的公共汽车有时也挤,可是从来没有像 我那回坐宣武门到前门的公共汽车那样,一面挤得不堪,一面卖票人还在中途站从容的给争 着上车的客人排难解纷。这真闲得可以。
  现在北平几家大型报都有几种副刊,中型报也有在拉人办副刊的。副刊的水准很高,学 术气非常重。各报又都特别注重学校消息,往往专辟一栏登载。前一种现象别处似乎没有, 后一种现象别处虽然有,却不像这儿的认真——几乎有闻必录。北平早就被称为“大学城” 和“文化城”,这原是旧调重弹,不过似乎弹得更响了。学校消息多,也许还可以认为有点 生意经;也许北平学生多,这么着报可以多销些?副刊多却决不是生意经,因为有些副刊的 有些论文似乎只有一些大学教授和研究院学生能懂。这种论文原应该出现在专门杂志上,但 目前出不起专门杂志,只好暂时委屈在日报的余幅上:这在编副刊的人是有理由的。在报馆 方面,反正可以登载的材料不多,北平的广告又未必太多,多来它几个副刊,一面配合着这 古城里看重读书人的传统,一面也可以镇静照照这多少有点儿晃荡的北平市,自然也不错。 学校消息多,似乎也有点儿配合着看重读书人的传统的意思。研究学术本来要悠闲,这古城 里向来看重的读书人正是那悠闲的读书人。我也爱北平的学术空气。自己也只是一个悠困的 读书人,并且最近也主编了一个带学术性的副刊,不过还是觉得这么多的这么学术的副刊确 是北平特有的闲味儿。
  然而北平究竟有些和从前不一样了。说它“有”罢,它“有”贵重的古董玩器,据说现 在主顾太少了。从前买古董玩器送礼,可以巴结个一官半职的。现在据说懂得爱古董玩器的 就太少了。礼还是得送,可是上了句古话,什么人爱钞,什么人都爱钞了。这一来倒是简单 明了,不过不是老味道了。古董玩器的冷落还不足奇,更使我注意的是中山公园和北海等名 胜的地方,也萧条起来了。我刚回来的时候,天气还不冷,有一天带着孩子们去逛北海。大 礼拜的,漪澜堂的茶座上却只寥寥的几个人。听隔家茶座的伙计在向一位客人说没有点心 卖,他说因为客人少,不敢预备。这些原是中等经济的人物常到的地方;他们少来,大概是 手头不宽心头也不宽了吧。
  中等经济的人家确乎是紧起来了。一位老住北平的朋友的太太,原来是大家小姐,不会 做家里粗事,只会做做诗,画换换。这回见了面,瞧着她可真忙。她告诉我,佣人减少了, 许多事只得自己干;她笑着说现在操练出来了。她帮忙我捆书,既麻利,也还结实;想不到 她真操练出来了。这固然也是好事,可是北平到底不和从前一样了。穷得没办法的人似乎也 更多了。我太太有一晚九点来钟带着两个孩子走进宣武门里一个小胡同,刚进口不远,就听 见一声:“站住!”向前一看,十步外站着一个人,正在从黑色的上装里掏什么,说时迟, 那时快,顺着灯光一瞥,掏出来的乃是一把明晃晃的尖刀!我太太大声怪叫,赶紧转身向胡 同口跑,孩子们也跟着怪叫,跟着跑。绊了石头,母子三个都摔倒;起来回头一看,那人也 转了身向胡同里跑。这个人穿得似乎还不寒尘,白白的脸,年轻轻的。想来是刚走这个道 儿,要不然,他该在胡同中间等着,等来人近身再喊“站住!”这也许真是到了无可奈何才 来走险的。近来报上常见路劫的记载,想来这种新手该不少罢。从前自然也有路劫,可没有 听说这么多。北平是不一样了。
  电车和公共汽车虽然不算快,三轮车却的确比洋车快得多。这两种车子的竞争是机械和 人力的竞争,洋车显然落后。洋车夫只好更贱卖自己的劳力。有一回雇三轮儿,出价四百 元,三轮儿定要五百元。一个洋车夫赶上来说,“我去,我去。”上了车他向我说要不是三 轮儿,这么远这个价他是不干的。还有在雇三轮儿的时候常有洋车夫赶上来,若是不理他, 他会说,“不是一样吗?”可是,就不一样!三轮车以外,自行车也大大的增加了。骑自行 车可以省下一大笔交通费。出钱的人少,出力的人就多了。省下的交通费可以帮补帮补肚 子,虽然是小补,到底是小补啊。可是现在北平街上可不是闹着玩儿的,骑车不但得出力, 有时候还得拚命。按说北平的街道够宽的,可是近来常出事儿。我刚回来的一礼拜,就死伤 了五六个人。其中王振华律师就是在自行车上被撞死的。这种交通的混乱情形,美国军车自 然该负最大的责任。但是据报载,交通警察也很怕咱们自己的军车。警察却不怕自行车,更 不怕洋车和三轮儿。他们对洋车和三轮儿倒是一视同仁,一个不顺眼就拳脚一齐来。曾在宣 武门里一个胡同口看见一辆三轮儿横在口儿上和人讲价,一个警察走来,不问三七二十一, 抓住三轮车夫一顿拳打脚踢。拳打脚踢倒从来如此,他却骂得怪,他骂道,“×你有民主思 想的妈妈!”那车夫挨着拳脚不说话,也是从来如此。可是他也怪,到底是三轮车夫罢,在 警察去后,却向着背影责问道,“你有权利打人吗?”这儿看出了时代的影子,北平是有点 儿晃荡了。
  别提这些了,我是贪吃得了胃病的人,还是来点儿吃的。在西南大家常谈到北平的吃 食,这呀那的,一大堆。我心里却还惦记一样不登大雅的东西,就是马蹄儿烧饼夹果子。那 是一清早在胡同里提着筐子叫卖的。这回回来却还没有吃到。打听住家人,也说少听见了。 这马蹄儿烧饼用硬面做,用吊炉烤,薄薄的,却有点儿韧,夹果子(就是脆而细的油条)最 是相得益彰,也脆,也有咬嚼,比起有心子的芝麻酱烧饼有意思得多。可是现在劈柴贵了, 吊炉少了,做马蹄儿并不能多卖钱,谁乐意再做下去!于是大家一律用芝麻酱烧饼来夹果子 了。芝麻酱烧饼厚,倒更管饱些。然而,然而不一样了。
  1946年10月28日作。
  (原载1946年11月10日《大公报》副刊《星期文艺》第5期)
       黄金书屋Youth校对||goldbook。yeah/

  朱自清散文全编  论严肃
  新文学运动的开始,斗争的对象主要的是古文,其次是礼拜六派或鸳鸯蝴蝶派的小说, 又其次是旧戏,还有文明戏。他们说古文是死了。旧戏陈腐,简单,幼稚,嘈杂,不真切, 武场更只是杂耍,不是戏。而鸳鸯蝴蝶派的小说意在供人们茶余酒后消遣,不严肃,文明戏 更是不顾一切的专迎合人们的低级趣味。白话总算打倒了古文,虽然还有些肃清的工作;话 剧打倒了文明戏,可是旧戏还直挺挺的站着,新歌剧还在难产之中。鸳鸯蝴蝶派似乎也打倒 了,但是又有所谓“新鸳鸯蝴蝶派”。这严肃与消遣的问题够复杂的,这里想特别提出来讨 论。
  照传统的看法,文章本是技艺,本是小道,宋儒甚至于说“作文害道”。新文学运动接 受了西洋的影响,除了解放文体以白话代古文之外,所争取的就是这文学的意念,也就是文 学的地位。他们要打倒那“道”,让文学独立起来。所以对“文以载道”说加以无情的攻 击。这“载道”说虽然比“害道”说温和些,可是文还是道的附庸。照这一说,那些不载道 的文就是“玩物丧志”。玩物丧志是消遣,载道是严肃。消遣的文是技艺,没有地位;载道 的文有地位了,但是那地位是道的,不是文的——若单就文而论,它还只是技艺,只是小 道。新文学运动所争的是,文学就是文学,不干道的事,它是艺术,不是技艺,它有独立存 在的理由。
  在中国文学的传统里,小说和词曲(包括戏曲)更是小道中的小道,就因为是消遣的, 不严肃。不严肃也就是不正经;小说通常称为“闲书”,不是正经书。词为“诗馀”,曲又 是“词馀”;称为“馀”当然也不是正经的了。鸳鸯蝴蝶派的小说意在供人们茶余酒后消 遣,倒是中国小说的正宗。中国小说一向以“志怪”、“传奇”为主。“怪”和“奇”都不 是正经的东西。明朝人编的小说总集有所谓“三言二拍”。“二拍”是初刻和二刻的《拍案 惊奇》,重在“奇”得显然。“三言”是《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虽 然重在“劝俗”,但是还是先得使人们“惊奇”,才能收到“劝俗”的效果,所以后来有人 从“三言二拍”里选出若干篇另编一集,就题为《今古奇观》,还是归到“奇”上。这个 “奇”正是供人们茶余酒后消遣的。
  明清的小说渊源于宋朝的“说话”,“说话”出于民间。词曲(包括戏曲)原也出于民 间。民间文学是被压迫的人民苦中作乐,忙里偷闲的表现,所以常常扮演丑角,嘲笑自己或 夸张自己,因此多带着滑稽和诞妄的气氛,这就不正经了。在中国文学传统自己的范围里, 只有诗文(包括赋)算是正经的,严肃的,虽然放在道统里还只算是小道。词经过了高度的 文人化,特别是清朝常州派的努力,总算带上一些正经面孔了,小说和曲(包括戏曲)直到 新文学运动的前夜,却还是丑角打扮,站在不要紧的地位。固然,小说早就有劝善惩恶的话 头,明朝人所谓“喻世”等等,更特别加以强调。这也是在想“载道”,然而“奇”胜于 “正”,到底不成。明朝公安派又将《水浒》比《史记》,这是从文章的“奇变”上看;可 是文章在道统里本不算什么,“奇变”怎么能扯得上“正经”呢?然而看法到底有些改变 了。到了清朝末年,梁启超先生指出了“小说与群治之关系”,并提倡实践他的理论的创 作。这更是跟新文学运动一脉相承了。
  新文学运动以斗争的姿态出现,它必然是严肃的。他们要给白话文争取正宗的地位,要 给文学争取独立的地位。而鲁迅先生的第一篇小说《狂人日记》里喊出了“吃人的礼教”和 “救救孩子”,开始了反封建的工作。他的《随感录》又强烈的讽刺着老中国的种种病根 子。一方面人道主义也在文学里普遍的表现着。文学担负起新的使命;配合了五四运动,它 更跳上了领导的地位,虽然不是唯一的领导的地位。于是文学有了独立存在的理由,也有了 新的意念。在这情形下,词曲升格为诗,小说和戏曲也升格为文学。这自然接受了“外国的 影响”,然而这也未尝不是“载道”;不过载的是新的道,并且与这个新的道合为一体,不 分主从。所以从传统方面看来,也还算是一脉相承的。一方面攻击“文以载道”,一方面自 己也在载另一种道,这正是相反相成,所谓矛盾的发展。
  创造社的浪漫的感伤的作风,在反封建的工作之下要求自我的解放,也是自然的趋势。 他们强调“动的精神”,强调“灵肉冲突”,是依然在严肃的正视着人生的。然而礼教渐渐 垮了,自我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带给中国的暂时的繁荣里越来越大了,于是乎知识分子讲究生 活的趣味,讲究个人的好恶,讲究身边琐事,文坛上就出现了“言志派”,其实是玩世派。 更进一步讲究幽默,为幽默而幽默,无意义的幽默。幽默代替了严肃,文坛上一片空虚。一 方面色情的作品也抬起了头,凭着“解放”的名字跨过了“健康”的边界,自然也跨过了 “严肃”的边界。然而这空虚只是暂时的,正如那繁荣是暂时的。五卅事件掀起了反帝国主 义的大潮,时代又沉重起来了。
  接着是国民革命,接着是左右折磨;时代需要斗争,闲情逸致只好偷偷摸摸的。这时候 鲁迅先生介绍了“一面是严肃与工作,一面是荒淫与无耻”这句话。这是时代的声音。可是 这严肃是更其严肃了;单是态度的严肃,艺术的严肃不成,得配合工作,现实的工作。似乎 就在这当儿有了“新鸳鸯蝴蝶派”的名目,指的是那些尽在那儿玩味自我的作家。他们自己 并不觉得在消遣自己,跟旧鸳鸯蝴蝶派不同。更不同的是时代,是时代缩短了那“严肃”的 尺度。这尺度还在争议之中,劈头来了抗战;一切是抗战,抗战自然是极度严肃的。可是八 年的抗战太沉重了,这中间不免要松一口气,这一松,尺度就放宽了些;文学带着消消遣, 似乎也是应该的。
  胜利突然而来,时代却越见沉重了。“人民性”的强调,重行紧缩了“严肃”那尺度。 这“人民性”也是一种道。到了现在,要文学来载这种道,倒也是“势有必至,理有固 然”。不过太紧缩了那尺度,恐怕会犯了宋儒“作文害道”说的错误,目下黄色和粉色刊物 的风起云涌,固然是动乱时代的颓废趋势,但是正经作品若是一味讲究正经,只顾人民性, 不管艺术性,死板板的长面孔教人亲近不得,读者们恐怕更会躲向那些刊物里去。这是运用 “严肃”的尺度的时候值得平心静气算计算计的。
  1947年4月23—25日作。
  (原载1947年10月1日《中国作家》第1卷第1期)
       黄金书屋Youth校对||goldbook。yeah/

  朱自清散文全编  论气节
  气节是我国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