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永远没人知道的话!抱着这种信念的人脑壳有铜箍保护,尽管残酷的经验象大风雪般打
在他们身上,一颗心照样热呼呼的,这等人在这个地方可少得很了,”卢斯托一边说,一边
拿手往下指着①在暮色苍茫中冒烟的巴黎。
吕西安眼中闪过小团体的形象,心中一动;卢斯托却继续大发牢骚,使吕西安听着出神。
“在这个发酵的大酒桶里,我说的那种人寥寥无几,和真正的情人一样少,和金融界中
来路清白的财产一样少,和新闻界中洁身自爱的人一样少。我今天告诉你的经验,从前也有
人告诉过我,可是没用,正如我的经验对你也不会有用。外省每年有一批年轻的野心家,受
着同样的热忱鼓动,扬着脸,逞着傲气,赶到这儿来,就算不是愈来愈多,至少每年相仿;
来干什么?来向时行的风气进攻。时行的风气好似《一千零一日》中的图兰杜克特公主,个
个青年想做卡拉弗王子!可是一个都猜不中她的谜。②大家掉入苦难的沟壑,报界的泥坑,
书业的沼泽。这些要饭的花子,替报纸写写小品,社会新闻,传记性质的稿子,或者受精明
的字纸商委托,写一些小册子,——出版商都喜欢半个月内销完的无聊东西,不欢迎要相当
时间才能出售的杰作。这批小青虫没有变成蝴蝶就被踩死了,他们只求活命,顾不得什么羞
耻,下贱,对一个新出台的人材咬一口也好,捧一阵也好,但凭《宪政报》,《每日新
闻》,《辩论报》的大老板吩咐,只听出版商的号令,或者受一个嫉妒的同道请托,为的什
么呢?往往为了吃一顿。一朝过了关,早先的苦处全忘了。我替一个混蛋做了六个月枪手,
写出我最有才气的文字,算是他写的;他凭着这批样品当上一份副刊的主编,非但不请我合
作,连五个法郎也没给我,而我见了他还不能不伸出手去,跟他握手。”
①巴黎城中岗峦起伏,卢森堡公园坐落在高地上,十九世纪中叶建筑物不多,尚可俯瞰全城。
②波斯故事《一千零一日》中有一篇讲一个美丽而残忍的中国公主,名叫图兰杜克特。
向她求婚的人必须猜她的谜语,不中即请皇帝将求婚者斩首;因之丧命的男人不计其数。最
后卡拉弗王子把她的谜语全部猜中,两人结为夫妇。
吕西安傲气十足的说道:“为什么呢?”
卢斯托冷冷的回答:“因为说不定有一天要他的副刊发表我一两篇稿子。总而言之,朋
友,在文坛上飞黄腾达的秘诀不在于自己工作,而在于利用别人的工作。报纸的老板是承包
商,我们是泥水木工。一个人越平庸,越成功得快;因为他唾面自干,样样受得了,看见文
坛上的霸主有什么卑鄙龌龊的欲望,尽量迎合;比如那个刚从利摩日来的埃克托·曼兰,已
经在一家中间偏右的报馆里当政治编辑,也替我们的小报写稿;我亲眼看见他替一个总编辑
捡帽子。这家伙只要不得罪人,趁一般野心家争名夺利,扭做一团的当口,自会钻空子溜过
去。你叫我看了可怜。在你身上,我见到我从前的影子,而且我敢说一句,一两年之内你会
变得象我现在一样。我的沉痛的劝告,说不定你认为出于暗中嫉妒,或者从个人的利益出
发;其实是绝望的表现,因为我堕入了地狱,脱不了身。我向你吐露的痛苦,没有一个人敢
说出来。我却伤透了心,象坐在灰堆上的约伯那样叫着:瞧我的伤口!①”
吕西安说:“我一定要奋斗,不管在哪个阵地上。”
卢斯托接着说:“你该记住!这场斗争是无休无歇的,如果你有些才具的话;没有才具
才算你运气。如今你心地纯洁,可是碰到一批支配你前途的人,只消一句话就能给你生路而
偏不肯说,那时你的一丝不苟的良心就要动摇。你可以相信我的话,当今的作家对待新人比
最粗暴的出版商更蛮横,更冷酷。出版商只愁赔本,作家更怕同业竞争;出版商不过打发你
走路,作家要把你踩死才罢。可怜的朋友,你为了创作优秀的作品,尽量挤出你的温情,元
气,精力,在情欲,感情,字句上表现出来!你只管写作,不去活动;只管歌唱,不去斗
争;你在书中发泄你的爱,你的恨,你整个儿生活在作品里;等到你把财富给了你的风格,
把金银绯紫给了你的人物,然后你衣衫褴褛,在巴黎街上溜达,满心欢喜,自以为和出生登
记簿一样创造了一个人物,叫做什么阿道尔夫,柯丽娜,克拉丽莎,曼侬,②为了哺育那个
人物,你的生活七颠八倒,把胃都弄坏了;临了你却发觉他或她受到新闻记者毁谤,欺骗,
出卖,流放在孤岛上叫人遗忘,被你最知己的朋友们埋葬。也许你的人物以后会醒过来,在
社会上走红,可是谁去唤醒他呢?什么时候呢?用什么方法呢?你能等到那一天吗?我们有
一部出色的书,怀疑派的Pianto③,叫做《奥贝曼》④,孤苦伶仃的呆在荒凉的仓库里,
被出版商用挖苦的口吻叫做夜莺;哪一天这部书才能复活呢?谁也说不上。别的不谈,你先
试试给你的《长生菊》找一个出版家,看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承印?问题还不是拿到稿费,只
是把书印出来。
你去试一下,希奇古怪的戏才够你瞧呢。”
①典出《旧约·约伯记》:古代善人约伯受到神的考验,历尽艰苦,约伯心中不
平,向人诉说他的种种苦楚。
②以上是邦雅曼·贡斯当,斯塔尔夫人,理查逊,普雷沃神甫小说中的男女主人公。
③意大利文:哀歌。
④法国作家塞南古(1770—1846)写的一部悲观气息极浓的小说,一八○四年初版,一
八三○年后方始闻名。
这番尖刻的议论,说的口吻表现出各种不同的情绪,象大风雪般打在吕西安心上,冷不
可当。他不声不响站了一会,然后那些淋漓尽致,骇人听闻的苦难的描写,似乎鼓动了吕西
安,突然振作起来。他握着卢斯托的手嚷道:“我非打胜仗不可!”
卢斯托道:“好!斗兽场中又来了一个舍身的基督徒。朋友,今晚全景剧场上演新戏,
八点开幕,此刻六点;你把你最好的衣衫穿起来,收拾得象个样子,到我家里去跟我一块儿
走。我住在竖琴街,塞尔韦尔咖啡馆上面,五层楼上。等会咱们先上道里阿那儿走一走。你
决心干这一行,是不是?我今晚介绍你见一个出版界中的巨头,还有几个新闻记者。看完
戏,有些朋友在我情妇家吃消夜;刚才的一顿算不得晚饭。你可以碰到斐诺,我报纸的老板
兼总编辑。你知道吗?滑稽歌舞剧院的米奈特说时间是个瘦长子①,对我们来说,机会也是
个瘦长子,要到处去碰的。”
①法国有句成语:时间是个了不起的老师。此处利用“瘦长子”和“了不起的老
师”谐音(只差一个音)改成笑话。
吕西安说:“我永远忘不了今天这个日子。”
“你的手稿随身带着,穿得体面一些,不是为佛洛丽纳,而是为那个书店老板。”
卢斯托大声疾呼描写了文坛上的斗争,接下来这样爽直亲热,使吕西安感动的程度不亚
于以前阿泰兹在同一场所说的那番严肃真诚的话。毫无经验的青年看到立刻要投入战斗,十
分兴奋,对于卢斯托揭露的堕落腐化的实质根本不曾体会。
他不知道面前摆着小团体和新闻界所代表的两条不同的道路,两种不同的方法:一条路
是漫长的,清白的,可靠的;一条路是危险的,布满暗礁,臭沟,会玷污他的良心的。他的
天性使他挑了最近的,表面上最舒服的路,采用了效果迅速,立见分晓的手段。吕西安这时
完全看不出阿泰兹的高尚的友谊和卢斯托的轻易的亲热有什么不同。他轻浮的头脑认为新闻
事业是一件对他挺适合的武器,自己很会运用,恨不得马上拿在手里。新朋友懒洋洋的跟他
握手的神气,他觉得亲切极了;那些建议更其使他入迷;哪里知道新闻界中个个人需要朋
友,象将军需要小兵一样!卢斯托看他决意投身报界,便有心拉拢,希望把他留在身旁。那
记者是交上第一个朋友,吕西安也是遇到第一个保护人:一个想做班长,一个只想当兵。
幻灭
十 第三种书店老板
新学生高高兴兴回到旅馆打扮起来,周到细致,和他倒霉那天,预备上歌剧院进德·埃
斯巴太太的包厢一样,不过这一回衣服合身多了,他已经适应了。上面是夜礼服,底下穿一
条紧身浅色长裤,一双有繐子的漂亮靴子,当初花四十法郎买的。又浓又细的淡黄头发叫人
烫了一下,洒了香水,亮晶晶的头发卷儿梳成波浪式。他自以为有本事,有前途,昂昂然扬
着脸。一双细气的手保养很好,杏仁般的指甲显得干净,红润。黑缎子的衣领衬托着雪白滚
圆的下巴,光采奕奕。
从拉丁区出来的青年没有一个比他更好看的了。
吕西安象希腊的神道一样俊美,雇了一辆街车,七点前一刻赶到塞尔韦尔咖啡馆门口。
看门女人叫他爬上五楼,把复杂的地形说了一遍。他一一记着,好容易在一条又长又黑的走
道尽头发现一扇门打开着,一望而知是拉丁区最常见的房间,不管是这里,是克吕尼街,是
阿泰兹家还是克雷斯蒂安家,吕西安到处只看见青年人的穷苦。可是到处有一股特殊的气氛
反映各种穷人的性格。这里的穷是穷得阴森森的可怕。一张没有帐幔的胡桃木床,床前铺一
条旧货店买来的愁眉苦脸的毯子;不大通气的壁炉的烟和雪茄的烟把窗帘熏黄了;壁炉架上
一盏卡赛尔牌子的煤油灯是佛洛丽纳送的,还不曾进当铺;一口桃花心木的五斗柜黯谈无
光;桌上堆着纸张,扔着两三支羽毛翻卷的笔,图书只有前一天或当天带回的几本。所谓家
具就是这些。房内没有一样值钱的东西;几双旧靴子在一个屋角张着嘴打呵欠,破袜子象镂
空的花边;另外一角是压扁的雪茄,肮脏的手帕,一件变做两件的衬衫,颜色模糊的领带。
总而言之是一个文人的帐棚,摆的东西有名无实,简直是四壁皆空。床头的小几上放着几本
白天看过的书,一个菲玛德圆筒打火机。壁炉架上横七竖八放着一把剃刀,两支手枪,一只
雪茄烟匣。一块木板上吊着一个击剑用的面罩,底下挂几根交叉的铁棍。此外还有三把单
靠,两把椅子,便是放在那条街上最下等的旅馆里也还不大够格。房间又脏又凄凉,说明住
的人过着不安静不严肃的生活:只是为了睡觉,急急忙忙工作,迫不得已才住的,巴不得快
快离开。这种不要面子的,乱七八糟的景象,跟阿泰兹的清洁整齐,不失体统的贫穷比起
来,不知有多少差别!……吕西安隐隐然想起阿泰兹的劝告,可是他不加理会,因为艾蒂安
嘻嘻哈哈的乱扯一阵,遮盖他堕落生活的丑恶。
他说:“这是我的狗窠,我的大场面在邦迪街。我们的药材商替佛洛丽纳布置了一所新
屋子,今晚开幕。”
艾蒂安·卢斯托穿着黑裤子,擦过鞋油的皮靴,上衣的纽扣一直扣到颈窝;衬衫给丝绒
领遮掉了,大概要等佛洛丽纳替他更换;他刷着帽子,想出新一下。
吕西安道:“咱们走吧。”
“别忙,我还等一个书店老板,要弄几个钱。等会或许要打牌,我一个子儿都没有;另
外还得买手套。”
那时两个新朋友听见走道里响起脚声。
卢斯托道:“他来了。全知全能的上帝用什么姿态在诗人面前出现,你等着瞧吧。你还
没领教时髦出版商道里阿的威风,先来见识见识奥古斯丁河滨道上的老板。他又开书店,又
做银钱生意,贩卖文学界的废铜烂铁,这个诺曼底人原来是卖生菜出身。”卢斯托随即高声
叫道:“进来吧,鞑子?”
“来了,”对方嗄着嗓子回答,声音象破钟。
“带了钱吗?”
“钱?铺子里没有钱了,”一个年轻人说着,走进屋子,用好奇的神气望着吕西安。
卢斯托接着说:“你早先欠我五十法郎。这儿有两部《埃及游记》,大家说妙极了,插
图很多,包你好销;斐诺已经收下钱,要我写两篇稿子。还有沼泽区的红人,维克多·杜康
热新出的两部小说。还有初出道的保尔·德·科克①写的第二部作品,也是两部,跟杜康热
是一派的。还有两部《陶尔的缔瑟》,外省生活写得挺好。定价总共一百法郎。所以,巴
贝,你得给我一百法郎。”②
巴贝瞧着书,检查书边和封面。
卢斯托道:“噢!放心,书都保存得挺好。《埃及游记》没有裁开③,保尔·德·科
克,杜康热,还有壁炉架上的《论象征》,都没有裁。那本讲象征的书免费奉送,空想的东
西最讨厌,我要趁早送掉,免得跑出蛀虫来。”
①保尔·德·科克(1794—1871),当时的法国小说家。
②新书卖给旧书商,照定价对折;第二句所谓一百法郎包括原欠五十法郎。
③法国出版传统,新书一律不切书边,让读者随裁随读。
吕西安道:“那你怎么写书评呢?”
巴贝好不诧异的望了望吕西安,回头对卢斯托冷笑道:
“一听就知道这位先生运气好,不是文人。”
“告诉你,巴贝,他是诗人,而且是个大诗人,准会压倒卡那利,贝朗瑞,德拉维涅。
他不飞则已,一飞冲天!除非他投河自尽,那也要漂到圣克鲁①呢。”
①圣克鲁,塞纳河下游的风景胜地,离巴黎二十六公里。
巴贝道:“我劝先生丢开诗歌,写散文吧。河滨道上根本没人要诗集了。”
巴贝穿一件粗呢大氅,只有一个纽子;领口全是油腻;在室内不脱帽子,脚下穿着皮
鞋,背心敞开一半,露出一件料子结实的粗布衬衫。滚圆的脸还和气,嵌着一双贪财的眼
睛,看起人来有些慌张,凡是有钱而经常有人向他要钱的人都有这副神气。一身肥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