抖起来——他们凭什么竟敢向他表示温情?凭什么竟敢对他表示怜悯?他们完全没有理由这样做!他从来没有向谁抱怨过什么,也从来没有向他们乞讨过同情,更从未鼓励过他们对他表示友爱!他根本就不需要爱,爱让他恶心!
他跌落在枕头上,累得连脱衣服的力气都没有了,塞满了筹码和钞票的赢家外套硌得身子难受极了。他挣扎着摆脱了它,任其滑落到地毯上,然后疲倦地闭上了双眼,以为可以立刻睡着,但那神秘的恐惧随之就向他展开了猛烈的袭击,使他的身体像触电一样从床上弹了起来。他的四肢不停地痉挛,完全失去了控制。
黎明的小幽灵开始钻进他那间黑暗的房子里,安静下来的佐顿想给妻子打个电话,告诉她赢钱的喜讯,但是他更明白这个电话是绝对不能打的,同时他也不可能和他的孩子或老朋友一起分享这次胜利的愉悦。在这黎明前的黑暗中,他绞尽了脑汁仍然找不到一个可以让他炫耀好运气,可以和他一起庆祝赢钱的人!
他起床收拾行李。发财了!要去墨西达斯了!他情不自禁热泪滚滚,被极大的悲哀和愤怒彻底淹没了。蓦然,他看见了皮箱里的手枪!这时候的佐顿,思想混乱不堪,过去16个小时在赌场的拼搏又在脑海里翻腾——掷骰子赢时出现的闪光的号码,21点赌档前那双发牌的手,在椭圆形桌子上穿梭的牌,衬衫雪白的、领带漆黑的收付赌注的职员高举着手在唱叫着:“这是一张赌客的牌——”……
佐顿迅速利索地用右手举起了手枪,头脑十分清醒,然后就像他赢钱时的手势那么优雅自如地把枪口对准了自己颈部的喉管,抠动了扳机——就在这永恒的一刹那,他感到了从恐惧中得到解脱的恬适,而且在生命的最后那一瞬间,他清晰地想到自己永远不用去墨西达斯了。
第三章
小伙子墨林走出赌场的玻璃大门,他一向钟爱旭日东升的景色,尤其喜欢在喷薄而出的初阳还像个冷冷的黄盘子的清晨,顺带沐浴从环绕着这个沙漠城市的群山那里吹来的习习晨风。这也是他一天中唯一会踏出开放着冷气的赌场的一小段时问。他们四人常常提到要去那些山上野餐,有一次戴安妮还带了一个野餐的篮子来,但又由于科里和佐顿拒绝离开赌场而只好作罢。平时他极少抽烟,此时则点燃了一支,慢慢地吸进去,久久才吐出来,细细地品味着香烟的芬芳。太阳开始燃烧,变得火红了,就好像一个圆滚滚的烤炉悬挂在霓虹灯海洋的上方。墨林扔掉烟蒂,转身走回赌场,当他进入玻璃大门的时候,看见穿着那件维加斯赢家外套的科里正急匆匆地走过骰子赌档,分明是在寻找他,于是他迎了上去,在纸牌围栏旁边和他汇到一起。科里那黑瘦的脸被愤怒和惊恐扭曲了,看见墨林后,身子一歪就靠在了一张云梯的椅子上。
“佐顿这个狗杂种,骗了我们每人两万美金!”科里咬牙切齿地咒道,接着他又神经质地放声大笑起来,说:“他吞枪自杀了!他赢了赌场40多万美元后竟然开枪把自己的脑袋打开了花!”
墨林没有像他以为的那样惊慌失措,只是疲惫地靠在了纸牌赌档的围栏上,慢慢地说:“哦,见鬼!他从来都没有福相。”
“我们还是在这儿等着戴安妮从机场回来,好拦住她,这样还可以把退机票的钱拿来分掉。”
墨林望着她,并不是吃惊,而是好奇——科里可不是个冷血动物,怎么会讲出这么冷酷的话?他盯着科里探究了片刻,终于看出了他脸上那变态的微笑,原来是在拼命挣扎着企图表现刚毅,却反而暴露出近乎恐惧的无奈。
墨林倦倦地坐在已停止营业的纸牌赌档旁边,由于缺乏睡眠而觉得头晕脑胀。像科里一样,他也感到怒火中烧,不过却是出自不同的原因。三个星期以来,他总觉得佐顿有些不对劲,曾仔细地研究过他,不但观察他的一举一动,还曾经千方百计地引他讲自己的生活经历。墨林有他不愿意离开维加斯的预感。佐顿从来没有向他们提到过那支手枪,当他发觉墨林在揣摩他的时候,总是装扮出纯洁无瑕的样子,现在墨林才意识到佐顿把自己给蒙了。最使墨林头晕目眩的是自从他们认识以来,他一直都把佐顿想象得很完美,虽然曾经努力把自己对他观察到的各个侧面综合起来,可惜由于缺乏想象力而无法看出他的真实面目,如今佐顿已死,他才猛然意识到佐顿的结局只能是这样,因为从一开始,佐顿就是为了寻死才到维加斯来的。
只有郭鲁尼伏特一个人对佐顿的死毫不吃惊。他在顶层套间坐阵多年,经历了一个又一个漫长难眠的黑夜和一场又一场冷酷无情的斗争。多少年了,他从来没有闲心去思考关于“引诱人心堕落是不可饶恕的罪孽”之类的问题,只知道为了胜利就必须不择手段。他特意到赌场底层的金库里秘存了100万美元现钞,引得全世界的赌徒都垂涎三尺,不远万里地跑来他的赌场花钱买梦、他夜夜躺在床上挖空心思的都是在设计这类引人上钩的妙计。他在掌握了所有的这些罪恶后,长夜里继续琢磨的问题是:掣肘罪恶的神秘力量到底是什么?经过了多少夜多少小时的冥思苦索,他终于悟出了答案——那种最令自己胆颤心凉的力量居然是一个人灵魂深处的善良!善良构成了对他的世界的最大的威胁,也是对他本人的最大危险。
当治安警察向他报告有枪声以后,郭鲁尼伏特立即电告了行政司法长官办公室,并让警察强行进入佐顿的房间,当然,他的亲信也都随同在场。清点了佐顿的遗物后,列出了一张分文不差的清单:上面写明了共有两张赌场开出的支票,总金额为34万美元,另外还有十万美元左右的钞票和筹码,那是塞在他那件令人讨厌的亚麻衬里的赢家外套上面那些拉上了拉链的大口袋里的。
郭鲁尼伏特倚窗眺望,远处的红日从沙漠群山后面渐渐爬上来了。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佐顿永远不可能把赢得的钱输回给赌场了,随着他的死,赌场这回可是真正地永远地输掉了这笔数目可观的美元。噢,这就是堕落的赌徒要保住侥幸赢得的钱的途径,唯一的途径!只是接下来郭鲁尼伏特因此就不得不又开始忙碌了:一个赢了40万美元的人竟会开枪把自己的脑袋打得稀巴烂?报界肯定会乘机大肆渲染这次自杀事件,这将给世人造成多坏的影响!他不希望有“赌场为了弄回输掉的钱而派人暗杀赢家”之类的谣言流传,必须采取有力的措施防患于未然,消灭任何于赌场不利的流言蜚语!他多次打电话给东部的办事处,让他们选派一位德高望重的美国前参议员去详细地把这个悲惨的消息告诉佐顿的新寡妇,通知她先夫给她留下了40万美元赌博赢回来的遗产,当她前来认领遗体时,可以把这笔财产一起领走。他知道这样处理得到的报答是此事将立刻成为赌客们在豪赌之余的谈话资料,他们会更加变本加厉地把发财的希望押在他的赌场上,他本人也会因此被誉为善者仁翁。只不过郭鲁尼伏特本人没有这份闲情去理会它,他在很久以前已放弃了研究赌客心理的嗜好。
佐顿的遗孀坐飞机来照料丧事,郭鲁尼伏特和他的职员向她简单地说明了佐顿到底赢得多少钱,并且一分不差地付给了她——支票连同在尸体上发现的现金、筹码金分文不少,她写了张收据。郭鲁尼伏特问她是否准备把丈夫埋在维加斯,而且不让孩子们来参加葬礼,她当即表示同意。葬礼非常简朴,佐顿的遗体被埋在了金色沙漠环绕着的基督徒坟场。在政府和报界的配合下,自杀事件很快就平息下去,这件本来很有可能严重损害维加斯形象的爆炸性新闻,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无声无息了。
佐顿的遗孀离开维加斯的时候,郭鲁尼伏特、前参议员和律师护送她走上豪华轿车(桑那都大酒店免费提供豪华轿车接送,就如同酒店免费提供其他一切服务一样)。小伙子墨林一直在等待着她,看见她走出来,就迎了上去,对这位美貌的太太说:“我的名字叫墨林,是您丈夫的朋友,对他的死我感到难过。”
新寡妇察觉到他在认真地端详着她,立刻明白他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动机,并且看出他对佐顿的真诚,不过认为他显得对这件事太过关心了。她在葬礼的小礼拜堂中已见过他和一个哭肿了眼的年轻女子在一起,她纳闷他当时为什么不走近她?现在看来也许是因为那女子是佐顿的情妇。
她平静地说:“我很高兴他在这儿有个朋友。”在公共场合有这么一个年轻英俊的男人盯着自己,她感到很得意。她明白自己有吸引男人的魅力,外貌美丽还在其次,主要是因为她的才华出众,如此的才貌双全在世间可是难得的。早就有很多男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在她找到一个她愿意与之终生厮守的男人以前,她就已经有许多次对丈夫不忠了,所以对男人的恭维话她一点都不陌生。她不知道这个年轻人是否了解她的过去,是否了解佐顿,是否知道最后那晚究竟出了什么事,但是对于这一切她都不在乎,也不感到内疚。她相信佐顿的死因除了她就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他的死完全归咎于他自己的意志,归咎于他自己的选择,可以说是一位绅士干了一件坏事。
被一个帅气十足的男青年在大庭广众之下专注地看着,她有点飘飘然。她哪里知道,他不仅看见了她娇媚的容貌,婀娜的身段,超卓的才智,还看出而且铭记心头的是:她的脸是一张死神戴着的假面具!
第四章
当我告诉佐顿的遗孀我的名字叫墨林时,她冷静而友好地看了我一眼,眼神中既没有内疚也没有悲伤。我看得出这是一个完全掌握了自己的命运,依靠智慧生存的女人,绝对不是那种放荡成性,随波逐流的淫妇。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佐顿从来不说她一句坏话,不过,我也不想进一步去了解这个特别吸引男人爱慕的女人,因为我自始至终都站在佐顿一边。我和佐顿是好朋友,尽管我明明知道他对我们是外热内冷——表面亲密无间,内心深处却一直把我们拒诸千里。
第一次见到佐顿我就看出他有些不对头。那是我到了维加斯后的第二天,在赌21点的时候手气特别好,赢了点钱,于是就迫不及待地挤到纸牌赌档去拼搏一番。赌纸牌纯粹是博运气,最低赌注是20美元,输赢都是听天由命,偏偏我从来最反对命运主宰一切的说法,总是认为一个人只要刻意奋争,就可以操纵自己的命运。
我在椭圆形的纸牌赌桌前坐下,注意力马上就集中到坐在桌子另一端的佐顿身上。他是个很英俊的中年人,大概有40到45岁吧,天生一头令人称羡的浓密的白发。当时的赌客只有我。他和另一个人,再加上赌场雇佣的专职凑数的三位假赌客,稀稀疏疏地围坐在桌子旁。假赌客中的一个就是戴安妮,她在距离佐顿两张椅子的位置上坐着,身上是值班时规定要穿的极为暴露的性感衣服,但是最吸引我视线的对象还是佐顿。
那天他表现得像一个老谋深算,稳操胜券的赌棍:赢时绝不手舞足蹈,输时也不垂头丧气。他掌握牌架时,分牌的技艺高超,那双白皙的手动作娴熟优雅。直到我发现他赢了一堆堆的百元钞票仍然无动于衷后,才猛然醒悟到原来他根本就不在乎输与赢!
赌桌前的另一个赌客则简直像部“蒸汽机”,是个一丁点儿都输不起的坏赌徒。此人身材瘦小,几乎秃顶又不想太丑,就把脑袋上剩余的几终点黑发留得很长,梳过来遮盖那些光溜溜的部位。这家伙精力过剩,一举一动都带有暴力倾向。他那些用力扔牌、押赌注的姿势,那些赢牌时趾高气扬地数钱,输牌时愤恨交加地把钱堆拨乱的行为等等,都把他那横蛮无理,粗野鄙陋的德性暴露无遗。他操作牌架时,笨手笨脚,几乎无法控制住牌——有时打开,有时飞过雇员等待着的手,好在负责赌档的雇员训练有素,态度一如既往地和蔼可亲,彬彬有礼。这时,一张赌客的牌飞歪了,落在了一边,这个面目可憎的赌徒乘机企图在赌注里加上一个百元的黑色筹码,雇员劝阻他说:“A先生,对不起,您不能这么干!”他恼羞成怒,居然无理取闹起来:“他妈的,我才发了一张牌,谁敢说不可以这样干?”雇员朝右上方的云梯警卫递了个眼色,这个坐在佐顿上方的云梯警卫会意地略略点点头,雇员很客气地说:“A先生,您就这么赌吧!”其实第一张赌客的牌只有四点,是一张差牌,不管赌客怎么抽牌,A先生还是输了。
牌架转到了假赌客戴安妮的手里,A先生押赌客的位置来和戴安妮的庄家位置赌。我看了看桌子另一端的佐顿,他低着雪白的头,似乎对A先生那些出格放肆的做法视而不见。这时候,A先生在赌客的位置上押下了五张百元面额的钞票。戴安妮机械地发了牌,A先生一把抓起赌客的牌,慢慢地挤开来看了之后,又重重地甩回到桌面上——那是两张图画,两张没有数字的输牌!戴安妮的两张牌加起来一共五点,雇员继续唱到:“这是一张赌客的牌——”戴安妮给A先生发另一张牌,又是一张没有数字的图画!雇员喊道:“庄家赢!”
佐顿喜欢押庄家注。这局以前我一直押赌客的注,自从A先生的言行激怒了我,我就开始有意和他对着干,这次看见他在赌客的位置上押了1000美元,我反而把注押在了庄家的位置上,佐顿仍然一成不变地赌庄家。
戴安妮的第二手牌以一个自然九赢了A先生的七,A先生恶狠狠地怒视着她,恨不得一口把她的好运气给吞掉,偏偏这女子的举止无可挑剔,他找不到借口骂她以泄愤。
戴安妮一直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中立,摆出一副与己无关,机械地履行职责的样子,但是A先生在他那1000美元的赌注再次被她的自然九吃掉后,就再也按捺不住了,一面以拳捶打桌面,一面愤恨地瞪着她破口大骂:“臭婊子!”掌管赌档的雇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