涟漪微笑看。
“我煮的粥怎么样?”她问。
“很好,大概明天可以上课了。”涟漪说。
“何必呢?多休息一天,索性养好了再回去,学校又没规定老师不准生病!”
“可是这总也是失责。”涟漪答道。
正在这时候,阿伍进来了,“太太,外边有人找你。”
“谁呀?”沈老太代问了。
阿伍看着涟漪,“是上次那个姓简的。”
涟漪一怔,刚想回绝,但是沈老太问了。
“那是谁?”
涟漪说:“一个同事。”
“叫他进来吧。”沈老太以为是女的,故此自作主张。
涟漪想阻止,但是又碍着沈老太,终于说:“阿伍,你去开门。”
阿伍看看涟漪,去了。
没一会,简大全便站在门口了。涟漪满以为他只会在客厅坐一下,没想到他会闯进房来,顿时皱起了眉头,一脸的不高兴。
阿伍也觉得他有点过份,“简先生,请你到客厅来用茶。”
简大全好像没听见似的,他一手抱着一大包水果,另一只手还有花,更趋前一步。
“涟漪,我见你一天半没来上课,心急了起来,你病势如何?不要紧吧?”
涟漪讨厌他无礼,冷冷的看着他。
简大全一眼看到沈老太,才觉得自己是过份了,只好尴尴尬尬的站着。
沈老太一看到是个男人,倒也有三分诧异,颇后悔自己鲁莽,没征得主人同意便将他请了进来,于是搭讪的说:“我去看看君儿怎么了?”便走出了房间。
涟漪看见沈老太出房去,更加恼怒,怕引起沈老太猜测,于是低声向简大全喝道:“你来做什么?”
“我,我来看你。”简大全手足无措的说。
“谁要你看?”涟漪躺在床上,又动不了,又气又急。
“我们是同事,”简大全用手帕擦汗,“大家都关心你,把我推举出来探望你一下,顺便带点水果来。”
涟漪一听这个话,又发作不起来,于是侧着头,不睬简大全。
简大全站了一会,见没有一个人理他,自觉没趣,又对涟漪的脾性怪癖起了点反感。
于是他说:“我此次来,并无其他意思,请你不要误会。朋友之间,探访一下也属平常,既然你不欢迎,我走了。你好好的养两天吧。”
涟漪抬起头,他已经走了,涟漪听见阿伍为他开门关门的声音,心中有点懊恼自己多心,一急之下,头更加昏了。
沈老太走了进来,“对不起,”她道歉,“我没征得你同意,便把客人叫进来了,你不会怪我吧?”
涟漪看沈老太一眼,说:“我觉得更不舒服了。”
“那我也不吵你了。”沈老太知道涟漪对刚才的事不愉快,于是也告辞了。
涟漪这一躺,却足足躺了一个星期,沈老太每天替她送粥来,简大全人虽然不到,却也托生果店送时果给她。涟漪益发觉得自己过份孤僻,看样子朋友都对她极好,只是被她的冷淡冲开了罢了。
涟漪特别感激的是沈老太。沈老太好似对她特别了解,像母亲一样的迁就着她,倒也没像开头那样来得频了,但是偶然来坐的时候,还是带来不少笑声。涟漪反而希望她常来,不来也挂住她。
病好以后,涟漪显得更瘦削了,一只手腕伸出去,细得看不见有肉,完全是一个病美人的样子,再加上咳嗽未愈,简直一阵风便吹得起。简大全看到涟漪这个样子,怒气全消,更加关心她,也不敢对她有一步越礼。简大全的女朋友,却越来越对涟漪起反感,恨不得咬她一口的样子。
涟漪的精神有点支持不住,茶喝得更浓了。她心情倒是好了很多,没想到一场病令她结交了沈老太这个朋友。
涟漪又想,如果简大全不是男人,倒也已经成了莫逆了,她自觉简大全对她一片诚意,有点对不起他,想尽量维持朋友的关系。
涟漪又觉得自己的脾气有改一改的必要,她对同事也亲善了不少。简大全没有骗她,大家确是为她的病担心了一阵子,她毕竟是寡妇,孤零零的一个人。
个大全不放先开口,只是关心的看着她。
涟漪放下笔,摊开手说:“我好了。”她微笑看。
“瘦了很多。”简大全告诉她。
“没有关系,只是谢谢你们关心。”涟漪说。
“应该的。”简大全说。
涟漪低下了头,继续改簿子。
“那位老太太,是你母亲?”
涟漪摇头,“邻居。”
“你父母呢?”简大全忍不住问。
涟漪不出声,眼睛看着簿子,像个答不出老师问题的小女孩。简大全识趣地静默了。
他的那个女朋友却不服气,看见两个人好像谈得很开心,便借故走过来,站在他们面前看书。
涟漪向简大全一笑,简大全的脸全红了。
他侧过了头,走开了。
涟漪低头继续改她的簿子。
日子过得极快,涟漪的小转变人人可以看得到,她笑得比较多了一点,也讲得多了一点。
在这一个月当中,她让简大全二次送她回家,与同事们集体吃过一次晚饭。
沈老太与她更熟稔了,一有空便到她那儿坐,乘机打毛线,织了好几件小衣裳给君儿。她谈话的对象是阿伍多过涟漪。
一日她请教涟漪,说她想把儿子叫回来,不知道好不好,看样子有点担忧。
涟漪一时拿不定主意,于是她笑:“你那个孩子,究竟有多大了?我也不清楚。”
“廿一岁了。”
“那也不算太小了。”涟漪说:“已经成年了。”
“就是这样才麻烦。”沈老太说。
涟漪失笑:“孩子大了才好,怎么反要说这种话。”
“哼!小的时候当然巴不得他大,好省点辛苦,大了以后,什么都有自己的一套,话又不同那么讲法了。”
涟漪说:“上一辈也不好太自私。”
“唉,也不是自私,我这么多年没看见儿子,总想见他一面吧?”沈老太反问。
“自然是。”涟漪说:“不过他还在念书,叫了他回来,学业怎么办?”
“读书?他才没念书呢,听说跟几个孩子一道租了间公寓,花天酒地的,大概马上要吸毒了。”
涟漪问:“吸毒?他既然没写信,你怎么知道得那么详细?”
“我有个亲戚在那边开餐厅的,什么都告诉我了。”沈老太道。
“那个亲戚是谁?”涟漪问。
“我的表姊。”
涟漪笑道:“那怕是老人家看不惯年轻人,也许他根本没有过份,住公寓,也很平常。沈老太,强逼他回来,他不一定开心的。”
“你不赞成我叫他回来?”沈老太问。
“你打算把他叫回来吗?”涟漪反问。
“嗳。”沈老太说:“好不好?”
涟漪沉吟了一下,“沈老太,儿子是你的,最好你作决定。”
“如果你是我呢?”沈老太问。
“做母亲的当然自私点,儿子在自己身边,也有个倚靠。”涟漪苦笑道。
“这就对了,”沈老太叹道:“我去拍电报,把他叫回来。”
“他不回来呢?”涟漪问。
“我可以装生病。”沈老太眨了眨眼,笑了起来。
涟漪问:“那个办法不太古老了一点吗?而且利用儿子孝顺,装鬼计,也似乎有点不太对。”
“只有这个办法,”沈老太摊摊手,“我再也没第二个了。”
涟漪笑笑,“把他叫回来也好,让他收心养性一年二年,再出去未迟。”
沈老太又满意又感激的笑笑,“涟漪,你真好。”
涟漪却答:“不要客气。”
“我去了。”沈老太站起来告辞。
涟漪送了她出去。
替沈老太出了主意后,涟漪又有点后悔,待这个孩子回来以后,如果他与母亲不和,闹得不开心,沈老太也许会埋怨也说不定,她倒变得多事了。
简大全见涟漪对他好了一点,胆子也大了起来,他在一次放工请涟漪喝下午茶,涟漪也答应了。同去的还有两个同事,她是预先知道的,涟漪绝不会单独与简大全见面。
他们选的是一家酒楼夜总会,茶喝到五六点钟的时候,灯忽然黑了。
涟漪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灯掣坏了?”
简大全说:“不,是转茶舞了,茶舞时间,灯是比较暗的,可以跳舞。”
刚巧那两个同事年纪轻,听见有茶舞,便索性不走了,任由茶资涨价,而且跑到舞池去扭起来。
涟漪见音乐热闹,倒也有一、二分喜欢,便微笑着看他们跳。这一对虽然在学生面前板脸作严肃状,私底下却还是非常活泼,跳得非常起劲,而且花式奇多,一连两只音乐没回来。
简大全却怕得罪涟漪,忙问:“怕不怕吵耳?要不要先走?”
涟漪说:“不用了,等他们一道走好了。”她是怕简大全送她先走,会引起人误会。还好她觉得热闹,并不闷。
简大全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于是便陪着她。
“涟漪——对不起,我又叫了你名字。”简大全歉意的说,这名字他在暗中叫过实在太多次了,总是没办法改口。
涟漪不出声,假装没听见。
简大全叹了一口气,涟漪也装着不知道。
那一对年轻人倒也识趣,终于回来了。没多久,便由简大全结了账,把涟漪送了回家。
一路上他老是想说些什么,又不好意思开口,涟漪渐渐又起了警惕之心。
涟漪心想着像简大全这种人倒真难应付,倘若他是个坏人,远远避开,倒也算了。他又不坏,使人欠下了情意,不好过份冷淡地,他却又乘机而入了。
涟漪也曾经提醒他,叫他去追求那个女孩子,不要老缠着她,然而简大全又不听。涟漪觉得还是不理他为上。
她这样的决定了,倒也安心了不少。
沈老太过了三天,又来告诉涟漪,说电报已经发了。
涟漪觉得那个孩子未必会回来,她到那天才晓得他叫沈平。
事情往往是出乎人意料之外的,过了没多久,沈老太欢天喜地的说她儿子真是要回来了。
涟漪倒也为她高兴,那孩子也还算孝顺,她心中想着,要君儿大了肯这样子,已经算不错了。
沈老太将飞机票汇了过去,没到一个星期便把儿子接回来了,从发电报到他人到,还不到半个月。
据沈老太说:那孩子一回到家,看见父母亲都好端端地,一点事都没有,晓得是弄诡计骗他,不禁大怒,把自己关在门内,连饭也不肯吃。
等到气过了,他又专门往外边跑,幸亏沈老太心安理得,觉得儿子在身边,随他怎么,也比在外边强。
沈老太问涟漪:“有一件事想烦你,不知道可不可以?”
“什么事?”涟漪问。
“我那个儿子,中文实在太差了,反正闲着没事,我想你抽空替他补习。”沈老太提了出来。
“这……”涟漪沉吟了一会儿。
“怎么样?”
涟漪笑道:“他又不是孩子了,叫我怎么教呢?我教的只是小学课本,不知道可不可以教他。”
“小学?”沈老太哼了一声,“他的中文程度,大概只有幼稚园,小学已经太好了!”
涟漪不好意思了,“他也不肯让我教吧?”她问。
“肯的,这孩子,我的话他倒肯听。”
“这样……几时开始?”涟漪算是答应了。
沈老太太喜道,“我明天把他带过来见你——你们还没见过面呢!你放学是四点钟,我们五点钟来吧,你到我家里来吃顿饭,你尽说来,还没来过。就这样一言为定了?”
涟漪笑着点头。
“谢谢你了。”沈老太显得有点开心。
“不要客气。”涟漪是因为沈老太关心她,故此也为对方效一点力。沈老太走了以后,涟漪为沈平挑出几本中学的中文课本,选了几篇比较浅易的古文。
第二天她放了学,洗过澡,看见钟到五点近了,便换过一件衣服在客厅上等。
沈老太很准时,刚好时间便按门铃了。
涟漪出去开门,她的“沈老太”三字还没出口,便呆住了。
门外站着个年轻人,头发差点长在肩膀上了,蓄着小胡髭,身上一件鲜红色的樽领毛衫,
下面却只有一条短裤,脚上拖着双皮拖鞋。
涟漪目瞪口呆的瞪看他,“你,你找谁?”
那个人也一呆,“我找潘太太,你是谁?”
“我就是潘太太。”涟漪怕了起来,“阿伍!阿伍!”
“噢,你就是潘太太?”他恍然大悟,“我叫沈平,是我妈叫我来的。”
涟漪指着他,“你是……沈平?”
这时候阿伍赶出来了,“太太,什么事?”
“没什么没什么。”涟漪吐了一口气,将门开得大了一点,“请进来。”
沈平慢吞吞的进来,四周打量一下,便自己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了。
阿伍看着他那付样子,也吓呆了。
她拉着涟漪问:“这,这便是沈老太的儿子?”
涟漪点点头。“快去倒茶。”
阿伍拍拍胸口,自己定了一下惊,到厨房去了。
涟漪坐在沈平对面,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她做梦也没料到沈老太会有个这样的儿子,由此可知她的忧虑倒不是无中生有的。
沈平也看看涟漪。涟漪穿一套米色薄羊毛衫与呢裙,虽然素一点,却显得清丽脱俗。
沈平说:“潘太太,我没料到你会这么年轻。”
涟漪听了这话,连忙咳嗽一声,“我老啦。”她客气着。
“真的,”沈平有点起劲,“我还以为你是老太婆呢,想着这一回可糟了,让个老太婆教中文,不会岂不是要吃藤鞭?”他自己先笑了起来。
涟漪也笑笑。“你母亲跟你讲过上课时间没有?”
沈平说:“对了,潘太太,我就是想说:像我这种人,学什么都学不进去的,妈也真多余,不如你跟她讲一声,不补习也算了。”
涟漪看看他,“你真的对中文一点兴趣也没有?”
沈平耸耸肩,装出一种为难的表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