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似故人人似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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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似故人人似雪-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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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早上起来,程杰洗了个痛痛快快的澡,照照镜子,居然样貌如昔,喜不自胜,忍不住拿起电话,想打给药房的老张。 
“打给谁?”方医生刚好走过。 
“打给张老板。”程杰说。 
方医生一手抢过听筒,劈啪地给放上了:“找他干什么?他不找我们,我们也不找他!”方医生负气地说:“人穷也要有骨气,没名没利没出息便没人找,哼,不找便不找,稀罕么?” 
“方医生……” 
程杰还没说完,方医生重申着:“人家不找我们,我们也不找人家!” 
“我们?方医生,你说我们?”程杰有点感动。 
“孩子,别让人可怜,别让人看不起。” 
方医生首次慈祥地看着他:“现在多俊喏,好好地做人。我老了,你还年轻,你要走便走吧。” 
“我会常常来看你的,方医生,我总不能在你这儿白住,我得找工作去。”程杰说。 
“说过来看我的人都没来啦,连我的老婆也老早跑掉了,男人没出息,本来说爱你的女人也不要你了。小伙子,争气点,别只打架闹事。老头子没什么送给你,只能送你这句话。” 
方医生眼中流露着依依不舍之情。 
程杰背过身去,对着门口,眼里一红,站定了,一时起不得步,他知道一回头,他便没有走出去重闯新生的决心。 
“我会回来看你的,方医生。”程杰拎着行囊说。 
“青年人,不要回头。”方医生说:“为我好,嘿,我的儿子,不,我的孙子也应有你这么大了。”方医生叹气,“都走了,我这没人看得起的人,什么叫老婆、儿子?见到我都不敢认了。” 
“方医生。”程杰再硬心肠,也不禁回转身来:“我一定会认你的。” 
方医生摇头苦笑,表示不在乎:“男子汉不要叫人可怜,我不用你可怜我,千万不要因为可怜我而回来。我很尊重我自己。” 
程杰把行囊放在油腻的地板上。 
“方医生,我很尊重你。你是个好人,你不是因为可怜我而医我吗?” 
“谁可怜你了?街上像你这样不知所谓的年青人不计其数,不求上进,游手好闲,有什么好可怜的?医者父母心,我必须把病人医好而已,其中不需要有怜悯的,医好了,便不可怜了。”方医生手中拿着的白米酒瓶在微微的颤抖着,程杰留意到他居然忘记喝酒。 
程杰转身走进厨房,把水桶、扫帚、地拖都拿了出来。 
“喂,你干什么?”方医生绕着他团团转。 
“方医生,我没有一文,没什么好报答你的,让我替你洗擦一次地板,抹一次门窗吧。” 
程杰把扫帚在地上扫得两下,那残旧的扫帚头倒掉下来了。 
“停手,停手!”方医生喝住,有点羞恼清洁用具的残旧:“扫什么洗什么?我这公寓你嫌脏吗?嫌脏便快走。我倒喜欢公寓这个样儿,我喜欢这个样儿,你听见了没有?停手!” 
程杰双目含泪,哽咽了喉头,低低说了声:“是。”便提起行囊步出大门。 
方医生掏着口袋,一急之下自灌了几口酒:“你一毫钱也没有,去哪儿?我这儿有……” 
程杰不等他说完,急急关门走了。 
在方医生的发霉小公寓待了两周,程杰脸上的伤痕好了,不近看也不觉察缝过的痕迹。 
他自然而然地踱到老张的小药房,老张正在开那密封的落地大铁闸。 
一见程杰,虽然瘦了一圈子,但眉目俊朗如故,不禁高兴得双手攀住他的双肩端详着,笑得咧开了大嘴。 
“老方那老不死真有两下子,把你弄回原形。”老张再从头到脚审视了程杰一顿:“本来就高,瘦了,更像根竹竿子了。” 
程杰笑笑:“谢谢。” 
“哪里,哪里。”老张开了店门大闸,有柜面开始回来了,老张把程杰拉到药房后面的贮货室,关了门。 
“张老板,上去看看方医生。”程杰说:“他是个孤苦寂寞的老人,整天酗酒,我真担心他。” 
“这三十年来他都是这样的了,起初我也天天担心他会暴毙,怎知他却老死不了。骂人的时候,声音比我还壮呢。”老张说。 
“他其实很希望你上去看他的,口硬而已,总说假若你不打电话给他,他便不打电话给你。我在他那儿养了两个礼拜伤,电话半次都没响过,他似乎除了你之外没有朋友。”程杰说。 
老张拍了拍程杰的背:“你这孩子倒是好心的,不过,别教训我了,方医生是这样的,人愈倒媚,自尊心愈强得不得了,没事找他,他要骂我的。” 
程杰想了想,点着头说:“我明白了,所以你不上来看我。” 
“当然。”老张说:“把个比他更一塌糊涂的人交给他,全盘责任要他负,他负得起的,那是他的余生乐趣。假如我天天上去帮手,他便觉得医理好你不是他的全部功劳,牢骚更多了。待会我会打电话给他,让他自大一下。” 
“我想替他打扫洗抹一番以作答谢,怎知却被他骂了一番,说我嫌弃他的房子脏。”程杰说。 
老张笑:“小伙子,你懂什么,男人的自尊心强得很。” 
“我懂的。”程杰若有所思地说。 
“又想起什么女孩子了?阿杰,不是我说你,你过往的生活方式,真不像话。要是我是你的老子,我揍你;要是我有个好女儿,我不会让她接近你。”老张说。 
程杰想,这正是他和雪儿的情形,但是他不会告诉老张,雪儿是不属于他们的圈子的,他不愿意在这圈子里提起她的名字。 
雪儿从未怀疑过他的背景,她的不疑不问,反而把他提升到另一个世界,一个没有污秽的雪白世界。只是,他不晓得如何进入那个世界。 
他只是若无其事的对老张耸耸肩: 
“没想起什么女孩子啊。” 
老张瞄了他一眼: 
“别骗我,你这鬼灵精,有什么凭一张嘴说不得脱身的?这回捱揍得死去活来,是什么力量在支持你了?” 
是什么力量在支持我了?程杰自己问自己。是雪儿,一个从初会到别离都爱他信任他倚赖他的人? 
想想,他觉得自己跟方医生没两样,只要有人全心全意信任他倚赖他,他才能发挥出自己最好的一面。 
他需要雪儿。 
“张老板。”程杰吸了口气:“我想找份工作。” 
老张又瞄了他一眼,倒开心起来了: 
“你早应该辞掉出入口公司那份工了。” 
程杰低着头,有生以来第一次有脸红的感觉,老张什么都知道了,想来他一直部知道他是和老板娘同居的。 
老张对他说:“别怪我说你,年纪轻轻的,让个大你十几年的女人养着算什么样子?你认为勾搭到女人,有老的嫩的投怀送抱便很成功了吗?阿杰,看看那些是什么女人,垃圾来的,只会拖垮你。” 
“不要再说了,也有对我好的,别侮辱她们。”程杰说:“要侮辱你可以侮辱我,而不是我的女人。” 
“倒有点男儿本色,丈夫气概。”老张竖了竖拇指;“不赖女人,自己担当,有种!” 
“过去别提了,方医生结结实实骂了我一顿。他说男人一定要有出息,别叫人看不起。”程杰说。 
“阿杰,你这回让人毒打,是她吗?”老张指程杰的老板娘。 
程杰点点头:“她恼我不要她。” 
老张高兴地说:“好极了!好极了!那证明你有决心。要哄那骚婆娘,还不容易吗?只要你肯甜言蜜语两句,怎会被打得不似人形?” 
“没兴趣了,不哄了。她对我其实不错,多哄两下,说不定买部车子给我。”程杰说:“虽然,明知道我激恼了她不会给我好过,但我近来的想法不同了,老了,在车子和挨揍之间,我宁愿挨揍也不要车子。” 
老张蛊惑地笑道:“定是遇上好姑娘了。” 
程杰心里一甜,又是一下凄楚:“人家好,我一无是处,有什么用?书我只念到中三,想正正经经地工作也不可以一步登天。” 
老张沉吟了一会儿:“你让女人宠惯了,养惯了,不客气地说一句,你一直在吃女人饭,你捱得粗活吗?” 
“怎么不捱得?十四岁之前我什么粗活没干过?之后也是干粗活啦,别以为我整天只混在女人堆中。” 
“呀,有了,‘大家乐’速食店每天都请侍役,我有个老朋友在那儿做经理的,他们现在有五十多间连锁店,人手老是不够。你知道啦,那些小伙子,捧两天餐嫌辛苦便不干,所以他们每天都在请人,我立刻给你打个电话去见工。” 
老张给程杰买了件新的长袖白衬衫,一条新牛仔裤,给了他见工的地址和车费。 
招聘部的人见他眉清目秀、高高大大,一看便请了,派他去中环的一家分店。 
“明天上班可以吗?”经理问。 
“我马上就可以上班。”程杰说。他连吃饭的钱也没有,马上上班,至少有饭可吃。 
经理见程杰兴致勃勃的样子,便说: 
“好吧。” 
程杰去了中环的“大家乐”分店,穿上了制服,在厨房先祭了肚子。 
他天性聪敏,叫他做的事都记得。 
这份工会做得长的,他想。 
待积够了一点钱,他便再计划前途,他不打算做一世侍役。 
虽然,他今晚睡在那儿还没想过。 
先努力工作,有空再想。随便找个朋友算了,总有人不介意让他住一两晚的。之后,管它呢,程杰想,又恢复见一天过一天的日子。 
午餐时间很忙,在中环,午餐找个可以坐得下的地方吃饭真不容易。 
太多人在那区上班,还有不同学校的学生呢。 
程杰忙得晕头转向,这个要铁板牛扒,那个要罗宋汤,另一边又要堡仔饭,他尽力一一记清楚。 
刚托着几盘食物出来,全放对了地方,程杰心中暗暗赞了自己一下。 
不要没出息,不要没出息。 
他日他也要像“大家乐”一样,开五十间连锁店。程杰一边托着另一盘食物出来一边想。 
正在做白日梦间,几个穿着蓝布旗袍制服的女学生进来了,在生意太好的店子找位置,但似乎没有空桌。 
其中一个瘦瘦的说: 
“没空位,我们走吧。” 
另一个胖胖的说: 
“雪儿,我们走好还是等好?” 
雪儿!是不是听错了?雪儿!程杰失魂落魄地,双脚不受控制地连人带盘急步走近门口。 
那脸如白雪、眸如清水的,正是雪儿。 
雪儿看见了他,一阵从眸子里飘出来的欢欣,程杰一时呆了,心里悲喜交集,定了定神,说: 
“三位小姐,我给你们找桌子,有的,有的。” 
程杰心乱如麻,这正是他最潦倒落泊时,碰上雪儿,有如做梦,但那又是那么的实际,避也避不了,他的一颗心推了他到她跟前,一张脑袋却自惭形秽。 
他急忙地把托着的东西送到不同的桌子上,然后三步并做两步的在一张人客刚吃完起来的空桌子旁站定,替雪儿和她的同学霸位。 
“这边有位。”他向雪儿招手。 
那三个女孩子明知道是特别优待,笑嘻嘻地走过来坐下了,雪儿只抬头望着程杰,就像她在雪山里望着他一样。 
雪儿似乎并不因为他在速食店做侍役而吃惊,不知如何是好的倒是程杰。 
他但愿他没说马上就要上班。 
那么他便可以只想着雪儿,而不碰见雪儿,待他飞黄腾达之后,再去见她。但骤地的见到日思暮想的人,就像见到惟一的亲人。 
他和她之间那段奇妙的感情,他不晓得还存在不存在,但自己此刻的反应,是存在的,雪儿的反应,就像她根本没停止想念过他。 
程杰心里矛盾万分,他现在只不过是个卑微的侍应,他不想认雪儿,至少不是在她的同学面前。 
他知道,雪儿一在她的同学面前认了,他们的爱情便完蛋了。 
男朋友原来是侍役?其他的女孩子不晓得怎么笑她。 
程杰凝视了雪儿一眼,示意她别做相识之态,雪儿闪着清澈的眼睛,沉默着。 
程杰殷勤地说:“别离开,离座便没位坐。三位要什么?我替你们买食物券和饭品券,再把东西给你们拿来。” 
女孩子们兴高采烈地把钱交给了程杰,三十多块吧。不用排队买食物和饭品餐,多好,又有桌子坐。 
瘦小的女同学望着程杰的背影:“这个侍役没见过,新来的,那么英俊,怎么不去当明星?” 
“也许是看中了雪儿啦,雪儿这么漂亮!”胖的那个说。 
雪儿不语,只转过头去,一双眼睛跟随着程杰。 
瘦的同学取笑着: 
“雪儿也看上他了,你看她的样子,我都没见过她这么看俊男的。” 
胖的那个把肥手一摇: 
“英俊有什么用,不过是个侍役罢了。” 
雪儿听了,不动声息地站起来,离桌而去。 
“喂,你到哪儿去?还没吃东西便想去洗手间?”同学们低嚷。 
雪儿有若听而不闻,缓缓地向正把食物盘子捧着的程杰迎去,走到他面前,双手轻轻一伸,握着盘子的另一端,与程杰四目交投,雪儿凝视着他的眼睛仿佛在告诉他: 
“我与你是在一起的。” 
程杰轻声道: 
“让我来。” 
雪儿摇摇头,含笑跟他两个人一道把食物盘子捧到桌上。 
放下了盘子,程杰犹豫地站了一阵,一时感动得说不出话来,想了好几秒钟,才期期艾艾地说: 
“我第一天上工,得做事去了。” 
雪儿柔声地道: 
“我明天再来,你还在吗?” 
程杰点点头,很想唤雪儿的名字,但又怕失礼她的同学们,便转身继续捧餐和收拾其他桌子上的空盘子去了。 
两个女同学哗然: 
“雪儿,想不到你追男孩子追得那么凶,一看中便说明天再来。” 
雪儿低着头吃东西,没有回答。 
“明天真的要来?”瘦的女孩问。 
“来看看美男而已,”胖的那个家里有点钱:“看看有什么相干?不过是个侍役而已。” 
在旁工作的程杰,一一听在耳里,心里七上八下,思量着明天还上不上班。 
雪儿会来的,正如她在雪山苦候他一样,但他不想在速食店里跟她见面。 
雪儿吃得特别慢,程杰一边在人头涌涌的午餐时间左右穿插忙着,一边留意着雪儿的动静,只见她整顿午餐没作过声,只有她的两个同学在不停地说话。 
他看到她们的校徽,但他不认得是哪家学校。 
雪儿吃得那么慢,显然有所等待,刹那间程杰觉得自己没种,雪儿都站起身过来陪他捧餐盘了,难道他忍心要她第二次站起来吗? 
他捧着几个空盘子,装做收拾残羹走过去搭讪: 
“你们是哪家学校的?” 
胖的那个瞪了他一眼:“连我们学校也不认得?你刚从大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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