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门卫室在那边。
“走吧。”这次是对我说了。她搞情报的时候,我没有插嘴。我怕把谁的话给吓回去,或者让自己被口水淹没。苏格催我走,但我没有动。我注意到了眼前那个女人欲言又止的神色。“你在吃泡泡糖吗?”我突然问。
“……当然没有。”看来被吓得不轻。
“那就说吧,别吞吞吐吐的了。”
她斜眼厌恶看了我一眼,又看了那边讨论的人群,“他们说第五维和洪失是同性恋。”
有趣的事情真是一件又一件。同性恋。我瞟了一眼人群那边,不知是谁发出的信息,我真该感谢他,不管是真是假。当然,那边口沫横飞的人们更应该感谢他,这让他们的无聊不再无聊。
“谁传出来的?”苏格冷静的语调里控制着兴奋。
“那个。莫泽。”女人用手指了指一个男人。我知道自己长得不怎么样,但是看到他我还是想说猥琐。长着一张老鼠脸,好像几百年没有得到别人注意力似的指手画脚,嘴唇变幻出无数富有创造性的形状。
“我当然确定了,我亲眼看见的,她们在树丛里KISS!接着还想脱掉衣服!”当有人对他的叙述发生怀疑,他便挥舞着拳头,把口水溅在对方的脸上。我冷眼看着他,这种人属于平时逮不到注意力,因此一有料便要夸张到极点的人。但不知为什么,我在他的语气里听到一丝不属于厌恶和兴奋的愤怒?夸张的动作和尖利的嗓音,仿佛在暗暗昭示着:他在为这件事发火。可他有什么火可发呢?他暗恋这两个人其中之一,被拒绝了?我走上前去。
“她们那时候要脱衣服?”我冷不丁问他。
他的拳头一顿,马上又挥舞起来了:“当然!”
“那你在干吗?偷看?”这话问得太好了,是不是?我得承认这点。
他仿佛噎住了,随即又爆发出一阵更尖利和歇斯底里的声音:“我有那么卑鄙吗?再怎么恶心她们也还是女人!这件事真是太恶心了。”
“说实话,你看上去就有那么卑鄙。”我叹了口气,转身闪开,以防备他愤怒的拳头。
依然有问题。既然这么恶心,当时干吗不说?
要么是假的,要么有他的理由。而这理由一定是见不得人的,像一棵腐烂的植物,就藏在那张猥琐的老鼠脸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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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这样逃班吗?”苏格忙碌地整理着办公桌,随意地问。
“是的。为了了解为什么会有棵植物在我身上乱拱。”我回答。
突然间的沉默。只有纸头急速擦动发出的声音,把空气擦得伤痕满面。
“我真不了解你。”突然间苏格冒出一句。我回头,看见她依然在那里头也不抬地收拾着。“你很奇怪,很明显的和别人不同,但我没办法看出你是故意装的,还是已经成习惯了。你这样会让别人有一个错觉,那就是你故意装扮成生活里的小丑。”
沉默。
“你当然不会了解我。”我冷冰冰地开口,声音硬得仿佛可以砸在地上,“你才认识我几天呢。我小丑不小丑,与你也没有关系。如果你是观众,就安分看你的戏。或者,”我停顿了一下,“我就当一个小丑,你大概就喜欢欣赏这样的角色吧?”
她猛然直起腰来,面色泛红,不知是收拾的还是被我激的。
“你怎么样,随便你,我和你本来就没有什么关系。你就当我自以为是好了,依我看,你才是那个自以为是的人,以为这样做就可以把一切都弄得妥妥当当了。但你这样做反而总把一切弄得更糟糕。连这点都不明白,还以为看透世界,你没那资格。”
沉默。可以吞掉人的沉默。
“这大概的确就是我的资格。是你的确不了解我。这样可以?”我干巴巴地说道。
她没理我。
是,没人了解我的。为什么我喜欢用尖锐和奇特的语言?那是想阻止自己和别人交流的欲望。每当我有那个欲望的时候,我就披上外衣走过一条又一条街,看那些无聊的人群,这样就能够阻止自己吐露内心。我承认自己这样做有时候把事情弄得很糟糕,但慢慢的,我反而开始喜欢这个习惯了。
偏偏这个时候有一个局外人跳进来,指责我自以为是。
那就算我自以为是好了。我的心有一层坚硬的钢壳呢,非常安全。只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手段而已。处在这样喧闹却又到处是孤独的社会,我承认我是脆弱的。我不知所措。而一个人的孤独是安全的,因此我不想让任何人破坏这份容易碎掉的孤独。
这是我保护自由,不让自己被人群侵蚀掉的唯一手段。社会准则对一个疯子是不起作用的。
键盘的声音响起来了。我如同一颗局外的棋子。声音如此急促,让我不由自主想起钢壳下那棵拱动的东西。或许我让它闭塞的时间太长了,让我生活的模样也像钢壳一样,坚不可摧。放任它,是正确的选择吗?
无所谓,我参与这件事,让行星离开轨道,本来就是为了弄清楚这棵令人厌恶的小东西到底在搞什么鬼。突然想起什么,我随意地开口,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
“我去调查过那家政公司。你知道他们怎么说吗?他们说,沈兮当初的要求是,那个人至少是小学文化。”没反应,我自顾自,“另外,你知道沈兮的母亲是谁吗?”键盘的声音稍稍迟疑了,“是顾霖。沈兮还有个哥哥,叫顾远。顾远的父亲叫顾宏。”
“顾星城失散的两个孩子。”我听见她在喃喃自语,但她依然没有面向我。
“还有件有趣的事儿。小陈娣告诉我,到失踪那天,她已经四天没洗头洗澡了,那天晚上她累得满身大汗,又困得连澡也没洗。”说完,我向门边走去,对着她已经转过来的脑袋心血来潮地鞠了个躬——那眼睛还闪着气愤的光,说实话,非常可爱——对她说,用一种彬彬有礼的语气:“不介意的话,我要去做个小小冒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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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兮坐在我对面,那张松弛的脸上依然是冷淡和厌恶,倒是少了一点疲惫。这里一点也没变化,连饮水机里的水位都没变。这个女人依然没有什么待客之道,照样连杯水都不给。天知道我有多渴。在一座车库的垃圾桶里翻上那么半天,还要时时提防主人的出现,这可不是什么有趣的活儿。当时我就像一只鼹鼠,只想把头伸进垃圾桶的深处里去。鼹鼠的工夫倒没有白费,我的确找到了一块散发着乙醚甜香的毛巾和一只有同样香味的小瓶。更有趣的是一堆票据——从11月23号开始的,11月26号结束——一堆收费站的票据,来自那些收合法买路钱的近似强盗的地方。从温州到杭州,看起来就像一次悠闲的旅行,他可把沿途的城市都逛了个遍。
这是顾远家的车库。我承认潜入那里挺不容易的。
我顺手拿起依然放在桌上的UFO入门小书。没错,它非常好懂。一个小学文化的人也能搞懂它想表达什么。
“喂,你真的不给我喝点水吗?”我对神游天外的她说。
“不。”回答得真干脆。
“那我自己去倒。”我起身,作势要往饮水机的方向。我没有错。她冷淡的眼睛里忽然闪现出一丝略带惊慌的警戒,她微微动了动,眼角的皱纹仿佛更深了。“好吧,我服你了。”终于她憋出那么一句,这语气的艰涩就像逆水行舟一样艰难,“我给你拿饮料。”
“饮料可不健康,我就喝水。”我没改口气。
“你这人怎么这么不可理喻?”她忽然大发脾气,“这又不是你的家!”
行了,全出来了。我把一次性杯子扔回原来的位置:“不可理喻的是你。好吧,你干吗要在饮水机的水里放安眠药呢?”
她忽然变得僵硬了。
“干吗要给人家普及UFO知识呢?”
她的手指忽然像复苏似的动了动。而她依然不说话。
“又干吗要叫你哥给小陈娣作免费旅游呢?”
这话好像终于敲醒了她。“我不明白。”这声音,嘿,就像烤焦的面包皮一样脆弱干枯。
“那我给你普及普及吧。从一开始你就不可理喻。找临时工做三天活也要挑有文化的,客人来了连杯水都不给喝,想装扮一个农村女工倒忘记把身上的香味洗洗干净,没人配合只好躺电话亭下面,嘿,你得承认,你这趟活儿干得挺糟糕的。”我瞟了木木的她一眼,“你想不到那收容所想对你动手动脚的不安分小子给了我们多少东西。小陈娣可已经四天没有洗澡了,那天晚上又出了满身大汗,自然不会散发什么好闻的味道,那小子却说自己闻到了她身上的香味就动了邪念。这点我大概可以告诉你那人不是真的陈娣了。
“再说了,打电话给那收容所的人要是是‘陈娣’——有引号——以外的人,肯定会把自己和她分得开点,避免暴露,我倒碰巧知道‘陈娣’是在电话亭下被发现的。好嘛,这样那个装成陈娣的人就一定和作案者之一了。第二天的失踪对那个人来说是事先的安排,但对收容所那小子来说变成巧合,所以他以为自己的不轨动作让那个人溜掉了。这肯定给你们的计划弄了个不小的漏洞吧?如果收容所的人不承认‘陈娣’三天内到过两次,你们的计划就全泡汤。
“所以你耐不住了,去揭穿那小子。不过就是这里,对什么事情都那么冷淡的你,对这事倒显得这么热心,难免要让人起疑心。别说话,”她想打断我,“我还在你哥车库的垃圾桶里找到不少有趣的东西。垃圾果然是好东西,对不对?”一堆票据把这张桌子搞得狼狈不堪。她摸起一张,张了张嘴却又说不出什么;终于她叹了一口气:“运气不好,如果没有收容所那个人……”她忽然昂然地抬起头,声音重新回复冷淡,“你知道了也没有什么,这不犯法。我们只是想知道事情的真相而已。人们对那事已经失去了兴趣,但它对我们很重要。我的哥哥比我更在乎。是他想出的计划,想用来重新吸引人们对那件事的注意力。”
“是啊,就像墙上这几个可爱的字。我可以想象。我猜你是那天晚上扮成小陈娣跑到收容所演戏的吧?事先把电话里的对话录好。又留了个电话给他们,这手很漂亮,的确预防了意外的后果。”
“那就算这样好了。”她不为所动。
“然后你哥就不停地装扮成警察,带着小陈娣从温州到杭州,再把沿途的城市们说得满中国乱飞;还让她保持迷迷糊糊的状态,以免她发现自己醒来不是被背着飞行,而是被汽车拖着颠簸吧?”
“没错。”说完这句话,屋子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钟无知无觉的滴答声。
“你外公有留下什么东西吗?”我忽然开口,“我对那件事的真相也很感兴趣。”
她第一次用正视的眼神端详我,终于走进了一间小小的书房。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两本本子。本子很破旧,仿佛多看一眼就会碎成灰末。我提心吊胆地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把本子们放在桌子上。“外公的日记和最珍贵的UFO研究笔记。”她面无表情地推给我,然而语气里掩饰不住兴奋和期待。仿佛在谈到这个的时候,她的生活才会变得真实与鲜活。
我慢慢地翻着,忽然想起了什么:“顾星城不是失踪后就被抄家了吗?为什么还会留下这么个东西?”
“这个吗,”她慢慢地说,“抄家之后,外婆、妈妈和舅舅搬回了原来的家。本来他们是被迫离开家的。但外公失踪并被抄家后,对他们的看守马上就放松了。然后大概1年以后,他们收到一封邮件,里面就是这两本东西。非常脏。里面还有张纸条,写是在离温州不远的一个村的山上,一座废已久的小屋的桌子上捡到的。是一个农民偶然的发现。因为外公非常宝贝那本笔记,所以在上面写了家的地址,捡到的人就寄了回来。”
“哦,那你外婆难道没去那里呼唤过他么?”
“当然,她不是傻子。但她没有找到任何人住,或者住过的痕迹。为了找外公,她还差点就滑下一个十分危险的斜坡。那下面是悬崖。”她的眼神忽然开始迷离起来,是想到了陈年往事么?不知不觉间我已翻到了UFO笔记的最后一页。那里,我忽然眼睛发直。
UFO笔记的最后一页潦草地记着他失踪那天晚上发生的UFO划过天空的事儿。
和报纸上几乎一模一样。他也看到了。我迟钝地合上笔记。
“最后问一句,你们干吗这么想找到真相?陈谷烂芝麻皮可不好玩。”拉开门,我问。
“你当然不了解。它影响了我们全部的生活。外婆因为这事一年后多些就死了。因此我的妈妈和舅舅各奔东西,到他们各自死都没有再见过对方。我和哥哥因此也过着到处颠簸的日子。我失去了许多。你没有经历过,你不会知道这感觉。”
我还是能猜到一点的。许多本该拥有的东西却因为上辈的事件而烟消云散,这种痛是激烈的,却又无处发泄,只好剜着自己。我小心翼翼地揣着那两本东西——很奇怪她居然会把它们借给我——我能够看到她浑浊的眼睛里散发一丝奇异的期待的光。
而我缩着身子从冻结的空气中挤过,期望自己能是一把锋利的剪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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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安系统没有任何记录。
她叹了口气,视线从屏幕上转开。这两个人并不是从这幢大楼那唯一一道门出去的。她们什么也没带走,连手机也是。看起来的确像是一场离奇的消失。她站起身,重新向广告公司走去。
门吱嘎一声呻吟,眼前那个空荡荡的大房间让她感到一阵不舒服。一切都没有变过,只是少了一群聒噪的人。这样很好。她径直走到洪失和第五维的办公桌前,她们的皮包还静静地挂在椅子背上。她伸手取过它们,拉开拉链。
看起来的确是太正常了。一切女人皮包里应该有的东西。洪失的手机在桌上,而第五维的在包里。唯一让她产生兴趣的,是洪失和第五维的两张银行卡,还有她们的钱包。第五维的钱包没有什么,但洪失的钱包里整整齐齐地码着薄薄一叠百元大钞。总共7张,用橡皮筋收拢在一起。为什么要这样做?就像是……就像是……
她沉思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