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你其实仍然在害怕。这个挑战是崭新的,立即的,而思想只会助长恐惧,思想无法止息恐惧,那么你该怎么办?
首先,当你说出:「我已经了解了思想的整个本质与结构。」时,你的意思究竟是什么?你所谓的「我了解了」、「我已经了解它了」或「我已经发现了思想的本质」,究竟是什么意思?一个会说出「我已经了解了」的心智,到底是处在什么样的状态?
请仔细听我说,不要下任何论断。我们现在要问的是:思想真能了解任何事吗?你告诉了我某件事,譬如你为我仔细说明了现代生活的各种复杂面向,于是我说:「我明白了。」这不仅只是字面上的了解,还包含对整个内容及深层面向的体认,因此我认清了人类是如何深陷于神经质的、官能症式的恐怖状态里。如果我们是以所有的感官、神经系统及知觉在了解这件事,那么我们就再也不会陷入其中了。我一旦体认到眼镜蛇的危险,就不可能再靠近它了。即使我再靠近它,我的行动也会是截然不同的,因为我已经了解了它。
因此,我们是不是真的了解了思想的本质、思想的产物,亦即恐惧与快乐?我们是否真的有所领会?是否确实了知它是如何运作的,而不只是理论上的认知,或字面及逻辑上的理解?如果我对字面的解释已经心满意足,那么我就是在玩文字游戏。但如果这些解释可以让我直接觉知到那个被描述的对象,那么截然不同的行动就会产生。(就像一个正在挨饿的人,他真正需要的是食物,而不是你对食物的描述。)
当一个人发现了思想是如何在助长恐惧时,会发生什么事呢?当你对一个饥饿的人描述食物有多好吃时,他会有什么反应?他可能会说:「不要对我描述食物有多好吃,赶快把它拿给我吧!」这时你必须有立即的行动,而非理论。因此你如果说:「我了解了!」就意味着你不断地在认识思想、恐惧及快乐;你的行动是从这种持续不断的认识之中产生的;如果你能如此去认识恐惧,恐惧就会止息下来。
某些恐惧从未被揭露过,它们是深埋在内心底端的秘密,那么意识心要如何揭露它们呢?通常意识心必须藉由梦境来觉知这些恐惧带来的暗示,但是当人们梦见它们时,是否能诠释得清楚?如果一个人无法靠自己来了解它们,就必须倚赖外在的诠释者,但这个诠释者也只能依据自己的方式或专业训练来加以解析。另外还有一种情况是自己一边在作梦,一边在解梦。
但人为什么会作梦?专家说人必须作梦,否则就会发狂;我可不能确定人是不是必须作梦。我们为什么不能在白天清醒时,开放地觉知无意识里的暗示或提示;这样我们就根本不会作梦了?如果我们在睡觉时还不停地作梦,我们的心就不可能安静,不可能更新。因此,心有没有可能在白天完全开放,保持警醒及觉知,以便让深埋的恐惧带来的暗示及提示被观察到及消化掉?
白天如果能留意地觉知一言一行以及所有发生的事,我们深埋的恐惧及表层的恐惧就会暴露出来;然后你的睡眠才会彻底安祥,没有一丝的梦境,而且隔天早上起来,你的心会变得十分清明、无邪而活泼。这并不是一种理论,试试看就知道了。
问:如何才能把深埋的恐惧带到表层意识?
克:你可以观察自己是否警醒、敏捷,是否注意到无意识乃是过去种族记忆的储藏库。譬如我是在印度出生的,属于所谓的波罗门阶级,其中有各种的偏见、迷信及道德规范等等,包括个人性的以及集体性的;这些东西全都深埋在无意识底端。这便是我们一般所谓的「无意识」;专家学者或许会给它另一种名称,其实我们一般老百姓自己去观察一下就知道了。然而这一切要如何才能揭露出来呢?你要怎么去进行这件事?如果你是犹太人,那么你的无意识里一定有深埋的犹太教传统;如果你是天主教徒,那么有关天主教的一切,也一定埋藏在你的无意识底端;如果你是共产党员,心里面又会有不同的东西,等等。那么,你要如何不藉由梦境来揭露这些东西?
假设白天里你都很警觉,能察觉思想的活动,觉知到自己是如何在说话、如何在走路、如何在反应、如何摆姿势等等,那么所有深埋的东西很容易就会暴露出来;这不需要花什么时间,因为你已经不再抗拒什么,也不再刻意挖掘什么,你只是一直在观察与聆听。处在这种觉知的状态里,所有的东西都会暴露出来。但如果你说:「我要保留某些东西,排除掉另外的一些东西。」那么你就会进入半睡眠状态。如果你说:「我要把印度教、犹太教或天主教的某些好东西保留下来,然后让其它的东西消失掉。」那么显然你仍然是受制的、执着的。因此,我们必须让这一切都浮现出来而不带着任何抗拒之心。
问:这样的觉知是没有选择性的?
克:如果觉知之中带着选择性,你就是在障碍它。但如果觉知之中没有选择性,那么一切事物都会被揭露出来,包括最深的恐惧、冲动及秘密需求。
问:我们是否该一天做一个小时的觉察练习?
克:如果我真能觉知及留意,就算是一分钟,也足够了。大部分的人都不怎么留意,但注意到自己没有在留意,就是一种觉知了;不过刻意培养觉知也并不是真的在觉知。我可以花一分钟时间去觉知内心发生的事而不带任何拣择性,只是很清晰地去观察;我也可以花一小时去练习觉知,却并没有真的在留意;结果是一个小时之后,所有的习性又重复出现。
关于冥想
前几天友人告诉我说,冥想在现今的美国社会并没有什么重要性;美国人需要的是行动而不是冥想。我很奇怪为什么冥想与行动会被如此划分开来。我们总是陷在这种二元对立及四分五裂的观点里面。在印度,人们对于各种不同的生活方式也抱持着某些观点;有的人注重行动,有的人重视知识,有的人则着重于智慧等等。这样的界分势必会造成臣服、局限与矛盾。
我们若想探讨冥想的问题,这是一个极为复杂的问题,对讲者而言甚至是最重要的人生议题,就必须了解这个名词到底是什么意思。字典里头对这个字下的定义是:「仔细思考」、「深思熟虑」、「深入探究」等等。印度与亚洲国家似乎垄断了「冥想」,就好像冥想的深意及结局都受到他们掌控似的;这显然是很荒唐的事。当我们谈到「冥想」时,必须先厘清这里面有没有逃避人生的成分,包括对日常差事以及对人生的乏味、焦虑与恐惧的逃避,或者,冥想只是一种生活方式罢了。我们到底是在藉由冥想逃避这个疯狂而丑陋的世界,还是冥想本身就是去了解切实的人生及行动。如果我们想逃避人生,那么日本的禅寺或其它宗教体系都提供了我们一些修行派别。我们可以明白为什么这些修行派别那么诱人,因为人生确实丑陋、残忍,充满着竞争性与无情;它其实一点意义也没有。我们很可能不假思索地轻易就接受了印度瑜伽或是它们的咒语,因为这些东西承诺了奖赏以及某种因逃避而带来的满足。因此,我们必须十分清楚我们关心的并不是逃避,不是藉由冥思、空想、药物或咒语来逃避人生。
重复念咒与静心
在印度,重复诵念某些梵文字句就是所谓的咒语;据说它们可以活化心智。其实这些重复诵念的咒语只可能令心智变得迟钝;或许大部分的人都想变得迟钝一些,因为他们并不想面对人生的真相。人生真的令人不寒而栗,所以他们想变得胡涂一点。重复诵念咒语、嗑药、喝酒等等,的确会令心智迟钝一些。把心弄得迟钝一些便是所谓的「静心」,很显然这绝非真正的静心。迟钝的心不论怎么思索有关上帝、道德与美的议题,到头来仍旧是迟钝的、愚蠢的、沉重的。因此,我们关心的并不是这一类的逃避形式。
冥想并不是人生的某个局部;它也不是逃到寺庙里,或是在一间屋子里静坐十分钟、一小时,试图藉由专注来学习冥想,但却在其它的时段里继续做个丑陋的人。人们把所有的丑陋摆到一边,变成了一个无法觉知真相、缺乏智慧的人;若想了解真相是什么,你的心必须非常敏锐、清晰及精确;不是苦行之下的扭曲之心,不是聪明狡诈,而是以毫不扭曲的纯真及易感来观察一切事物。一个塞满知识的心,同样也无法觉知真相;只有能彻底进行观察的人,才办得到;观察绝不是知识的累积;观察乃是不断在进行的一种活动。同时心智与身体还得保持在高度敏感的状态。你不能一边拖着满身的酒肉,一边企图静心冥想,这是毫无意义的事。因此,心智必须是极为警醒的、灵敏的、理智的,但不是由知识中产生的理智。
冥想的真谛
活在这个辛苦的世界里,人类如此深陷于不幸、痛苦与暴力之中,我们还有可能让心智变得灵敏、理智吗?这便是有关冥想的第一个重要议题。第二,心智能不能保持合乎逻辑的、持续不断的觉知,没有丝毫的扭曲或神经过敏倾向?第三,心智能不能保有高度的纪律?「纪律」指的是「观察认知」而非「锻炼」。「纪律」乃是一种不断在观察的活动,这个字的字根就是此意。一个有纪律的心看一切事物都很清晰、客观,既不情绪化,也不滥情。若想发现那不可思议的境界,有能力展现出最高形式的爱,一种不是由小小的头脑投射出来的境界,就必须具备这些条件。
社会是由我们创造出来的,我们又继而受制于社会。我们的心已经被不道德的道德所扭曲,而且严重地受到制约。因为社会鼓励暴力、贪婪、竞争、野心等等的心态,所以其道德根本是不道德的。社会里面很难找到爱、关怀、温柔或情义,而社会认定的值得尊崇的事物,根本就是一种失序。一个经过数千年的训练,已经习于臣服、接受及顺从的心,是不可能保持灵敏或具备真实美德的。我们都深陷于这个桎梏中,因此,美德到底是什么?,因为这是我们必须拥有的一种东西。
缺乏正确的数学基础,数学家是无法进行深入研究的。同样的道理,若想探入那个截然不同的次元,也必须打下正确的根基;这根基就是美德,也就是秩序,不是社会认定的那种失序的秩序。缺少了秩序,心智怎么可能变得灵敏、活泼、自由。
美德与爱(1)
美德显然不是臣服于某种模式的重复行为,但这样的行为已经被美国或其它各地视为一种值得尊崇的德行了。我们必须很清楚地认清美德究竟是什么。美德如同爱、谦卑一样,是不能被培育出来的,只有当我们了解了什么不是美德之后,美德,其本质、美与秩序,才会出现;只有透过反面,我们才能弄清楚什么是正面。我们不能为美德下个定义,然后去模仿它,就算了,这并不是美德本身。培养各种形式的「应该怎么样」,便是一般所谓的美德,譬如非暴力的理想。但日复一日地修炼,直到这些所谓的美德变成一种机械化的反应为止,也是没有多大意义的事。
美德如同爱与美一样,显然不是从累积的知识中产生的行动,而是在每个当下自发的一种东西。无论社会或我们本身,都出现了彻底失序的情况,但这并不意味我们心中有一个部分是井然有序的,其它的场域都是失序的;这只是另一种形式的二元对立,因此仍然有矛盾、困惑及挣扎。只要有失序,就一定会有选择性及冲突。只有困惑的心才需要选择,对事物了了分明的心是不需要选择的。假如我是困惑的,那么我的行动也将会是混乱的。
心若是能清晰地看待事物,没有任何扭曲,也没有个人的偏见,而且已经了解了失序的原因,从失序之中解脱了出来;这样的心就是有美德的、井然有序的,不是根据共产党员、社会主义者、资本主义者或任何一个教派的主张,而是因为它已经了解了失序的整个内容。内在秩序与数学秩序十分相近。内在最高的秩序就是一种绝对境界,但它不能藉由培养、锻炼、压抑、控制、顺从或臣服而达成。只有一个井然有序的心,才可能是灵敏的、理智的。
我们必须觉察内心的失序,觉察其中的矛盾、二元对立的挣扎、相互冲突的欲望、意识形态上的追求及其虚妄的本质。我们必须不带有任何谴责、批判或算计去观察眼前的「真相」。
譬如我看到的麦克风就是麦克风,不是一个我喜欢或不喜欢的东西,也不去想它是好是坏,我只是如实地看着它。同样的道理,我们在看自己的时候,也不去论断自己是善良的或不善良的(但这并不意味为所欲为)。美德就是一种秩序;你不能依照某个蓝图来模仿美德;如果你这么做的话,就会变成失序与失德之人。
问:秩序是不是一种不失序的状态?
克:不是的。我们曾经谈过,了解什么是失序,不是字面或头脑上的理解,便是从失序之中解脱出来,而失序就是冲突或二元对立的争战。从这份了解之中就会产生秩序,一种活泼的状态。你不能把这种活泼的状态画在纸上,然后去模仿它。
我们的心智是扭曲的、歪曲的,因为我们太花力气去生活、做事、行动及思考了。任何形式的费力都是一种失序。只要一费力去觉察,就不是真的在觉知了。当我走进这座大厅时,我虽然在觉知着一切,但并不费力。我觉知到这间大厅究竟有多大,窗帘是什么颜色,光线如何,里面的人以及衣服是什么颜色,我觉知到这一切而没有费力的感觉。如果觉知之中带着费力的感觉,就等于失去了觉知。
问:有某种东西可以使我变得有觉知。
克: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使你从不知不觉变得有知有觉。假设你大部分时候都没有在觉知,但是你意识到自己没有在觉知的那一刻,就是在觉知了。
客观地看待某个东西而不带着任何论断,是很容易办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