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
金六虽说是看傻了眼,可赶车迎上前的动作却丝毫没慢。到了近前,他赔笑叫了一声,徐勋只冲他点了点头,倒是朱四海回了个笑脸,继而就从身后那书童陶泓的手中接过了一盒东西,笑着递给了徐勋,因笑道:“七少爷,这是家里新来一个厨娘做的千层酥,连不爱吃甜食的老爷都赞不绝口,这一盒你捎带回去慢慢吃。”
“多谢朱大哥费心了。”
“哪儿的话,就是一盒吃食而已。”
“我家老爷是吴大人的同宗,你们是什么牌名上的人,竟敢拦着!”
徐勋和朱四海正在道别之际,旁边却突然吵吵嚷嚷了起来。侧头一看,见是一个衣着鲜亮的马夫正在和三个年轻门子推推搡搡,朱四海登时大怒,冲着一旁那眉头紧皱的老门子说道:“老哥哥性子什么时候这般绵软了!一年到头都有这种胡搅蛮缠的人,还不赶紧扔出去,若是惊扰了正在安养的吴大尹,谁吃罪的起!”
自府尹吴雄上任之后,门上进项越来越少,老门子本就满心不高兴,此时这区区一个马夫也敢到府东街上撒野,朱四海又一撩拨,他立时冲着其他三人做了一个手势。下一刻,就只见那三个门子一头拎手一头掰脚,甩了两下就把人高高扔了出去。眼看那马夫在道中央摔了个狗吃屎,金六顿时大为解气地哧笑了一声,而那边墙根处的一众人等更是哄笑了起来。
“乡巴佬!”
“以为穿一件好衣裳就算是贵人了?这是应天府南京城,又不是小县城!”
“到这儿求见的人,哪个不比你主子有钱有体面?”
徐勋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小插曲也没怎么留意,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又和朱四海交谈了两句。等到他上了车,却只见朱四海依旧抓着那车帘不放,口中还不忘提醒道:“七少爷,这一两日之内,我一定给你个准信,你尽管放心。”
“那就多谢朱大哥了,我等你的好消息。”
尽管金六丝毫不明白徐勋和朱四海这番话说得究竟是什么,可眼看那边摔得鼻青脸肿的马夫灰头土脸老半天爬不起来,顿时得意洋洋一扬鞭,高喝了一声驾。他这马车走出去老远,那边厢马夫才狼狈不堪地起身,垂头丧气地到了马车旁站定。他还没来得及说话,车帘就被人一把撩了起来,内中的那个中年人使劲给了他一个大巴掌。
“丢人现眼的东西,你脑袋被驴踢了?好好的事愣是给你办砸了!”
“老爷,小的该死……”
“还啰嗦这些作甚,快去追刚刚那辆马车!刚刚那是衙门里头的人亲自送出来的,又说是什么少爷,保管有门道!”
第十五章 争画
徐勋虽是起意逛街,可并不打算走远。要说热闹,十里秦淮河的内河正是从他家门前不远处流过,而从太平里往西更是铺户林立,一路过奇望街大中街三山街一直到出三山门,百货云集,上至酒肆、茶馆、绸缎铺、盐店,下至衣帽行成衣铺果子铺书铺,林林总总热闹得很。他之前一直抽不出空来转悠,如今终于把那块压在自己身上的石头撬起了一条缝,再加上徐迢的贺礼还得斟酌,因而逛起来自然有了兴致。
瑞生就更不用说了。才从乡下进城一个多月,他又是脑筋不会转弯,除非得了吩咐,否则几乎成天就窝在家里不出去,这会儿跟着徐勋看了几家店,他的眼睛就渐渐转不过弯来了。当路过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时,那鲜艳的颜色更是让他站在旁边好一会儿挪动不了步子。直到良久反应过来,他才恋恋不舍地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发现手里被人塞了什么东西。
“少爷……”瑞生发现手里竟然是一串红艳艳的糖葫芦,立时脸上又红了,“少爷,我不饿……”
“知道你不饿,只是馋嘴!”徐勋哑然失笑,见瑞生越发惭愧得无地自容,他就努嘴说道,“想吃就说一声,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走,到前头那家店看看。”
见徐勋二话不说扭头就走,瑞生低头又看了看那新鲜的糖葫芦,终究死死攥在手里,紧追着徐勋跟了上去。待到进了那间颇为雅致的店铺,他这才发现四壁上挂满了好些书卷画卷。有的看上去是新鲜墨迹,有的却是纸张极其陈旧,看上去仿佛很有些年头。他对此是一窍不通,于是只知道懵懵懂懂跟在徐勋后头,看着那一个个似鬼画符,自己却一个不认得的书卷,还有那一笔笔或浓或淡,根本看不出好坏的画卷。
记得金六上次说过徐迢爱书画,徐勋今天出来也是想试试手气运气,看看能不能淘到宝贝,但一大圈转下来,结果却令他失望得很。别说是宝贝,这四壁的书画中不少都是极其拙劣的货色,字不过是看着龙飞凤舞,骨架却是极其寻常,至于画则多半是媚俗的美人图,偶尔也有几笔不上台面的山水风景。他正暗自摇头,就只听身后传来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
“都这时候了,你还有闲情逸致到处逛?”
徐勋扭头一看,见是上次跑到家里自说自话了一通的那个清秀“少年”,他一时为之莞尔。只是和上次的打扮不同,这一回对方却是一身的灰褐色短打扮,头上还扣着一顶滑稽的黑色小帽,瞧着倒是和瑞生的装束有些仿佛。于是,他就笑着点点头道:“随处看看而已。”
“你这人真是死硬到底!”女扮男装的少女仿佛没意识到自己的装扮根本瞒不过行家之眼,竟还虎起脸瞪着徐勋,“你又不好风雅,到来这看什么书画?难道你还指望这小店里头能买到什么好货色,抑或是打算拿着这种东西去打动……等等,你不会是……”
见对方突然眼睛滴溜溜直转地打量着自己,徐勋高深莫测地背着双手,索性也不解释不说明。果然,那小丫头看了他好一会儿,随即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看着他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徐六爷那是在官场上厮混了这么多年的人,也是你随便在小店里买一幅画就能打动的?再说了,到时候有没有你露脸的份还不知道……”
尽管觉得这自说自话的小丫头挺逗人乐的,可当她喋喋不休在耳边说个不停,徐勋就有些招架不住了。见她自顾自说得起劲,他就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开了几步,见她浑然不觉,他就悄悄指着墙上一幅画对一直默不作声跟在旁边的瑞生说:“瑞生,你说这幅画怎么样?”
瑞生是真真正正的直肚肠,对刚刚这莫名其妙出来的少年,他没多大留心,但这会儿徐勋一句话,他立时上了前去,仔仔细细端详起了面前挂着的那幅长卷。然而,他统共识得的字,加上自己的名字也不到两手之数,怎能看出什么名堂来?因此,到了最后,他迟迟疑疑看着徐勋,结结巴巴地说道:“少爷,我觉得看着……看着像是幅古画……”
“古画?这种店里会有什么古画?”
小丫头发觉到徐勋突然走开,原是大恼,此时听到这话顿时更气不过,立时拔腿走了上来。可看了两眼那墙上的画,她就眉头紧皱了起来。什么汉纸唐纸宋纸,她自然是学过,哪怕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现在看着这画总觉得不对,于是少不得歪着头回忆起了什么名家笔法。思量老半天,她终究觉得这幅画有问题,因而看着看着就扭头盯着徐勋。
“喂,你不会真的想买下来吧?”
“客人要买画?”
徐勋正要回答小丫头的话,一个矮胖汉子突然从旁边窜了出来。他是这小书画铺子的店主,刚刚一直在旁边打瞌睡,被这吵吵嚷嚷的声音闹醒,正要发火却发现有人看上了自己的书画,自然为之大喜。尽管面前两位看着都是衣着寻常,但他还是殷勤地搓着手笑道:“几位真真好眼光,这可是宋时名家李唐的画作,也是小可的镇店之宝。”
“镇店之宝?”徐勋眉头一挑,嗤笑一声问道,“这么说是不卖了?”
“那倒未必,只要二位出得起价钱。”矮胖汉子满脸堆笑地解说了一句,见徐勋踌躇,那看上去过分清秀的少年则是嗤之以鼻,他不禁有些急了,连忙又陪笑道,“千金有价,名画无价,无论是留着珍藏还是送人,有什么比这名画更合适?”
情知这矮胖汉子是拿自个当冤大头了,徐勋哂然一笑,正要一口回绝了他,突然瞥见门口仿佛有人在探头探脑,虽然那人只一看就缩回了脑袋,但他何等眼尖,一眼就瞧见约摸像是之前见过的跟着徐劲的一个小厮。记得徐劲在族学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比破罐子破摔的自己好不到哪儿去,而且和长兄徐动一直暗暗较着劲,他一时就有了计较。
略一沉吟,他就有所动心似的,却也不看那矮胖店主,而是扭头满面诚恳地对小丫头问道:“小哥可知道那位宋时名家李唐?”
“不就是李待诏么!”小丫头轻哼一声,原不想说,可瞅着徐勋还算诚恳,就在那没好气地说道,“这位的经历传奇得很,精山水人物,但最初不过是卖画为生。南渡之后辗转被人举荐进了画院,那时候都快八十了,他……”
在徐勋的有意带引下,小丫头说得兴起,再加上一旁的矮胖店主一面听一面满脸堆笑地连连点头,不时吹捧附和两句,她顿时忘记了自己还没看准这画是真是假,只顾着批发起了自己学画时听来的那些故事,徐勋用眼角余光始终留心着,就只见外头那张望的小厮再次伸了两回脑袋,忽溜儿拔腿跑了。
小丫头一气说完,徐勋这才横挑毛病竖挑瑕疵,竟是锱铢必较地和那矮胖汉子讨价还价,那矮胖汉子本待一口咬准了一百贯不松口,可见徐勋期间作势要走,他便立时放缓和了脸。一旁的小丫头几次想说话却被徐勋打断,不禁更是为之气结。眼看着徐勋把价钱杀到了五十贯,她的脸色几乎比一旁始终不吭声的瑞生那锅底脸还黑时,门外突然传来了一声冷笑。
“买画这样的风雅事,七弟你还要这样胡搅蛮缠,咱们徐氏一族简直是要斯文扫地了!”
说话间摇着扇子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徐劲。他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仿佛吃惊不小的徐勋,旋即对那矮胖老板努努嘴道:“把这幅画给我包起来,我就出六十贯买了!”
半道上杀出个程咬金,徐勋自然沉下了脸:“三哥,别忘了做生意也有个先来后到!”
“先来后到?我只知道价高者得,老板,是不是这个理儿?”徐劲一下子合上了折扇,见矮胖老板一愣之下如同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他看也不看徐勋,矜持地对着小丫头拱了拱手道,“况且,好东西也得有人欣赏。我这七弟不学无术的名声在外,就是让他买了这画回去,也不啻是明珠暗投,姑娘觉得然否?”
小丫头正要开腔,突然意识到刚刚那声姑娘的称呼,心头一时大凛,轻哼一声索性不做声了。倒是徐勋见着徐劲志得意满地向那矮胖店主做手势,当即恼火地又添了一句。
“我是不懂画,可我还知道,六十贯可不是小数目,哪怕是长房有钱,也经不起三哥你今天一座破院子,明天一副破画。三哥可想好了,若是赝品,你后悔也来不及了!”
此话一出,那矮胖店主一时恼将上来,狠狠地瞪了徐勋一眼,竟是拍着胸脯对徐劲说:“这位公子,咱家可是老店,要是有假,回头你砸了我的招牌!”
徐劲趾高气昂地斜睨了一眼徐勋,一摆手示意跟着的小厮取了包好的画,就头也不回地往店外走去。跨出门槛时还不阴不阳地笑道:“七弟,这买卖的勾当本就是看谁下手快下手准,没钱就别说这些酸话!下次再来,记得多带些钱!对了,我倒是忘了,你家那些家当,早就被你败得一干二净了!”
做成了一笔生意,送走徐劲,那矮胖店主自然满脸喜色,旋即看着一旁碍事的徐勋自然是怎么瞧怎么不顺眼,硬梆梆的一句小店不做生意了,就把他和小丫头连同瑞生一块撵了出去。没来由遭到这种待遇,小丫头一出门就气不打一处来,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旋即扭头就走。见她匆匆走到街角一辆马车前,气鼓鼓地钻上了车厢,徐勋这才得意地笑了。
长房就算没有一座金山,但既然是族长,区区六十贯自然不在话下。可刚刚小丫头和店主两个一搭一档配合得倒是完美,把李唐说得名声赫赫,想来徐劲抬价把这幅画买回去,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不过,徐劲对那小丫头的态度,怎么仿佛是认识的?
话说回来,刚刚设计了这么一场,他突然想起了一桩关节,那贺礼倒有些着落了。另外,他上次还在箱子里翻出过一封便宜父亲徐边多年前让人捎回来的信,其中多有可资利用之处。
第十六章 最毒妇人心
尽管徐家已经许久没有出过什么有名人物,但太平里东北面的那座宅子历经数次修缮,仍然颇有族长主屋的气派威势。四进的宅子是那位当过县令的老祖宗当年回乡时置办的,至于有多少民脂民膏在内,如今已经很不可考,但最深处那院子的青砖历经多年水滴石穿,早已不复最初的平滑如镜,坑坑洼洼很是不平,仆妇丫头走在上头得倍加小心才不会崴了脚。
徐大老爷虽说也在外头荒唐过,也收过丫头,但家里却没一个正儿八经的妾,整个家里头的内务全都是徐大太太一人照管。她为人精明能干,嫁过来的时候徐家长房只剩下了一个空壳子,多亏了她这些年又是拿着嫁妆放钱,又是买地,又是瞅好产业入股分红利,又是趁荒年丰年买进卖出,如今的长房自然是好一派兴旺态势。
眼瞅着快五十了,从前那花容月貌在岁月的侵蚀下,只留下了额头眼角嘴角那些掩不住的痕迹;从前窈窕的身段,只余下了如同水桶一般的腰身;从前最喜爱的那些红红绿绿的衣裳,如今只好在压箱底中度过了一年又一年;徐大太太自然是把徐大老爷看得越发紧,把宗妇的责任看得越发重,再加上偏疼幼子,整日里就在背后催促着徐大老爷使劲,把二房那家当都谋了来给徐劲。
这会儿外头报说徐劲回来了,原本还满脸漫不经心地看着身边一个妈妈数落仆妇的徐大太太立时眉开眼笑,当即唤人去把徐劲叫来。等到徐劲兴冲冲地进屋,软榻上的她不等人行礼就把他按在自己身边坐了,一面急急吩咐人送茶来,一面笑吟吟地嘘寒问暖,待徐劲把一盏花草茶都喝了,她赫然是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今天又上哪去了?你六叔的宴席就没几天了,你的贺礼可寻好了?”
“那当然!”徐劲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