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同。”涟漪轻说。
“你少了一只耳朵?什么地方不同?”沈平问。
涟漪微愠的道:“沈平!”
沈平站起来“不跟你讲了,免得得罪人,君儿呢?我带他晒晒太阳去,免得在这古老屋子里闷坏了!”他咕噜着。
“你要当心他。”涟漪关照说。
“得了!”沈平不耐烦,“他又不是你的玻璃玩具!”
涟漪怔住了,沈平没有一句话不开罪她的,但是又讲得有道理,他自己需要医治改变,却又处处指导涟漪去吸新的空气。
涟漪看着他把君儿抱起,坐在肩膀上,去了。君儿每次看见沈平,都开心得什么似的,涟漪根本阻止不了,她忽然感觉到君儿是长大了,内心透出的空虚,使她呆在椅子旁。阿伍叫醒她,“太太,你怎么了?”
“没什么。”她看阿伍,“茶冷了,再泡过吧。”阿伍接过了茶杯,告诉她:“太太,你记得厨房天井的杜鹃花吗?两年没开,满以为它死了,又不舍得,浇点肥料,竟然又开了,还有一半是白的,活得比新的时候选好看。”
“啊。”涟漪也有点诧异。
“君儿看见,全摘了扔在地上了。”阿伍笑道。
“这孩子,”涟漪皱上了眉头,“居然也越来越顽皮了。”
“顽皮点好,”阿伍看涟漪一眼,“这还得多谢沈老太他们。”
“等变了无法无天,你负责去。”涟漪笑着说。
“不是我说,太太,你也轻松得多了,这样讲讲笑笑,病也生少点。”
涟漪想了一阵“是吗?”
“怎么不是?”阿伍转回厨房去了。
涟漪问自己:真的变了吗?自从丈夫去后,她再没买过一件新衣服,没有买过一样化妆品;笑也少笑,现在真的稍有生气了吗?
一连好几天,沈平都拒绝读课文,但是他因为没地方去,照旧到潘家来坐着。
涟漪说:“沈平,这样子不行,变了我们两个人联同作弊骗你母亲了,你跟她坦白一下吧。”
“你放心好了,我们是心照不宣,反正我来这里,她也放心。”沈平笑道。
“这样可不是办法,她不打算让你继续读大学吗?”涟漪关注的问。
“她不想放我出去。”沈平答。
“你觉得怎么样?闷?”涟漪问。
“当然。”沈平苦笑,“我有什么法子不闷?”
“你就这样搁起来了?”涟漪问。
沈平道:“别说得那么难听,我自己也在设法。”
“设法?你跟你母亲一句话也不讲,还说在设法?”
“假如你肯借钱给我,我就可以偷偷的买一张飞机票回去了。”
“别胡说,我怎么会借钱给你?”涟漪看着他。
“我以为你是比较同情我的。”沈平叹口气。
“你在那边有没有女朋友?”涟漪问。
沈平微笑,他悠闲地靠在沙发上。“有,当然有。”
“这是你要回去的道理。”
涟漪觉得他坦诚得可爱,“看样子你是很喜欢这个女孩子的了?”
“嗯。”沈平说:“她很漂亮。”他的神情是极其满足的。
“多大?”
“跟我差不多年纪,二月十二日生。”沈平说。
涟漪忽然有点羡慕这个女孩子。
“还很年轻呢,是中国人吧?”她问。
“跟我们是同乡。”沈平说:“母亲不知道,我也不打算告诉她。”
“你应该告诉她,让她高兴一下子。”涟漪说。
“她才不会高兴呢。一会儿又嫌这个嫌那个,”沈平脸色不好看了,“总之无论我做什么,她都不会满意。”
“你怎么把你母亲说成一个那么难堪的人呢?照我的看法,她倒是合情合理的。”
“她又不是你的母亲,你怎么会晓得?”沈平反问。
“别忘了我也是一个母亲,我应该知道母亲的看法。”
“哼!”沈平不出声。
“照你的心意,你想怎么样?”
“我根本是不想回来的。既然回来了,住一段时期也无所谓,总不能把我软禁吧?”沈平问。
“讲得对。”涟漪沉吟:“我去负责劝服你母亲。”
沈平不相信,“真的?你肯那么做?”
涟漪无可奈何,“我总不见得骗你吧?,骗你也不见得有好处。”她笑。
“我听说妈把我叫回来这件事,你也有份出主意,现在你负责把她说服,也是应该。”
涟漪见他说中了真相,未免有点尴尬。
“我可不怪你…你别误会。”沈平认真的说:“我也不怪母亲,真的,我只是觉得自己不幸,夹在老一辈当中,永远不得超生。”
涟漪劝他,“何必讲得这么绝望呢?你才廿一岁。男孩子廿一岁什么也不僮,好的日子在后头。迁就一下父母也不为过,他们的年纪毕竟大了。”
沈平叹一口气,“年纪大年纪大,这一顶帽子真厉害,压了下来,做儿子的简直动都没资格动。”
涟漪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如果早知道沈平是这样性格的一个孩子,就不会赞成沈老太去把他叫回来。但是不论她是否参加意见,沈老太都已经决定把儿子留在身边的了。
“你不高兴了,”沈平有点慌,“是不是?我把你得罪了吗?”他问。
“没有。”涟漪勉强的一笑,“为什么这样问?”
“我怕让你有感触。”沈平说。
“不会,你随便说什么好了。”涟漪说。
“你不是很讨厌我吧?”沈平问。
涟漪一怔,她觉得这句话有点熟,想了一想,原来简大全也曾问过。
“不,”她答:“我谁也不讨厌。”
“你看你,又把茶杯握在手中了。假如我是心理学家,就可以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沈平微笑,“你在想什么?”他向涟漪走近一步,注视着她。
涟漪也问自己,是的,在想什么?
她开口,“我在想,要是日子可以倒转,便好了。”
“是吗?你觉得那样好吗?”沈平问:“告诉我,假如时光可以倒转!你会不会再嫁给你丈夫?”
涟漪的心一跳,问题在她脑海里转了千百次,然后她毅然的道:“是,我还是会嫁他。”
“为什么?”
“因为我爱他。虽然才短短几年,我觉得很开心,很满足,很……”涟漪的声音低了下去,眼前渐渐模糊了。
沈平注视看她微微透红的脸颊,看了好一会儿,他说:“你是个很好的女人。”
涟漪尽量使自己冷静下来,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勉强地笑着说:“我讲得太多了。”
“请你再讲得多一点。”沈平恳求说:“我喜欢听。”
涟漪站起来,“你再跟母亲讲一声吧,说你对国文没兴趣,别在这儿浪费时间了。”
沈平问:“为什么你的声音又冷了起来?刚才不还是好好的吗?”他有点诧异,“你觉得这样假装有意思?”
涟漪看着地,一点办法都没有。这个不大不小的男孩子,要是再小几岁,当他是个学生也罢了,他偏偏又不太小。
涟漪说:“你不要乱说。回去吧。”
沈平耸耸肩,“好,打发我走了。”
“有空来坐,回去对母亲讲老实话。”
沈平笑,“你少叮嘱我,你儿子只有三四岁,我已经廿一岁了。”
涟漪又被他引得笑了起来。
在沈平面前,涟漪装不出那种冷冰冰的神情来,她的年纪毕竟还没有老得像枯木那种程度,沈平的坦白诚恳又使她感动。
第二天这孩子又来了,买了一大篮水果,各式各样都有。
他嚷着进来,“庆祝庆祝!”
涟漪在改簿子,“什么事?”她探头出来,吓了一跳,“你的头发怎么了?”
沈平大笑,“全剪了,天气太热,有点臭,于是跑到理发店去,跟他们说:‘喏,剃光!’”
“也不用剪得那么短,现在只剩半寸了。”涟漪出来。
“真难侍候,”他摇头“长又说长,短又说短。”
“对不起,”涟漪说:“就是为了这个庆祝吗?”
“当然不是!”沈平说:“我卖了一幅画。”
“画?”
“唉,你忘了我是学画的?是爸的朋友买的,赚了几百块钱,爸现在也不太看轻我了,那掴朋友真识货。”他伸手在自己膝盖上一拍。
“原来如此,所以庆祝。”涟漪点着头。
“这些水果送给你的。”沈平指指。
“谢谢你了,不妤意思。”涟漪微笑。
“我跟妈说了,她说我不学国文也算了,不过总得做点事,既然这些画有人要,我就再涂一点?”
“你倒生财有道。”涟漪打趣地。
“你别看轻我!”沈平有点气。“几时我替你画一幅。”
“不敢当不敢当。”涟漪双手乱摇。
“好,等我成了名,你后悔可来不及了!”沈平指着她道。
涟漪敛容道:“我当然是希望你出名的。”
“君儿呢?”他问:“我带他出去吃饭。”
“算了。这几天我也在打算让君儿去念幼稚园,多点孩子一起玩玩,也可以解解他的寂寞。”
“有我在,他就不会寂寞。涟漪,有时候我希望你是我姊姊。”沈平说,“那样就好!”
涟漪诧异的问:“那样有什么好?我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
“我喜欢你。第一眼看见你就喜欢你,”他坦诚的说:“跟你在一起就不愁闷气了。你讲得不多,但是——”
“沈平。”涟漪有点难堪。
“我没有其他的意思。我一个人回到这里来,只有你才尝试了解我,帮了我不少忙,听我诉苦,我很感激你,所以我今天晚上想请你们吃饭。”
涟漪听他讲得那么天真,不好马上拒绝,但是她也不想去,于是她问:“我们是谁?连阿伍也在内吗?”
“当然,连爸妈也一块去,一天用光这笔钱更好。”他兴高采烈的说。
涟漪暗暗叫了一声惭愧,沈平真是一点机心都没有的。她有点脸红。
“怎么?赏个脸吧?”沈平问。
“你应该与父母同去才对,我要改簿子。”涟漪终于说。
“不会吧?这么巧?”沈平有点失望。
“卷子簿子都堆在那儿,你自己看吧。”涟漪并没说谎。
“这么多?”沈平随手翻翻,“你喜欢教书?”
“教了十年,根本没考虑过喜不喜欢。”
“看样子也很辛苦,为什么不放弃?”沈平问。
“教惯了也不见得吃力,反正薪水不错,也就算了。”涟漪告诉他。
沈平摇摇头,“这样便一生了。”
涟漪笑起来,“跟你讲话,真够笑的,照你讲,凡是教书先生都是白活了?只有做希僻士才是最快乐的?”
“自然,我的看法便是那样。我不爱教书,便不教书,收入少点,便少吃点少穿点。”他毫不在乎的说。
涟漪有点吃惊,“如果人人像你这样,可不得了,世界上哪有随心所欲的事情?”
“我没要随心所欲,我只要自己快快乐乐。假如你今天晚上情愿留在家中改卷子本子,谁也不敢勉强你,对不对?”他看着涟漪。
“你这个怪人。”
“来,涟漪,我给你看一样东西。”沈平伸手人袋,掏出了皮夹。
他不知道从几时开始,直唤涟漪的名字了。
他翻开了皮夹,“看我的女朋友。”
涟漪探头一看,“咦,很漂亮哪,头发这么长。”
“自然,难道我的女朋友便是丑八怪?”他将照片递了过去。
“长得很好,你应该告诉母亲。”涟漪说:“叫什么名字?”
“伊莲。”沈平告诉她。
“伊莲。”涟漪念了一遍。
沈平跳起来,“跟你的名字差不多!好像是倒转了,像不像?”
涟漪点点头,微笑着将照片还给他。
“她父母也在此地。”沈平说。
“你有没有去看他们?”涟漪问。
“没有。”他答。
“为什么不去?”
“他们不会喜欢我,正像爸妈不会喜欢伊莲一样。”沈平显得很固执。
“你假如娶了伊莲呢?难道也一生不见他们?古老人讲过一句话,叫做丑媳妇总要见公婆,你虽然是女婿,这样态度也不太对。”
沈平瞪大了眼睛,伸伸舌头,“好厉害,你口才好极了,怪不得是好教师!”
“沈平,你这个样子不对,我是好好劝你,你怎么当玩笑?”
沈平说:“是是,是我不对。”
涟漪叹了一口气,“我发觉我自己不但讲得太多,而且特别爱管闲事。”
“为什么这样讲?”沈平问。
“不是吗?”涟漪苦笑“你的女朋友,你的父母,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偏要多管。”
“人与人之间互相关心,也是很平常钩事,你怎么可以说是多管闲事?”沈平替她更正。
涟漪看着他。
“而且我非常愿意接纳你的意见,你越讲得多越好。”
涟漪道:“多讲多错。”
“我看你也真痛苦,活在半旧不新的世界里,处处自己扼死了自己,连讲几句话都得考虑个老半天。”沈平不满。
“是吗?我真是那个样子的吗?”涟漪有点吃惊。
“当然!”沈平问:“你自己不晓得?”
“我……”涟漪迷茫了,她一呆,连忙冷静下来,“沈平,我答应过你去说服你母亲,在这件事未完成之前,你即使多来,也是无用。”
沈平点着头,“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今天也不勉强你去吃饭了,你在努力建一道墙,好将全世界的人隔开。你造得很成功!可借你的理智在不时的告诉你,这种墙造得辛苦,却又没什么用!”
涟漪的脸色转为苍白。“沈平,你说得太多了。我与你母亲是朋友,我是你阿姨的一辈。”
沈平目光如电,“你要我叫你潘阿姨吗?”
涟漪低下头,“你回去吧。”
沈平站了一会儿,转身走了。
涟漪坐着,忽然又想喝热茶!才起身叫阿伍倒茶,发觉双手不住的颤抖,沈平令她实在太激动了,她有点怕这个男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