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
沉默恰如幕布一样垂落下来。
街市已经披上夜色。车停下来等信号,车前窗玻璃外边人流来往不息,无论是公司职员,还是职业女性,男女老少,看起来全都神采奕奕,漂亮潇洒。在沉静而寒冷的夜暮中,人们全都裹在毛衣和风衣里面,奔向温暖的地方。
……可是我墓地想到雄一也会给下午那个可怕的女人开车门,就莫名其妙地觉得安全带叫人痛苦不堪。我不由愕然,唔,难道这就是所谓嫉妒?就像幼儿最初感受到疼痛一样,我第一次体会到这一滋味。失去惠理子之后,两个人漂浮在冥冥无底的宇宙中沿着光河一直往前,这是即将迎来的一个高潮。
我明白。从空气的颜色,从月亮的形状,从现在奔驰着的车顶上夜空的黑色,我明白。楼群和汽车射出刺目的灯光。
车在我住的公寓前面停住了。
“那我就等你回来,美影。”
雄一说随后他就要一个人回到那个房间,一定还会给那些花草浇水。
“说不定给你买鳝鱼饼回来。”
我笑着说。街灯的光亮,模糊地勾勒出雄一的侧脸。
“鳝鱼饼?那种东西东京站的KIOSK(小亭子)里就有的卖。”
“要不……茶吧,还是。”
“呃——咸山菜怎么样?”
“啊?那东西不好吃。你觉得那东西好吃?”
“我只喜欢那玩意儿。”
“那好,我就买那玩意儿。”我笑着打开车门。冰冷刺骨的风呼地刮进暖和和的车内。
“好冷!”我尖叫。“好冷好冷好冷。”
我紧紧搂住雄一的胳膊,埋进我脸。毛衣上温暖舒适,散发着落叶的气味。
“伊豆那边一定要热一点。”
雄一说着,几乎条件反射地用另一只胳膊抱住我的头。
“要去几天?”
雄一说着,没有动弹,声音好像从胸口传来。
“四天三夜。”
我轻轻地离开他说。
“那时候情绪也许会变得好一点,要是那样,我们还到外边喝茶吧?”
雄一盯着我笑。我答应一声,下车挥挥手。
今天发生的那件不快的事,权当没有发生过。
我目送着车,心里涌出这一念头。
我和她谁好?我去问谁呢?不全面衡量的话,就没人知道。而且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一个衡量标准,尤其在这寒冷的深夜里,我更是茫然不得而知,怎么也理不出头绪。
一缕关于惠理子的回忆。一个最可悲的人。
她在窗边上摆放了茂密的花草,最初买的是栽着菠萝的花盆。
这话也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听她说的。
惠理子说:
“那是一个数九严寒的冬天。
“美影,那时候,我还是男的呐。
“虽说仪表堂堂,可是单眼皮,鼻梁也有点凹陷。那是整容之前。那时候我的面孔,连自己都想不起来了。”
说这话时是一个略带凉意的夏日黎明。雄一在外边过夜没有在家。惠理子从店里把肉包子作为礼物带了回来,那是客人送的。一如往常,那时我一边看着白天录在录像带里的电视烹饪节目,一边记笔记。黎明黛蓝的天空,从东边渐渐发白。我说既然特意带回来,现在就吃肉包子吧。我把肉包子放进微波炉里,泡了一壶茉莉花茶。这时惠理子突然讲了起来。
我吃了一惊,心想酒吧里一定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情,就似睡而睡地听着。她的声音就像是梦中传来一样。
“以前,雄一的母亲去世的时候,不是指我,是说生下雄一的那个人,当时我还是男人的时候,我的那个妻子。她得了癌,病情越来越恶化。不管怎么说我们彼此相爱,就缠着人家,把雄一寄放在附近的人家里。每天我都要去看望她。因为要上班工作,就上班前和下班后,整日陪伴。星期天虽然带着雄一去,可是他太小,还不懂事……那时候我确信她没有希望,哪怕是最小的事情,都只是感到绝望。世间每天都暗无天日。那时候虽然还没有感受到这种程度。但是的确昏暗一团。”
惠理子低垂睫毛述说着,仿佛在讲述甜蜜的故事。在蔚蓝的空气中,她美婉绝伦,令人为之心动。
“有一天,妻子说:
“要是病房里有生命的东西就好了。’
“她说,最好是植物,与太阳有关的植物。不必细心照料,也能好好生长的植物,买花盆好大好大的那种。平日里,妻子很少提出什么要求,这次她说出心里要求,我别提多高兴了。马上跑到花店去。我毕竟是男的,贝加明延令草啦,圣保罗紫罗兰啦,全都不知道。连仙人掌是什么都不认得。我买了一棵菠萝树。结着小小的菠萝,一看就知道。我抱着它到病房。她大喜过望,连连说了几次谢谢。
“病情晚期到底还是来了。在昏迷前的三天,我临回家,她突然说,要我把菠萝树带回家去。表面看着她好像没有那么严重,我也没有对她讲过她患的是癌,可是她说话的语调完全像是述说遗言。我吓了一跳,就跟她说,管它枯死与否,就放在这里好了。可是妻子却哭着求我说,她不能浇水,这个从南方来的植物长得还挺娇嫩,要在它死之前带回家里才好。没办法,我就把菠萝树带回来了。是抱着拿的。
“虽说我是男的,却哭得昏天地暗。那天冷得要命,可是我不能坐出租车。就那个时候第一次意识到当男的没有意思。稍稍平静下来,走到车站,在饮食店喝了一点东西,决定坐电车回家。那一会儿入夜了,月台上没有几个人。寒风嗖嗖的,要把人冻死。菠萝树的尖尖叶子刺着我的脸颊,我紧紧抱着花瑟瑟发抖……我痛切地感觉到,今天晚上只有我和菠萝树相依为命。我闭着眼睛,任冷风吹袭,寒气刺入,只有这两个同样孤独的生命……最能彼此理解的妻子,已经远离我和菠萝树,与死亡交游相依了。
“从那以后没过几天,妻子就去了。菠萝树也枯死了。我不知道怎么照料,浇水太多。我把它扔到院子角落里。我嘴里讲不清楚,但是心里明白了一件事。说出来却很简单,世界并不是特别地为我存在,所以不幸落到我头上的比例,决不会改变,也不取决于自己。因而我彻底斩断其他事情,一心痛痛快快、快快活活地活下去。
“……就这样,变成了一个女的,直到现在。”
“所谓的快活就是这样。”记得我的脑子里当时闪过这句话,虽然没有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也没有切实体会。可是现在,我体验到了叫人呕吐的程度。为什么人竟会如此别无选择呢?即使活得像蝇虫一样窝囊透顶,还得做饭吃和睡觉。挚爱的人全死光了,也得活下去。
……今夜也是黑如锅底,令人窒息。这是一个人们各自在万物俱灭的沉睡中苦斗之夜。
次日清晨,碧空万里。
出差准备搞好之后,我正在洗衣服时,电话响了起来。
11点半?这种时间电话竟然会响。
我沉吟着接了电话。电话里传来尖而嘶哑的声音:
“喂!是美影吗?好久没见。”
“是知花吧?”
我说,没有料到是知花。电话是在外边打来的;汽车声非常嘈杂,不过知花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使我想起了她的身影。
知花是惠理子酒吧的管理者,也是一个男人。过去常到田边家住宿。惠理子死后,她接管了酒吧。
虽然称知花为“她”,但是与惠理子相比,无论怎么看都存留着男性的印象。她的脸长得宜于化妆,身材细高,身上漂亮的时装十分合体。她心地柔弱,举止温雅。有一次在地铁里,小学生恶作剧地掀起她的裙摆,结果哭个不住,可见她心胸狭小。虽然我也不愿意承认,但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总有一种我才是男性的感觉。
“喂,我现在在车站哪。你能出来一下吗?有话说呀。午饭吃了吗?”
“还没有。”
“那就马上到更科荞面店来吧!”
知花急急火火地说完,就撂了电话。没办法,我只得放下正准备晾的衣服,急急忙忙地出了门。
天空晴朗无云。冬日的正午,街头没有一片阴翳。我匆匆迈着脚步。知花指定的荞面店位于站前商业街。我进了那家荞面店,见知花正在吃着油渣荞面条,在等着我。她全身上下穿着一套紧身运动衣,简直就像可怕的民族服装。
“知花。”
我走近她叫了一声。
“啊呀!可真是好久没有见哪!完全出落成了一个大姑娘啦,都不敢靠近你哩。”
知花大声嚷嚷。
我来不及害羞,心中涌出一股亲切的暖流。我在别的地方从没有见过这种笑脸,她的笑容是如此无所顾忌,无论在何处都不会羞惭脸红。知花满面笑容地望着我。我不由微微红着脸,大声地要了一碗鸡丝面。店里的老婆婆忙手忙脚地跑过来,嗵地一声放下了水。
“有什么事?”
我吃着鸡丝面,先开口问。
以前她说有事的时候,一般都不是重要的正经事,我以为这次也是如此。可是她像是讲述非同寻常的事情一样,压低嗓音说了起来。
“是这样,是雄一的事。”
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那孩子呀,昨天半夜到店里来了,说睡不着觉,心情不好,要跟我到哪里去散散心。噢,你别误会。那孩子这么小的时候,我就了解他,我们之间没有不正常的关系,是像母子,母子。”
“我知道。”
我笑着说了一句。知花接着说:
“我吓了一跳。我这个人感觉迟钝,总是不大理解别人的心情。不过……那孩子倒是不甘示弱的人,眼泪是动不动就流,不过从不硬缠着人。可是这一次,他说个没完,执拗得要命。他一点精神头儿都没有,好像连人都要消失似的。实际上我真应该陪陪他,可是现在店里正在装修,大家情绪还没稳定,放不开手啊。我说了几回不行。他就没精打采地说,要自己一个人到哪儿去。我给他介绍了一家认识的旅店。”
“……嗯,嗯”
“我跟他开玩笑说,你和美影一起去吧。我真的是开玩笑。我这么一说,他就当真地说:‘那家伙,要到伊豆出差。再说我也不想让她更多卷入我们家的事。现在她好不容易正常生活,那样做不好。’我一下子醒悟过来。你说,那不就是爱吗?是呀,绝对是爱呀。喂,我知道雄一住的旅店的地址和电话。嗯,美影,打电话吧,打吧。”
“知花,”我说,“我明天出门,是公事呀。”
我的心头猛地一震。
我已经明白了,彻底明白雄一的心情了。雄一现在想到远方去,那种心情比我强烈几百倍。他只想到一个不必思索的地方,一个人。逃离一切,也包括我,也许在那里呆一段时间。一定如此,我确信不疑。
“工作算什么,”知花前倾着身体说,“这种时候女人能干的事只有一件,要不然你是处女不成?或者你们早就干过?”
“知花。”
我觉得如果世上的人都像知花就好了,我心里一瞬间闪过这一念头。因为在知花的眼里,我和雄一比实际情况要幸福得多。
“得好好想想。”我说。“我也是刚刚听说惠理子的事情,心里头乱极了。雄一更是心乱如麻。现在不能冒冒失失的做事。”
知花的脸色立即变得极其严肃,往旁边扬了一下脸。
“……是啊,我那天晚上没到店里来,没有看到惠理子的死。所以我也不能相信……我认识那个男的。那个家伙来店里的时候,我要是跟惠理子再多商量的话,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雄一也很悔恨。那么随和的孩子看着新闻,脸色气得吓人,说‘杀人的家伙全死光了才好’。雄一也孤零零的了,惠理子什么事情都要自己解决,可是却适得其反。”
知花的眼泪婆娑不住地往下掉。我正不知如何劝解时,知花已经失声痛哭起来,引得店里的人往这里看。知花抖动着肩膀,哭啼不止,大颗大颗的泪珠滴落进面条汤里。
“美影,我好寂寞呀。为什么事情这样呢?难道没有神吗?从今以后再也见不到惠理子了,绝对不能见到她了。”
我带着哭泣不住的知花出了面店。她架着高大的肩,一直步行到了车站。知花在检票口前面用花边手帕捂着眼睛,说了一声对不起,然后把雄一下榻的旅店的地图和记着电话号码的纸条一起塞给我。
——不愧是做买卖的,雷厉风行,有板有眼。
我依依不舍地目送着她宽阔的背影,心中不禁叹服。
她自以为是,恋爱闹得满城风雨,过去当营业员时工作不太顺手,这一切我无不知晓……然而刚才的眼泪晶莹纯洁,使人难忘。这叫我觉得人的心底埋藏着宝石。
在冬天澄明几净的天空下,我哀思切切,手足无措。天空,好蓝好蓝。树木枝枯叶落,剪影浓重醒目。冷风席卷而过。
“难道没有神吗?”
第二天,我如期出发前往伊豆。
老师、几名工作人员、摄影师,人数不多。看来这次旅行会快活和谐。日程安排也不特别紧凑。
这次旅行还是不错的,我想。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如同梦幻之旅,又如喜从天降。
一种从这半年里解放出来的感觉油然而生。
这半年……自从祖母去世之后,一直到惠理子死去,我和雄一二人表面上喜笑颜开,可是心里愁肠百结。或悲或喜,都过于强烈,为日常生活所不能承受。我们两人苦心孤诣地营造心神平和的气氛。惠理子恰恰是在这一气氛中放射光芒的太阳。
这一切都融化进我的心里,改变了我。娇惯而懒散的公主已经远消云外,现在只有在镜子中才能看到。
阳光倾泻的景色从车窗外悄驰而过。我凝视着窗外,徘徊于自己内心之中产生的无奈空间。
……我也精疲力竭了。我也想离开雄一,轻松快乐一下。
虽然这太使我怆然神伤,但确实如此。
就在这天夜里。
我穿着睡衣来到了老师房间,说:
“老师,我饿得要死,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