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不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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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季不再来-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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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乡人的无聊样子来。现在我伏在树上看著她,她就怪快乐的样子,又伸手去翻起报纸来。

我在树上可以看见那河,那是一条冲得怪急的小河,一块块的卵石被水冲得又清洁又光滑,去年这个时候,我总喜欢跟帕柯在石头上跨来跨去。小河在纱帽山跟学校交接的那个山谷里流著。我渡水时老是又叫又喊的,总幻想著纱帽山的蛇全在河里,而帕柯从不怕蛇,也从不喊叫,她每到河边总将书一放,就一声不响的涉到对岸的大相思树下去。太阳照耀著整个河床,我们累了就会躺在大石上晒一下,再收拾东西一块走公路去吃冰,然后等车回家。有时辛堤和奥肯也会一块儿去,但我看得出,只有帕柯和我是真正快快乐乐的在水里走来走去。这样的情形并没有很多次,后来帕柯要预备转学考试,就停掉了这种放学后的回家方式。

辛堤今天破例想自己去涉起水来,他在带著土黄色的卵石上走著,肩上还背了照相机。天很热,辛堤的白衬衫外面却套了一件今年流行的男孩背心,那种格子的花样显得古怪而轻浮。我看看帕柯,她也正在看下面的河,于是我就对辛堤嚷起来。

“辛堤,不要那样子走来走去了,你不是还有一堂课,快回去上,我跟帕柯在这儿等你。”

“卡诺,不要催我吧,如今的帕柯已不是从前每天来上学的她了,让我留在这儿,明早帕柯就再不会来了。”

辛堤仰著头朝我喊著,这时候阳光照在他单纯的脸上,显得他气色很好,水花在他脚边溅起,在阳光里亮得像透明的碎钻石,我看著这情景就异常的欢悦起来。帕柯在树下走来走去,一会儿她走过来,用手绕著我躺著的树干,摇晃著身体,一面又仰头在看树顶的天空。

“卡诺,离开这儿已经一年多了,今早我坐车上山觉得什么都没有变过,连心情都是一样的,要不是辛堤这会儿背著我的相机,我真会觉得我们正是下课了,来这林子玩的,我没有离开过。”

“柏柯,你早就离开了,你离去已不止一年了,今早在车站见你时,我就知道你真的走了有好久了,要不然再见你时不会有那样令人惊异的欢悦。”

今天的帕柯穿得异常的好看,绸衬衫的领子很软的搭在颈上,裙子也系得好好的,还破例的用了皮带,一双咖啡色的凉鞋踏在枯叶上,看起来很调和,头发直直的披在肩上,又光滑又柔软。整个的帕柯给这普通的星期一早晨带来了假日的气息,我觉得反而不对劲起来。

“帕柯,你全身都不对劲,除了那几张报纸之外,你显得那么陌生。”

“卡诺,你这样说我似乎要笑起来,你知道么,早晨我起来时就一直告诉自己,今天的我不是去新  ,今天是回华冈去,我就迷惑起来,觉得昨天才上山去过,那地方对我并不意味著什么,我去也不是去做什么,整个心境就是那样的,我不喜欢那种不在乎的样子,就让自己换了一件新衣服,好告诉自己,今天是不同的。卡诺,你看我,我这做作的人。”

“帕柯,不要在意那种没有来由的心情吧,毕竟回来的快乐有时是并不明显的,也不要来这儿找你的过去,你没有吧?柏柯。”

“没有。卡诺,不是没有,我不知道。”

“不要再想这些,我们去叫辛堤起来。”

我从树上踩著低桠处的树枝下来,地上除了野生的凤尾草之外,便是一大片落叶和小枯树枝铺成的地,从去年入秋以来就没有人扫过这儿的叶子。树林之外有一条小径斜斜的通到那横跨小河的水泥桥上,然后过了桥,经过橘子园直通到学校的左方。我走到树边的斜坡上向下望著辛堤,他不在河里,辛堤已经拿著脱下来的背心,低著头经过那桥向我们的地方走来。

林外的太阳依旧照耀著,一阵并不凉爽的风吹过我和帕柯站的斜坡,野草全都摇晃起来,辛堤已经走上了那伸延得很陡的小径,我由上面望著他,由于阳光的关系,我甚至可以清楚的看见他绣在衬衫口袋上的小海马。此时的帕柯站在我身旁,一双手搁在我肩上,我们同时注视著坡下的辛堤,他仍低著头走著,丝毫没有察觉我们在看他。四周的一切好似都突然寂寥起来,除了吹过的风之外没有一点声音,我们热切的注视著他向我们走近,此时,这一个本来没有意味著什么的动作,就被莫名其妙的蒙上了一层具有某种特殊意象的心境。辛堤那样在阳光下走近,就像带回来了往日在一起的时光,他将我们过去的日子放在肩上走过桥,上坡,一步一步的向我们接近。

“帕柯,这光景就像以前,跟那时一模一样,帕柯,你看光线怎么样照射在他的头发上,去年没有逝去,我们也没再经过一年,就像我们刚刚涉水上来,正在等著辛堤一样。”

“是的,卡诺,只要我们记得,没有一件事情会真正的过去。”

“帕柯,有时觉得你走了,有时又觉得你不过是请假,你还会来的。”

“我不知道,卡诺,我没有认真想过。”

辛堤走到尚差林子几步时,就很快的将肩上的背心一丢,口中嚷著热,走到树荫下便将身子像鸟似的扑到地上去。他自己并不知道,刚才他那样上坡时,带给了我们如何巨大的一种对过去时光的缅怀。

“热坏了,卡诺,你带了咖啡没有?”

“辛堤,你忘了,我中午留在学校才带咖啡的,今天是陪帕柯,整天没课。帕柯,你几点想回去?”

“不知道,不管,累了就回去,你走过来。辛堤不要懒了,替我们拍照吧。”辛堤靠在那棵杨桐树的树根上,将背心罩著相机,开始装起软片来,我枕著帕柯的麻布手袋仰面躺著,而帕柯正满面无聊的在嚼一根酢浆草。我转一个身想看看河,但我是躺著的,看不见什么,只有树梢的阳光照射在帕柯的裙上,跳动著一个个圆圆的斑点。

我们从上山到现在已快三个钟点了,我觉得异常的疲倦。

树林很凉爽,相思树开满黄花,风一吹香气便飘下来,我躺著就想睡过去了,小河的水仍在潺潺的流著,远处有汽车正在经过公路。

“卡诺,我在你书上写了新地址,这次搬到大直去了,你喜欢大直吗?”

“帕柯,你这不怕麻烦的家伙,这学期你已经搬了三次家了。”

“一切的感觉就是那样无助,好似那儿都不是我该定下来的地方,就是暑假回乡时也是一样。故乡古老的屋宇和那终年飘著蔗糖味的街道都不再羁绊我了,这种心境不是一天中突然来的,三年前它就开始一点一滴的被累积下来,那时我觉得长大了,卡诺,我已没有自己的地方了。”

“帕柯。”

“我喜欢用我的方式过自由自在的日子,虽然我自己也不确信我活得有多好。”

“我不喜欢城市,尤其是山下那个城,但我每天都回到那里去,帕柯,我是一个禁不起流浪的人。”

“我不会,我每日放学就在街上游荡,我就跟他们一块吃小摊逛街直到夜深。”

那时我躺得不想起来,地上的湿气透过小草和枯叶慢慢的渗到背脊里去,我觉得两肩又隐约的发痛起来,就随手拉了一张报纸垫在身下,辛堤已装好软片向我们走来。

“挪过来一点,卡诺,你脸上有树叶的影子,坐到帕柯左边去,你总不会就这样躺著拍照吧。”

“就让我躺著吧,毕竟怎么拍是不重要的。”

时间已近正午了,我渐渐对这些情景厌烦起来,很希望换个地方,我是个不喜欢拍照的人,觉得那是件做作的事情。

“卡诺,你这不合作的朋友,帕柯一年都没来一次,你却不肯好好跟她一起拍些照片,卡诺”辛堤生气起来,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帕柯看见就笑了。

“辛堤,好朋友,我们去吃冰吧,不要跟卡诺过不去,毕竟我们没有什么改变,何必硬把它搞得跟以往有什么不同呢。”

于是我们离开了树林,抱著许多书,穿过桥,上坡,再经过一个天主堂就到大路了。从树林中走到正午的天空下总是不令人欢悦的,太阳被云层遮住,见不到具体的投射下来的光线,但放眼望去,在远处小山的上面,那照耀得令人眼花的天空正一望无际的展开著。大路上静静的停放著几辆车子,路旁的美洲菊盛开著火焰似的花朵,柏油路并没有被晒得很烫,但我走在上面,却因为传上来的那一点微热,使人从脚下涌起一股空乏的虚弱来。

到冰店的路并不很长,我们只需再经过一个旧木堆,绕过一家洗衣店和车站就到了,我们懒散的走著,有时踢踢石头,路上偶尔有相识的同学迎面走过。我们三人都没说话,经过木堆时,嗅到腐木的味道,一切就更真实起来了。

“我们干脆提早一点吃饭去,我想去那家小店。”

“又要多走四十几步路,帕柯,你最多事。”

小店的墙上贴了许多汽水广告和日历女郎的照片,另外又挂了许多开张时别人送的镜子。以前帕柯常常嘲笑这家土气的小店,今日却又想它了。

今天的学生不多,我们坐在靠街的一张桌子,一面等东西吃一面看著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刚才的太阳晒得我头痛,我觉得该去照照镜子,仔细去看看自己的脸,于是我就挪过椅子,对著一面画有松鹤的镜子打量起自己来,真是满面疲乏的神色了。回身去看他们,帕柯正在喝茶,辛堤在另一桌与几个男同学谈话,样子怪有精神的,这时蛋花汤来了,他就坐回来吃得很起劲。帕柯拿起筷子在擦,动作慢慢的,脸上露出思索的表情,但她没说什么。

“卡诺,我们吃完了去阳明山,走小路去,底片还有好多呢。”辛堤吃著东西人就起劲了。

“我现在不知道。”

“我要去,现在下山没意思。”帕柯在一旁说。

太阳又出来了,见到阳光我的眼睛就更张不开了,四周的一切显得那么的拉不住人,蓝色的公路局车一辆辆开过,我突然觉得异常疲倦,就极想回去了。

“我不管你们,吃完饭我要走了,帕柯,你跟辛堤去吧。”

“卡诺永远是一个玩不起的家伙,回去吧,我们先陪你去等车。”

我们站在候车亭的栏杆边上,四周有几个小孩在跑来跑去,车站后面的冰店在放著歌曲,那带著浪漫的拉丁情调的旋律在空气中飘来,四周的一切就突然被浸在这奇怪的伤感的调子里,放眼望去,学校的屋顶正在那山冈上被夏日的太阳照得闪闪发光。

帕柯在送我,就如以前那一阵接近放假时的日子一样,什么都没改变,心中一样也浮著些深深浅浅的快乐和忧伤。车来了,正午的阳光照著车顶和玻璃,我上车,望著留下来的帕柯和辛堤,他们正要离开。我问帕柯∶“帕柯,什么时候再来?”

“不知道。再见,卡诺。”

车开了,沿途的橘树香味充满了整个空旷的车厢,一幢幢漂亮精致的别墅在窗坍掠过,远处的山峦一层层绵亘到天边,淡水河那样熟悉的在远处流著,而我坐在靠右的窗口,知道我正在向山下驶去。

这是一个和帕柯在一起的星期一的早晨。

安东尼。我的安东尼离复活节假期还有半个月,全宿舍正为期中考念得昏天暗地,这宿舍是一年交一次成绩单的。不及格下学年马上搬出去,再潇洒的女孩在这时候也神气不起来了。早也念,晚也念,个个面带愁容,又抱怨自己不该天天散步会男朋友,弄得临时抱佛脚。那几天,整个一幢房子都是静悄悄的,晚上图书室客满,再没有人弹吉他,也没有人在客厅放唱片跳舞了。吃饭见面时就是一副忧忧愁愁的样子,三句不离考试,空气无形中被弄得紧张得要命,时间又过得慢,怎么催急它也不过去,真是一段不快乐的日子。

大家拚命念书还不到四天,停停歇歇的学潮又起,部材学生闹得很起劲,每天一到中午一点钟下课时,警察、学生总是打成一团。我们宿舍每天总有几个女孩放学回来全身被水龙冲得透湿,口里嚷著∶“倒楣,跑不快,又被冲到了,我看不伤风才怪。”她们说起游行闹事,就如上街买了一瓶洗头水一样自然,有时我实在不懂。身为外国学生,不问也罢。

学校课程又连续了两天,直到第三天中午,我寄信回来,一看客厅围满了人在听新闻,我也跑去听,只听见收音机正在报“学潮关系,大学城内各学院,由现在起全面停课,复活节假期提早开始……”听到这里,下面的新闻全跟我们无关了,大家又叫又跳,把书一本一本丢到天花板上去,只听见几个宝贝叫得像红番一样∶“万岁!万岁!不考试,不考试了,哎唷,收拾东西回家去呵!”

第二天餐厅钉了一张纸,要回家的人可以签名离开宿舍。

我黄昏时去看了一下,一看了不得,三十五个女孩全走,只留我一个了,心里突然莫名其妙的感触起来,想想留著也没意思,不如找个同班的外国同学旅行去。打了几个电话,商量了一下行程,讲好公摊汽油钱,马上决定去了。

那个晚上宿舍热闹得不得了,有人理衣服,有人擦箱子,有人打电话订火车票,几个贪吃的把存著预备开夜车的零食全搬出来了,吃得不亦乐乎。我计划去北部旅行她们不知道,于是这个来请我回家过节,那个来问要不要同走,但我看出她们是假的,没有诚意,全给推掉了,躺在床上听音乐,倒也不难过。十二点多,楼上的胖子曼秋啪一下推门进来了,口里含了一大把花生米,含含糊糊的问我∶“艾珂,你放假做什么?不难过啊?”

我听得笑起来了。

“不难过,本人明天去北部,一直要跑到大西洋,没空留在马德里掉眼泪给你看。”

曼秋一听叫起来了,往我床上一跳,口里叫著∶“怎么不先讲?你这死人,怎么去?去几天?跟谁去?花多少?我跟你去,天呵,我不回家了。”

“咦,我是没家的人才往北部跑,你妈妈在等你,你跟我去做什么。我又不去长的,钱用光了就回来,下次再约你。”

好不容易劝走了曼秋,叹口气,抱著我的小收音机睡著了。

第二天我启程去北部,玩了八天钱用光,只得提早回来,黄昏时同去的几个朋友把我送回宿舍,箱子在门口一放,挥挥手他们就走了。按了半天门铃,没人开门,我绕到后院,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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