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鲜少在家,他甚至不知道服侍他的小厮阿明是不是可靠。宁知远三代都在郭家当总管,知远更是继他退休的父亲宁福接掌郭府家务已有六年。也就是说,宁知远对郭家的了解,远胜他这个半年前才返京的游子。
父母在,不远游。他根本不该在父亲生病时到武汉去,才会让宁知远有可乘之机。现在他该如何?
郭冀闭目沉思,感觉到夜渐渐深沉,心中的哀戚终致淹没他所有的理智。再怎麽说,他都该先去见见父亲。
郭冀离开云风居,在漆黑的夜色掩护下,来到设在大厅的灵堂。他躲在西面的窗口向内窥视,发现有两个仆人在灵堂守著。他暗忖要如何支开两人,潜人灵堂。
就在这时候,脚步声自大厅侧门响起,三名穿著白色丧服的女子先後走进。为首的女子眉目如画,娇娜无力地被身後的两名丫鬟扶住。
「夫人。」
郭冀听见两名仆人对那名女子恭敬的称呼,暗暗惊奇。母亲死後,父亲并没有续弦,只纳了几名侍妾,何来夫人的称呼?他凝神注视那名年轻女子,记起是曾见过几次的父亲侍妾林氏。
宁知远曾告诉他,林氏是父亲在他返京前一年新纳的侍妾。他记得出发往武汉时,听说林氏怀了身孕。他当时并没有特刖留意,现在想起来,不由得把眼光投注在正从丫鬟手中接过香祭拜的女子腰身上。
平坦的小腹,不见任何孕妇该有的凸出。
「夫人,小少爷还在屋里等著呢,灵堂的事就交给他们吧。」林氏身旁一名伶俐的丫鬟劝道,她点点头,在两名丫鬟的搀扶下从进来的侧门离开。
郭冀心生怀疑,暂时打消潜人灵堂的念头。穿过花园小径,来到父亲侍妾居住的後院,他瞧见林氏一行人进人芙蓉阁,紧跟著悄无声息地潜人。
林氏走进客厅,吃了一碗丫鬟奉上的补品後,便走进里间。郭冀耐心地守在窗抬下,一株芭蕉掩在他身前。
「我这几日乏力得很,夜里小少爷若饿了,就叫奶妈来喂,不用送进来了。」林氏抱著一个小婴儿走到外头的客厅,将孩子交给丫鬟後,示意两名丫鬟离去。「让我静一静。」
丫鬟们朝与芙蓉阁相连的屋舍行去。郭冀看见林氏在桌边坐下,支著下颚不知在想什麽,她粉颊微红,杏眸含春,不像是文君新寡的哀戚。
郭冀正晴感怀疑时,一个白衣大汉走进芙蓉阁。淡淡月光下,照出来人文雅的相貌。
是宁知远。
这下郭冀更是震惊,怎麽也没想到宁知远会跟父亲的小妾有私情。
「远哥。」宁知远才刚合上房门,林妍馨立刻投进他怀里。
知远轻轻地推开她,「妍馨,我跟你说过几次了,小心隔墙有耳。」
「你放心好了。丫鬟被我遣走了,不会有人听见的。」
「还是小心点好。」知远神色稍霁。「我可不想功亏一篑,到楼上说。」
妍馨无奈,只好顺从地跟随他走进里间,登上到二楼的木梯。
郭冀按捺住满腔的怒火,脚尖轻蹬,上了二楼的前廊,伏在窗口,弄湿糊纸偷窥。
宁知远显然和林妍馨早有私情,一到楼上,林妍馨娇柔的身躯立刻投人他怀里,再也不肯离开。
「远哥,我好怕。」妍馨抽抽噎噎地道。
「怕什麽?」知远吻了吻她的顿安慰。
「老爷子……」
「他又不是我们害死的,有什麽好怕?」知远嗤之以鼻。
「话虽这麽说,但若不是你向他传达少侯爷的死讯,他也不会一口气梗住,就这样死了。」
「妍馨,他早就该死。多行不义必自毙,那是他该得的下场。若不是一年半前他强纳你为妾,拆散我们两人,我们早就是对恩爱夫妻了,你也不用忍辱侍奉那个老色鬼。」知远说得咬牙切齿。
郭冀听得惊愕不已,他怎麽也料不到宁知远和父亲之间竟有这样的仇怨。
「远哥,他既然死了,你就别再恨他了。再怎麽说,他都是你父亲……」
「我没有这样的父亲!」知远突然推开妍馨,向来儒雅的俊脸显得狰狞可怕,额上的青筋凸出,一双狭长的凤眼透射出凌厉的仇恨光芒。
郭冀脸上的表情不比他好看多少,连番听到的秘辛震得他思绪大乱。他怎麽也想不到知远会跟他有血缘上的关系,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远哥,别生气了。」妍馨温柔地从他身後搂住他,柔颊紧贴住知远绷紧的背肌。「都是过去的事了。好歹这些年来,他待你还不错。」
「哼!那是因为郭冀离开他,他膝下空虚,才拿我代替。这些年来,他待我就像仆人一般,几曾有过骨肉亲情?一年半前,他更不顾我的恳求,纳你为妾,从那一刻起我便恨他人骨。」知远越说越恨,声音凄厉了起来。
「他已经死了。」妍馨叹气道,「一切的仇恨也都该随死亡结束。」
「还没了结。」知远紧蹙著眉。「郭冀生死未卜……」
「你不是跟老爷说他死了吗?」妍馨惊讶地道。
「我知道他病人膏育,才故意拿话吓他,没想到他那麽不禁吓。」知远阴沉地转过身,妍馨被他的表情吓得身躯一颤。「我这麽做,都是为了我们的将来。」
「我……我知道。」妍馨害怕地抱著双臂。
「他一直怀疑你腹中胎儿不是他的。老头子三十岁那年,在作战时下体受伤,御医说虽无碍於房事,但将来难再有子嗣。所以你一有孕,他就在怀疑了。若不是顾念你们母子的性命,我也不会在布置妥当前就仓皇出手。」
「远哥,你可以带我们走的。」
「然後把我多年来的辛苦都让给郭冀?」知远不屑地轻哼,「再说老头子会不会放过我又是一回事。他这个人性情阴狠,允其是在郭冀的母亲死後,更是变本加厉。别以为他这几年很桔任我,彷佛把我当他儿子,事实上,我永远都是他见不得人的私生子。」
「但是郭冀总是你兄弟,你下手害他……」
「我也不想这样。」知远脸上掠过一阵懊恼。「谁教他档住我的财富权势之路!只有他死,我们的儿子才能继承郭家的产业,成为世袭定远侯。那是老头子欠我的。」
「唉!造化弄人。」妍馨凄然地说。她和郭冀无冤无仇,却为了儿子的将来,放任知远害他,难免心里有愧。「你刚才说他生死未卜,万一他回来怎麽办?」
「希望不会有这个万一。」知远眉头深陷,阴沉的杀机自眼中涌现。「他喝下三杯醉落水,照理说再无生机,可能早已沉人河中。但如果他真的这麽命大……」
「远哥,别再害人了。」妍馨惶恐地哀求。
「我是欲罢不能,妍馨。」知远捧著妍馨苍白的娇容深情地道。
窗外的郭冀听得胸中怒火狂烧,枉费自己将宁知远当做亲兄弟般信任,他却一再想向他下毒手。他再也无法容忍宁知远的毒计了!郭冀双手紧握成拳,起身撞进窗内,双拳虎虎生风地攻向宁知远。
第五章
郭冀猝不及防的攻击行动令知远手忙脚乱,危急之下,只好将妍馨推倒在地,迎向敌人。妍馨惊慌之馀,尖声大叫,茫然地瞪视屋里的两道白影纠缠在一块。一时之间,只瞧见桌凳翻飞,耳边拳风嗡嗡作响。随著拳头击中人体的声音连续响起,知远发出一声闷哼,身形不稳地跌向窗门外的前廊。郭冀毫不放松地紧迫而至,又一拳击向知远,将他打向木栏杆。「砰」一声,知远跌落地面。郭冀纵身跳下楼。这时候,靠近芙蓉阁巡守的家丁纷纷聚至,手中的火把将芙蓉阁前院照得如白昼般光明。众人见到失踪数日的少侯爷一脚踏在府内总管的胸口,不由得面面相觑。「少侯爷,饶命。」苍凉的老人声音自郭冀身後传来,他身体一僵,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已退休的总管宁福。「宁福,你知道他做了什麽吗?」郭冀沉声喝道。「宁福只知道不能坐视少侯爷杀他。」佝偻的身影缓缓走到郭冀身前。郭冀瞪了老人家一眼後,环视杵在当场的家丁。「给我下去!」众人训练有素的悉数退走,郭冀移开脚,让宁福将鼻口冒血的宁知远扶起。「哼!」郭冀不屑地轻哼,率先走进芙蓉阁的客厅。妍馨下楼後见到郭冀,被他怒气腾腾的虎目一扫,立刻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你们有什麽话说?」郭冀大刺剌地占住一张椅子,盈满血丝的眼睛直瞪向走进厅内的宁氏父子。「少侯爷……」宁福惭愧地垂下头。「成者为王,败者为寇。」知远擦掉口鼻的血迹,桀骜地道。郭冀听了心里有气,正待发火时,听见享福深恶痛绝地对知远骂道:「事到如今,你还不知悔悟!」「爹,我没错!」知远咬牙喊道。「还说没错!你深夜跑到林姨娘这里,成何体统?我早发现你这几日的神态有异,原来是跟林姨娘夹缠不清,你太对不起老爷了。」「爹……」郭冀在一旁听得连连冷笑。「宁福,你以为知远只犯这麽一点小错吗?」「少侯爷,难道不是?」宁福惶惑地问。「老奴见到知远鬼鬼祟祟地离开房间,於是一路跟到芙蓉阁来。原本打算等知远出来後,教训他一顿,谁知道突然发生打斗,知远跌了下来,又见少侯爷一脚踩在知远胸上。老奴知道知远犯下大错,不敢请求少侯爷原谅,只希望少侯爷念在我们父子多年来为老侯爷效劳的份上,对知远从轻发落。」「宁福,若是知远只犯下跟林氏勾搭这样的小错,我不只原谅他,还愿意成全他们俩。可是知远不但气死我爹,还设下毒计害我,企图侵占我们郭家的产业,你说我能饶他吗?」宁福听见郭冀沉痛的一番话,表情震惊地看向知远,见他垂头默然无语,便知郭冀没有冤枉他。「知远,你怎麽可以这麽胡涂?」他老泪纵横,气得身子发抖。「我只是拿回我该得的。」知远从齿间迸出话来。「你说的是什麽话!」宁福瞠目以对。「难道不是吗?」知远凄然冷笑。「我是他的长子,他却让我为奴。郭冀现有的一切,原本应该是我的。我本来也不愿计较这些,但他夺走了妍馨,教我不得不恨!」「知远,你……」「宁知远,不准你再胡言乱语!」郭冀气恼得一把抓住知远的领子,「家父的名声,不容你玷污。」「我说的都是事实,没半句假话。」知远傲然道。「你胡说!」郭冀气得双目尽赤,一拳挥向知远,打得他跌在地,再度口吐鲜血。「我打死你!」「少侯爷,别打了。」宁福救子心切地伏在知远身上。郭冀握著拳头,怎麽也打不下手。「知远说得没错,少侯爷。」宁福跪在地上喊道,「他的确是老爷的亲骨肉。」「什麽?」郭冀这才相信先前所听到的一切都是真的。「这到底是怎麽回事?」他大惊失色地逼问宁福。宁福扶起知远,心情沉痛地将二十七年前的往事道出。原来知远的母亲柳氏是郭冀母亲杨氏的陪嫁侍女。一夜,定远候喝醉酒,强占了柳氏,为了不想让身体孱弱的妻子伤心,这才把柳氏嫁给宁福,生下知远。一个月後,杨氏也产下郭冀。本来这件往事就此沉埋,但柳氏在临终之前,竟把这事告知儿子。知远从此心生愤懑,再加上妍馨被夺,所以心性才会走偏。「知远,你怪父亲便罢,为何把我也给恨上?」郭冀伤心地道,「我一直把你当成亲兄弟,不曾亏待过你,你却为了私欲害我,你对得起我吗?」「现在再论谁是谁非也没用了。」知远别开脸。「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不能再让我失掉的,又从我儿子手中失去,只有你死,我儿子才能得到我原本该得的一切。」「知远,你真傻。就算父亲当初纳柳氏为妾,你乃庶出,也不可能继承爵位。何况这些形诸於外的权势名位,及得上我们这麽多年的情谊吗?你为了一己之私,居然加害於我,落得现在这个下场。」「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你是个胜利者,白然能说这种无关紧要的风凉话。废话少说,你要杀要剐,我都没有怨言。」「远哥……」妍馨哀怨地唤了一声,奔到他身边抱住他,迷蒙的泪光哀求著郭冀。「少侯爷,知远再怎麽说都是您同父异母的手足啊。」宁福也跪在地上哀求。郭冀心里乱成一团。这一夜来发生的事,对他的打击太大了。从知道林妍馨跟知远有私情,到知远和父亲的恩怨,这一切都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该放了知远吗?毕竟他是他的亲兄弟。他岂能像父亲那麽绝情,将宁知远完全摒弃?可是知远害他的那笔帐又该怎麽算?想到父亲对知远的亏欠,郭冀也只能沉重地叹口气,让一切的恩怨随父亲的死去化为飞尘。「宁福,我可以放过知远。但他必须答应我天一亮,立即带著林氏和他们的孩子离开定远侯府,最好是远离京城,别让我再碰见。」「他一定答应的,少侯爷。」宁福在地上连磕了数个头,拉著知远向他致谢。「你……」知远表情复杂地看著他。「别说了。」郭冀朝他们摆摆手,潇洒地走出闹了一夜风雨的芙蓉阁。
※※※※※※宁知远的事件过後,郭冀一方面忙著料理父亲的丧事,一方面重整知远离府後的大小事务。皇帝知道他无恙归来,命他承袭爵位,并给予一年的守丧期。郭冀知道,这是因为父亲一直为皇上身边的股肱大臣,加上他表姊为当今皇后,所以皇上才希望他能继承亡父的政治势力,留在京城为明室效力。想到一年後,也不可能再回边关重过戎马生活,郭冀不由得有些怅然。但为了定远侯府的兴隆,他也只能向现实妥协。其实这样的妥协也是不错的。他打算在父丧的百日之内迎娶青黛,让萧索已久的定远侯府增添一些喜气;否则便得等上三年。他等不了那麽久,郭冀如此认为,定远侯府和他本人都需要楚青黛,她会是个称职的侯爷夫人。离开绿柳山庄的前一晚,两人热烈的拥吻再一次在他记忆里燃烧。他迫不及待地想重温那种感觉,无心再聘煤行繁琐的议婚事宜,以父丧为由,向皇上请求赐婚,一道圣旨便让楚家小姐成为他即将迎娶的新嫁娘。
※※※※※※※「……钦此。」青黛呆视著父亲从宣旨的钦差大人手中接过圣旨,被丫鬟扶起的娇躯犹轻轻颤动,彷佛仍无法接受这个讯息。五天前,她从兄长口中得知郭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