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杨嗣昌的“攘外必先安内”的战略方针,在“安内”方面取得了某种暂时的成功,那么在“攘外”方面却遭到了彻底的失败。
崇祯十一年(1638)八月,清兵从青口山(今河北迂安东北)、墙子岭① 杨嗣昌:《兵饷遵旨熟商疏》,《杨文弱先生集》卷十。
② 杨嗣昌:《请旨责成剿贼第一事疏》,《杨文弱先生集》卷十九。
(今北京密云东北)两路毁墙入关,发动了第四次入关作战。是战是和,明廷内部意见不一。杨嗣昌为贯彻其“安内方可攘外”的战略,力主与清议和,但遭到宣大总督、勤王兵总指挥卢象升的激烈反对。崇祯帝自己对战和亦举棋不定,他一方面调集各处兵马入京勤王,一方面却又倾心于杨嗣昌的议和。皇帝的这种矛盾态度,使朝廷文臣武将们无所适从。杨嗣昌则利用手中权力多方阻挠卢象升的抗清作战部署和计划,并一再减少其手中兵力,使卢象升不能组织有效的抵抗。他“戒诸将毋轻战。诸将本恇怯,率藉口持重观望,所在列城多破。嗣昌据军中报,请旨授方略,比下军前,则机宜已变,进止乖违,疆事益坏云”。十二月,卢象升阵亡。昌平、宝抵、平谷、清河、良乡、玉田、蓟、霸、景、赵失陷。崇祯十二年(1639)正月,清兵转攻山东。杨嗣昌又错估了形势,指挥失误,使清兵连下济南等山东十八城。三月,清兵饱掠之后,经迂安青山口凯旋。
清兵这次入关,历时八月,转战数千里,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如入无人之境。而明军却陷城失地,处处被动,一败涂地。对此,兵部尚书杨嗣昌负有不可推卸的重要责任。
这次对清作战的失利,廷臣们多没意识到是由于最高决策层不愿做积极抵抗所致,而多归咎为兵员的多而不精。因此,练兵之议遂起。“当戒严时,廷臣多请练边兵。”在杨嗣昌的主持下,明廷拟定了抽练各镇精兵的具体方案:1。宣府、大同、山西三镇兵十七万八千八百余人,三总兵各练万人,总督练三万。以二万驻怀来,一万驻阳和,东西策应。其余的授镇监、巡抚以下分练。
2。延绥、宁夏、甘肃、固原、临洮五镇兵十五万五千七百余人。五总兵各练万人,总督练三万。以三万驻固原,一万驻延安,东西策应。其余的授巡抚、副将以下分练。
3。辽东、蓟镇兵二十四万余人,五总兵各练万人,总督练五万。外自锦州,内抵居庸,东西策应。其余的授镇监、巡抚以下分练。
4。汰通州、昌平督治二侍郎,设保定总督,合畿辅、山东、河北兵,共十五万七千余人。四总兵各练二万,总督练三万。北自昌平,南抵河北,闻警策应。余授巡抚以下分练。
按照上述方案,抽练总数为七十三万多名。
与此同时,为对付“流寇”,崇祯帝又采纳了副将杨德政关于地方政府训练民兵的建议。“府汰通州,设练备,秩次守备。州汰判官,县汰主簿,设练总,秩次把总、并受辖于正官,专练民兵。府千,州七百,县五百,捍乡土,不他调。”
为了练兵,朝廷又决定加征练饷七百三十余万两。
大练兵也许确能起到提高军队战斗力、加强防守的作用。但是,在“剿饷”之后加派“练饷”,则明显反映了崇祯帝和杨嗣昌的短视。他们以为通过无穷无尽的榨取,豢养一支庞大的军事力量,能够用屠刀杀出一个太平天下,孰不知他们这种竭泽而渔式的做法,实际上等于给自身统治以釜底抽薪。崇祯十二年(1639)五月,张献忠、罗汝才在谷城、房山再起,并合兵大败左良玉,天下震动。崇祯帝气急,立即罢撤熊文灿,命杨嗣昌出任督师,“赐尚方剑,以便宜诛赏”。
杨嗣昌上任以后,于玛瑙山、寒溪寺、盐井、木瓜溪等处连败张献忠,官军一时声势大振。为摆脱困境,崇祯十三年( 1640)八月,张献忠与罗汝才联兵入川,“以走致敌”,在把杨嗣昌率领的明军主力引至川西之后,千里奔袭出川,并于崇祯十四年(1641)二月袭占官军大本营襄阳,活捉了襄王。张献忠在处死襄王前,曾对他说:“吾欲断杨嗣昌头,而嗣昌远在蜀。今当供王头,使嗣昌以陷藩伏法。王其努力,尽此一杯酒。”①在此之前,经过休整的李自成部,乘崇祯十三年中原大旱,明军主力入川之机,张旗复出,并于次年正月攻下河南首府洛阳,处死了福王。李自成、张献忠的相继攻占洛阳、襄阳,是明末农民战争的重大战略转折。从此以后,战争主动权转入起义军手中。杨嗣昌因畏罪,愤惧交加,三月一日,死于湖北沙市徐家花园。杨嗣昌死后,明朝再也派不出一个像样的统帅,再也组织不起大规模的“围剿”,完全处于被动挨打的地位。连崇祯帝后来也不得不临朝叹息:“自杨嗣昌殁,无复有能督师平贼者。”②① 计六奇:《明季北略》卷十七《张献忠陷襄阳》。
第二节史可法史可法(1602—1645),字宪之,号道邻,河南祥符(今开封市)人。
万历三十年十一月四日(1602 年12 月16 日)生于顺天府大兴(今北京)①。少时家境清寒,冬日短衣无火,往往寒涕交颐,但他苦学不懈,很有抱负。十九岁时在北京一座古刹中读书。
有一天,风雪交加,非常寒冷,他疲劳困顿,不觉伏案而睡。当时,顺天督学左光斗进庙避风雪,读了案上的文稿,十分嘉许他的苦学精神与志略,把自己的貂裘脱下来,给熟睡的史可法盖上,默记他的姓名,掩门而去。次年,史可法试入庠,补诸生,左光斗将他拔为北直隶八府之冠,并收他为弟子,留于馆署。此后,史可法愈加刻厉勤奋,在左光斗忠孝节义思想的熏陶下,立志以身忠君报国。
天启五年(1625),左光斗因反对阉党魏忠贤而被革职下狱,饱受摧残,奄奄一息。史可法冒死贿赂狱卒,入监探视恩师。左光斗不愿史可法受牵累,将他强行赶出牢狱。左光斗宁死不屈的亮节高风使他铭感难忘,以后常常流泪向人讲述这些往事,称赞“吾师肺肝皆铁石所铸造也”②。左光斗惨死后,他又设法入狱殓尸,将老师安葬。
崇祯元年(1628),史可法中进士,授陕西西安府推官,协助洪承畴镇压陕北农民起义,三年后以功迁户部云南司主事,历官户部郎中等。崇祯八年(1635),史可法见皖西义军蜂起,又自请赴皖西镇压农民军,官至安庐兵备道,兼任总理卢象升的副使。
史可法身躯矮小,面黑貌陋,而双目有神,精明强干。他能与士卒同甘苦,甚至驰驱江淮间十几天衣不解带;有时天寒,夜里坐在草上,与士兵背靠着背瞌睡一会儿,甲胄上结满冰霜,每欠身站起来,甲胄上冰声嘎嘎作响。在对农民军作战前线时,他杂处行伍间,士兵不饱自己不先吃,士卒未发衣自己不先穿,律己严而待人诚,因此士卒皆服他的指挥,强悍善战。史可法一度丁忧归。崇祯十六年(1643),他官至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
次年,李自成农民军攻占北京,崇祯帝自尽煤山。史可法闻讯悲恸不已,与大臣们商议在南京重建明廷。
当时亡命江淮的福王朱由崧、潞王朱常淓成为南京诸臣选择继承明统的对象,史可法倾向于后者。凤阳总督马士英却倾向前者,他抢先行动,外结桀骜不驯的悍将高杰、刘泽清、刘良佐等,内贿勋臣刘孔炤,传谕将士奉福王为三军之主。史可法不得已,只好同意。
福王登弘光帝宝座后,拜史可法为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仍掌兵部事;马士英为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仍督凤阳军务。野心勃勃的马士英,借史可法曾不同意拥立福王,并抓住史可法弟弟史可程在北京投降农民军一事,在福王面前极力排挤史可法,以便独揽大权。史可法处处受到掣肘,为了表白他对明室的忠忱,不得已请求督师扬州。弘光帝加封他为少保兼太子太保,改兵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
史可法离京的消息引起南京太学生们的惶恐不安,他们奔走呼号,联名① 朱文长:《史可法传》附《史可法生年考》,商务印书馆1943 年版,第93—101 页。② 方苞:《方苞集》卷九《纪事·左忠毅公逸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年版,第238 页。上疏,伏阙哀吁弘光帝收回成命,“仍留可法在朝”①,没有成功。而史可法始终以恢复大明帝国为念,不“敢惜顶踵,私尺寸,堕军实而长寇仇”②,请颁发饷银、敕印等,五月十九日(6 月23 日)率刘肇基、李栖凤等慨然渡江北上。
然而江北的纷乱并不亚于党同伐异的南京,骄兵悍将各怀鬼胎,混水摸鱼,趋利若鹜。刘泽清、刘良佐、高杰、黄得功四镇,横悍不羁,或大掠士民,或互相攻讦,扬州城外,战云密布。史可法忍辱负重,委曲求全,调和各方,总算使江北开始出现脆弱的稳定局面。
当时清军企图取明而代之的意图已日益明显,但史可法对此却缺乏洞察,仍然坚持把镇压农民军放在首位,并幻想借清军之力去为明廷复仇。因此,七月时清摄政王多尔衮致书史可法,指责他拥戴福王,使“天有二日,俨为勍敌”,要他“翩然来仪”③,学吴三桂向清军称臣;史可法虽然在答书中委婉地拒绝了多尔衮的要求,祈求清军不要觊觎明朝江山,但依然希图与清军合作,“合师进讨,问罪秦中,共枭逆成之头,以泄敷天之恨”④。直到冬天清军攻入宿迁,陈兵江淮间,史可法才省悟到形势的严酷。
尤其是弘光元年(1645)一月,高杰西征途中,被暗中降清的总兵许定国诱杀睢州(今河南睢县),史可法不禁浩然长叹道:“中原不可为矣!建武、绍兴之事,其可望乎!”⑤他向朝廷请饷,并奔走于骄兵悍将间,舌干唇焦地劝说他们不要内哄,但因马士英等人的作梗,江北兵饷不济,各镇互争雄长,人心难协,如同散沙。
史可法对此十分痛心,他在给友人的信中诉说了自己的苦衷,称:“近地不靖,何暇远征?内乱未消,安御外侮?明明恢复大局,可惟我所为,而掣肘不舒,心忧徒切!每一念及,泪下沾襟。不意砥砺半生,到此一文不值也!”①然而史可法并没有放弃报效明室的努力,他在扬州设“礼贤馆”,招纳四方豪杰,共襄时艰;并且身体力行,鞠躬尽瘁地欲挽狂澜于既倒。他生性豪饮,饮数斗不乱,但平日在军中竟滴酒不沾;逢年节,辄将所得肉食分饷将士,自己甘于淡泊;“行不张盖,食不重味,夏不箑,冬不裘,寝不解衣”,②许多官吏军民受他的感召,振奋了抗清的精神,愿意听从他的指挥,他成为弘光政权中抗清派的领袖,同时也更引起马士英之流的忌恨。
四月,当清军进取亳州(今属安徽)后,史可法驰赴南京求饷,但还未入城,便接到弘光的谕旨,要他速回江北,抵挡清兵,“奏凯后入见”。原来此时宁南侯左良玉以“清君侧”之名,出师武昌讨伐马士英,兵溃采石,南京举朝正如醉如痴地庆贺着胜利,根本不把江北的史可法放在眼里。史可法接旨后满怀忧愤,面对滔滔东去的大江,仰天长叹:“奏凯谈何容易,面① 史可法:《史忠正公集》卷末《公恳留在朝疏》。
② 应廷吉:《青燐屑》卷上。
③ 《清世祖实录》卷六,第16—19 页。
④ 计六奇:《明季南略》卷二《史可法答书》,中华书局1984 年版,第144 页。⑤ 徐鼒:《小腆纪传》卷十《列传》三《史可法》。
① 史可法:《史忠正公集》卷二《致给谏倪某》。
② 温睿临:《南疆逸史》卷五《列传》第一《史可法》,中华书局1959 年版,第43 页。君不知何日矣!”③随后他转身向南京城叩首,遥祝城内老母、妻子平安,便急匆匆渡江北上。等他不避风雨赶到天长时,清军早已渡过淮河,在豫王多铎的指挥下,如入无人之境,占领盱眙等地;泗州(今安徽泗县)守将李遇春也无耻地降清,坦荡如砥的江北几无险可守。史可法只好策马东驰,和副将史德威率数千兵丁赶回扬州,决心据此作一拚死的抵抗,保卫这成为江南门户的繁华城市,阻遏清兵南下。
十七日,史可法刚抵扬州,城内就传出许定国领着清兵要来杀尽高杰余部的谣言。惊魂未定的高杰余部闻讯斩关逃往泰州,牲畜船只掳掠一空,扬州城内兵力愈见不支。他飞章求救,朝廷毫不理睬。第二天,清兵前锋抵达城下,屯于城外西北一带。史可法檄召各镇援兵,仅总兵刘肇基自高邮赶来,其余无一至者。刘肇基请求乘清军阵脚不稳,先发制人,背水一战。但史可法没有采纳,认为对付清兵应养锐以待,不可轻往。清军抓住这段时机向扬州集结兵力,同时不断地向城中发出招降书,史可法都不启封,投放火中。他誓不投降,和扬州知府任民育,同知曲从直、王缵爵,兵部职方司员外郎何刚等,发动扬州士民日夜固守,并斩获十余名清兵。
见到清军大队人马源源涌来,史可法明知大势已去,但守城抗清的决心反而更加坚定,他“誓与城为殉”①,并自辨早晚必死,在遗书中写道:“遭时不遇,有志未伸,一死以报国家,固其分也!”②言词苍凉悲壮。清军派李遇春前来劝降,史可法严辞拒绝,毅然说:“天朝无降宰相,有与城尽耳!”③部将李栖凤、高凤岐见势不妙,密谋挟持史可法出城投降。史可法识破后正色拒绝,请他们自便,于是贪生怕死的李、高,乘夜率部出城叛降清军。扬州守御更为单弱,粮饷也更不可继,然而史可法毫不惧怕,自守旧城西门险要,日夜警惕,击退清军多次进攻,用炮杀敌数千。清军自南下以来,从来没有遇到明军这样顽强的抵抗,士气大为沮丧。多铎见扬州久攻不下,下令调红夷炮助战。
二十三日,清兵红夷巨炮至,多铎亲率精锐猛攻扬州西北隅。城上军民矢志不移,在史可法的率领下浴血奋战,前仆后继。总兵乙邦才、楼挺、庄子固等,亦临危不惧,身先士卒,奋勇杀敌。清军数十次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