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儿。”
黑甲红衣的柳湘莲怀抱红缨铁盔直身立在门内,一身自沙场带回的肃杀血腥气息仿若将午后暖阳也尽遮蔽在屋外,偏这一声轻唤不知揉了多少情思在其间,绵绵密密刻入骨血,直将一腔铁血豪情化作绕指柔。
黛玉霎时便怔了,一双含情凤眸一瞬不瞬望着柳湘莲,好似生怕一个眨眼,他便如南柯一梦,尽付虚无。
唯有掌中檀香珠串借着自柳湘莲耳畔发梢卷入屋内的气息,簌簌微颤。
“你……回来了。”
痴痴对望半晌,黛玉终是忍不住轻轻开口。
朱唇微启,芙蓉带雨,散不尽心中点点愁。
黛玉眼圈一红,柳湘莲便觉心痛如绞,忙急行几步半跪在黛玉身旁将她搂在怀内。
“我回来了。佛堂阴凉,玉儿陪我回屋歇息可好?”
语毕,柳湘莲许是与军中汉子相处日久,竟也不似以往那般怜香惜玉,也不等黛玉答话便将佳人一把抱起,抬脚就往外走。
黛玉实是叫柳湘莲市井痞气混着草莽匪气的举止吓得愣住了,一时竟不及回神厉言喝止。
等她回过了神,却也迟了。
不吵不闹,与白日宣YIN无异;与得了失心疯的柳湘莲正色争执,说不准反倒吵嚷得人尽皆知。
——原本为黛玉清修礼佛,家下人等数月来极少在正房与佛堂间走动,是以柳湘莲抱着她走了顷刻连一个人影子也没遇到,可若是黛玉吵嚷起来,说不得便有丫头婆子赶过来一探究竟。
真真是进退皆无措,羞恼漫心头。
抬眸狠瞪一眼柳湘莲满布青色胡茬儿的下颌,黛玉愈发连执夏笄秋两个也恼上了。
好歹她两个也是服侍她的丫头,怎地柳湘莲一来,就双双跑得影儿也没了?
可怜执夏笄秋二人,不过是恰巧分到了今日当值跟在黛玉身边,便先要为着没眼色不机灵退得不够快受柳湘莲的眼刀,又要为没阻着大爷打横抱起大奶奶挨黛玉的埋怨。
何其不幸也。
不提黛玉心中如何惴惴难安,唯恐叫人撞见,柳湘莲却只觉神清气爽,一脸喜色掩也掩不住。
第二十三回
喜中喜柳二郎忘形,嗔里嗔林绛珠迷心
许是满天神佛也怜柳湘莲万里归家不易,这一路别说家中下人,就连枝上的雀儿也踪影全无,真真是鸦雀无闻,令黛玉连个借机出声儿让他放自己下来的空儿也没寻着,只得闷着一肚子羞恼怒气由他去了。
柳湘莲自也觉出了黛玉的怒意。
偏这位连黛玉少进了一口汤也要暗暗忧虑半晌的有情郎这一回好似吃了秤砣铁了心,仍是眉眼含笑紧搂佳人,进了二人的院子也不松手,竟直直入了内室。
“玉儿,身子可还有不适?我叫人请了刘大夫来可好?”
轻轻将黛玉放在黄梨木床上,柳湘莲手一撩、腿一甩,眨眼间便脱靴跳上了床正襟危坐,离着连连退后躲入帐内的黛玉仅有寸余,浑不似已然打马扬鞭疾驰数日之人。
黛玉初时尚对着笑得一脸呆气的柳湘莲怒目而视,后因这人实是厚颜无耻、不知悔改,兼之她方才后退之时动得狠了些,不免有些气喘,便借着以帕掩口顺气的工夫索性拿帕子遮了脸,由那无耻之徒闹去。
若是离家之前,柳湘莲此时少不得小心翼翼赔着不是,央黛玉消气。
可如今,半载餐风露宿后略觉黝黑粗犷的面容上犹带着盈盈笑意,与往日一般无二的凤眸虽依旧温情脉脉,却多了几分杀伐决断、坚定执着,似是旧日踟蹰一夕尽消。
“玉儿,你且理我一理,咱们好生说说话儿。”
柳湘莲俯身伸手欲拿掉黛玉覆在面上的帕子,怎奈才掀起帕子的一角,便被白玉一般的纤细指头拦了路,只得柔声轻哄,一手却顺势将黛玉的手指拢在掌中。
黛玉动也动不得,退也无处退,纵是使劲儿别开了脸,却怎么也躲不开萦绕鼻端的点点汗气,并着不时拂过耳后的温热吐息。
又羞又气,黛玉咬唇强忍了多时,到底忍不住落下泪来。
“大爷好钢口,我竟不知话儿也是能这般好生说的!”
不愿叫柳湘莲瞧见自个儿泪落颊畔的模样,黛玉还没被柳湘莲按住的手紧紧捂住帕子,却不防帕子一角已是染得点点斑斑,映衬着她消瘦的指尖分外惹人怜惜。
知黛玉已是怒极,柳湘莲不由松了手,身子又稍稍后挪,眼中的愧疚掩也掩不住。
“好玉儿,千错万错,都是我的过错。若是为我哭坏了身子……哪里值得?我的好大奶奶,纵是懒怠理会我,捡些正经事儿议了,再赶我出去也使得。”
晓得与黛玉相处须得使出三十六计的本事,柳湘莲本也没奢望一蹴而就,此时见黛玉落了泪,万般心疼不忍下难免溃不成军。
若依着黛玉的本意,她自是不愿理会柳湘莲的,由着他说去,浑当听不着。
可是不知怎的,黛玉心底竟陡升出几许不该如此冷落柳湘莲之感。
“好没脸皮!正经人方说正经事,几时那街头的癞子也沐冠而立了!”
黛玉本是随性而为之人,既没了与柳湘莲置气的心思,也不故作矜持,拭了拭眼角颊边的泪珠便起身倚枕而坐。
话儿虽不甚好听,却也是戏谑之意远多过刻薄。
亲疏远近,一听即明。
柳湘莲登时便喜上眉梢,双唇开开合合,却是半晌一字也无。
真真是心内空有万语千言,奈何不知如何诉衷肠。
“竟是个呆子。”
自个儿等得帕子也要搅烂了,那人偏仍是怔怔无言,黛玉真真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左思右想,不过轻啐一口罢了。
柳湘莲这才回了神,心下直怨自己误事,面上却一丝儿不显。
“确是件大事。那真真国掳了南安王去后仍是攻势不减,杨大人与我等押运粮草之人仓促间也迎了几回敌,本是凶险万分,全赖茜香国发兵相助,才得全身而退。如今茜香国使者来京求娶公主,当今已命南安王府小郡主备嫁,此是其一。当今龙颜震怒,欲命忠顺王爷领大军讨伐真真国,此是其二。我已受命为忠顺王爷驱使,官职旨意左右不过这两天。”
柳湘莲愈说愈亢奋,好似明日便能沙场建功,封妻荫子了一般,却没瞧见黛玉已是面色雪白,柳眉紧蹙。
第二十四回
大丈夫为功名失本心,小女子因神清谏夫婿
柳湘莲话未停,黛玉也无意插言,只默然听他诉万丈豪情,心下却是生扯了肉去一般,既疼痛入骨、又茫茫然无思绪。
黛玉虽不爱兵法,却也知粮草乃行军之本,必置于大军之后、重重护卫。可今次真真国自海上攻来,竟能迫得由都城南下身处腹地的柳湘莲一行执戈迎敌,情势何止是凶险万分四字所能形容?
只怕若无茜香国临危相助之事,柳湘莲等人……想这泼皮再不得这般胡闹了!
心中一阵后怕,黛玉面上虽不显,却难免虑及当日险境,又恐自个儿胡思乱想惹来灾祸,忙一啐撇开了。
然前事虽多思无益,柳湘莲今日重提从军之事实是令黛玉千般不愿万般忧虑,纵知男儿志气难得,也再寻不出丁点儿体贴说辞。
押运粮草尚有性命之忧,若是受命出阵迎敌……
惊惶间对上柳湘莲透着担忧之色的双眸,黛玉不由眼角微润,忙别开眼。
“玉儿可是为前番我随杨大人仓促迎敌之事忧虑?玉儿一贯聪慧,怎地竟不好生瞧瞧为夫如今的齐整模样,反倒叫那没影子的事儿魇着了?”
二人成亲半载有余,相伴时日虽不多,黛玉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柳湘莲却也能猜着六七分,是以一见黛玉目露忧色,便特特用了个诙谐说法,以期宽娇妻之心。
“贫嘴烂舌头的!”
也不取了镜子来照照,黑面神破落户,还齐整呢!
后半句话在心底过了几个来回,黛玉菱唇微启,却又咽了回去,只瞧着柳湘莲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呆样儿抿嘴儿直笑。
柳湘莲虽不知黛玉因何而乐,倒也为她一改愁容而欢喜,登时又拿自己如何受忠顺王赏识的事儿来凑趣。
一言一字,无不是意气风发、志得意满。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黛玉虽不爱唐李贺那首道尽古今男子尚武之风的《南园》,却也不得不赞李贺笔触之锋。
万户侯、万户侯,这偌大的功名可不是已然让柳湘莲昏了头?
“大爷的意思,可是姨夫与大表兄皆不知此事?这倒怪了,咱们家素来不显,竟能得了忠顺王爷的青眼,着人相请,也是了不得的造化了。”
按捺住心思,黛玉直等到柳湘莲意犹未尽的闭口瞧向她,方含笑相问。
柳湘莲面上的得意之色霎时褪了个干净。
纵是黛玉不曾点破,柳湘莲又岂能不知她话中之意?
柳氏一族早已失了爵位,兼之人丁单薄,若无裘家父子上下打点,柳湘莲怕是连押运粮草的副职也要拱手让人。
如今寸功未立,却得忠顺王爷亲信招揽,若说全凭柳湘莲自身,连他自己,也是不信的。
再者,距义忠老千岁坏事也不过十余年光景,前车之鉴未远,太过亲近当今胞弟绝非明智之举。
忠顺忠顺,名号虽好,焉知圣上心中是褒是贬?
义忠老亲王的谥号亦是当今登基践祚后亲封,义忠亲王府的家眷,却也是当今御笔朱批下令圈得。
此事,柳湘莲着实是孟浪了。
一时理顺了思绪,柳湘莲下床正了正发冠,方对着黛玉深深一拜。
设若换了一般闺阁女子,必不敢受自己夫君这样大礼。
黛玉却不拘泥于那些女戒妇德一类,笑盈盈受了礼不说,还忍笑回了声“免礼”。
——自是在柳湘莲礼毕后了。
“玉儿也算是我的一事师了,天地君亲师,我这礼确实薄了,怪道玉儿不喜。”
俗话说的好,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黛玉这为人/妻者敢坐着受柳湘莲的礼,柳湘莲这为人夫的行过礼犹自嫌礼数简薄便也无甚稀奇了。
黛玉还欲再打趣柳湘莲几句,却听得外间隐约传来丫头们的顽闹声,忙端坐着理了理衣鬓,直待周身都妥当了,方分出心神去瞧柳湘莲。
这一瞧,才发觉柳湘莲这呆子竟是只穿了双薄袜便满屋子乱走。
“……靴子!早春的风凉着呢!”
黛玉见柳湘莲还蹙着眉头从窗棱子里打量丫头们,忙压低了声儿叫他,只是话说得急,一时倒分不清究竟是叫他回来穿靴子,还是怕他叫风吹坏了。
“谢玉儿。这些丫头子倒伶俐得很,立在院子门口吵嚷了这半日,才往里走呢。”
听出了黛玉言语中的关切之情,柳湘莲不由笑得眉眼弯弯,转口打趣起她院子里的丫头们。
也是看出了黛玉正自悔失言,与她搭梯子呢。
黛玉登时便会意,却并不承柳湘莲的情。
丫头们现在倒伶俐,怎地方才都离了院子躲懒去了?
况且若不是柳湘莲没个正经模样,丫头们到哪里去学这一身的伶俐?
“一起子黑心烂肚肠的!还不快出去摆摆大爷的威风!”
啐了柳湘莲一口,黛玉疾言厉色的挥手就要赶人。
晓得黛玉脸皮子薄,不愿叫丫头们见着两人一块儿在内室床边儿坐着,柳湘莲不过似笑非笑瞅了她一眼,便掀帘子出去了。
被柳湘莲临走一眼瞧得面红耳热,黛玉强撑着等四个丫头给柳湘莲磕了头,方绷着脸色出去。
“这些日子你们伺候大奶奶有功,一人二两银子,也不用从家里公帐上走,权作大爷我的谢礼罢了。都下去,我与你们大奶奶说说话儿。”
黛玉将将掀起帘子,便听得柳湘莲谢丫头们一节,不禁眉心微蹙,暗叹他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般大方。
谁知柳湘莲见她出来,竟大喇喇让丫鬟们通通退下,惹得几个丫头皆垂首忍笑,黛玉真真是气极、羞极,偏又不好开口叫丫头们回来,生生忍了。
待屋内只余夫妻二人,黛玉看红光满面、喜气洋洋盈腮的柳湘莲真是愈看愈气,当即便要摔帘子回去,却被柳湘莲伸手拦了。
“我着杏奴送回来的贺仪,可合玉儿心意?”
指骨分明的手掌略微用力按住门帘,柳湘莲只觉一呼一吸尽在黛玉掌中。
第二十五回
大军南下柳二郎参军,回光返照贾太君教孙
黛玉一窒,半晌讷讷无言,直待一点点磨净了柳湘莲的耐性,方回身屈膝行礼。
婀娜身姿徐徐回转,衣袖飘拂间,几缕温热吐息出他口、入她耳,相距不过毫厘。
“谢大爷。”
黛玉答得中规中矩,柳湘莲不免心生几许怅意,转念一想,又觉黛玉本该如此,心下便稍觉释然。
柳湘莲正自胡思乱想,黛玉却已是礼毕抬首,恰与他四目相对。
似喜非喜,似嗔非嗔。
顾盼间脉脉情意流转,好似一张蜜糖织就的网子丝丝收拢,不过一眼,便叫他神魂尽付,再脱不得身。
百花虽娇,难拟黛玉之脱俗;歌赋虽佳,难描黛玉之风骨。
乍得伊人抬眸浅笑相望,柳湘莲只觉佳人莹莹如玉,却是髻边羊脂白玉钗比不得的隽隽风华。
“准备的仓促了,原是要串成形儿与你挂着玩的。”
说起当初的打算,柳湘莲不禁面上一红:他本是预备着押运路上依着黛玉的模样雕个木像寥慰相思之苦,后因着手艺着实上不得台面,又感于红豆之别称,方有了红豆刻玉一举。
一日一粒,路程将将过半便攒满了一匣子。
那时柳湘莲与军中粗汉们相处日久,很是学了些武夫习气,行事直截了当,不比往日体贴小意、手段婉转,便起了叫黛玉晓得自个儿情意的心思。
——以往柳湘莲数次顺着黛玉的心意点到即止,无非是恐佳人不喜才那般瞻前顾后,一旦横下心定要破了这层窗户纸,性子里的肆意妄为一齐发作,当即就熄了采买南边儿精致玩意贺黛玉芳辰的念头,琢磨起两匣子相思红豆来。
依着柳湘莲的本意,他是要亲手拿相思红豆串了帘子与黛玉挂在床榻沿儿上的,奈何雕琢二艺无一精通,废了一匣子红豆也没能凑成一串,兼着战事吃紧,最终只能巴巴儿遣杏奴将余下的一匣子送了回来。
忆起杏奴,柳湘莲又不免气闷。
他历尽艰险方平安返家,到了前院儿一瞧,杏奴倒是与梨仙茂林几个一道似模似样的迎了他,可那蔫头蔫脑趴在地上装死的疲癞样儿分明就是办砸了差事。
果不其然,他脚还没踏上内院的地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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