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生抬头一看,却见是贾宝玉进来,林黛玉见他进来,便也只看着他。莲生微微一笑,这功夫贾母略松了松手,莲生便顺势站了起来。
贾宝玉一眼看到贾母身边两个玉一样的人儿,顿时一呆,眼睛略看的直了直,才向前给老太太行礼请安,起了身,这时侯王熙凤便说道:“宝玉,你的眼睛望哪里瞧,别是看不出哪个是林妹妹来了吧?”宝玉说道:“凤姐姐自管取笑我。”这片刻贾宝玉急忙行礼,说道:“向来不见嫂子,嫂子可好,哥哥可好?”莲生便向着宝玉行了个礼,说道:“见过宝二爷。”又说:“都好,有劳宝二爷念着。”众人原本不知道贾宝玉跟莲生认得,一时之间也都啧啧称奇,上头的贾母便唤道:“宝玉,你也认得莲丫头?”贾宝玉说道:“回老太太话,先前我在薛姨妈那边见过,后来却又误打误撞,在外头见了莲嫂子的夫君冯哥哥。”贾母说道:“嗯,可见这个是缘分了。”又感叹了一阵,三春也围上来跟莲生说话,莲生一一对答了,并无丝毫忸怩羞涩之态,她脾气又好,又温和,三春也自是喜欢她,虽然初见,如同旧时认识。那边贾宝玉便跟黛玉凑在一起。薛姨妈,王夫人跟贾母这才坐了一块说话。说了一会儿,贾母见有李纨还没有到,便又命人去催,丫鬟去了,片刻李纨到了。又站了一会儿,丫鬟便来说道:“回老太太,宴席已经准备好了。”
于是众人才起了身,鱼贯入席。
莲生因是第一次出席这番场景,便也处处留心,只略望着别人如何动作,自己也才跟着,好让自己别不小心出了错儿,这种大家子,最是留心这些,莲生此即,就如同黛玉初次来贾府一般,林黛玉跟她好,自然懂得她的心思,也特意留心,却见莲生动作自若,并不见窘迫无措,她心头也暗自欢喜。
一顿饭吃下来,周围鸦雀无声,莲生随着众人动作,也没觉得多饱,只不出错就是了,心底颇为想念跟冯渊在一处的相处。后来漱了口,丫鬟将东西撤下去,大家才又落了座,这一番是分开坐,丫鬟们捧着糕点茶果之类的上来,每张桌子放一些儿,这时侯才热闹起来,王熙凤起头,说了好些逗趣的话,大家吃吃喝喝,不比先前寂然无声。
热闹之中,黛玉便到了莲生身旁,捧了果酒给她,说道:“小嫂子喝一杯,这个不会醉的。” 莲生感她真心相待,便也一笑,接了过去,仰头慢慢地干了,黛玉便冲她微微一笑,说道:“小嫂子今儿便要回去么?”莲生说道:“正是。”黛玉说道:“为何不多留几日?”莲生说道:“家中有些事,离不开。”黛玉眼睛一眨,说道:“我知道是为什么。”说着抿嘴一笑。莲生问道:“姑娘说什么?”黛玉说道:“宝玉那日去了你们府上喝酒,回来可跟我说了,说嫂子的夫君也是个不凡的人,且对嫂子极好。”莲生便也一笑,说道:“他除了有点痴性,对我是极好的。”黛玉说道:“我也替嫂子高兴。”莲生说道:“先前未遇上他之前,我也不知自己会有这番造化。”
黛玉静静听了片刻,才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小嫂子,我们出去。”正众人在各自热闹取乐,无人管她们,黛玉便拉了莲生一起出去。两人沿着走廊向前走,黛玉说:“前些日子贵妃娘娘省亲,建了省亲别墅,又名大观园,我也换了地方,住到了院子里头的潇湘馆去了,就请小嫂子去看看。”
莲生说道:“潇湘馆……”黛玉说道:“小嫂子觉得这个名儿如何?”莲生说道:“清冷高洁,极好,只不过略有些太冷。”黛玉微微一怔,说道:“冷么?”莲生说道:“只是我的一点浅见。姑娘别放在心上。”黛玉说道:“我们自在说说话,这点也放在心上,那什么也别说了。”便拉着莲生的手,带着丫鬟。一路到了潇湘馆。
黛玉带着莲生到了潇湘馆,入内坐了,便让紫鹃上茶,莲生放目看过去,果然见里头雅致的很,半架子的书,又一张长长的书桌,上面搁着笔墨纸砚,便暗暗点头。黛玉望着她神情,说道:“这里可还过得去?”莲生说道:“好的很,正是姑娘的性格。”黛玉说道:“让小嫂子笑话了,我也是闲来无事,读点闲书写两个字,算作打发时间。”莲生说道:“腹有诗书气自华,看点书总是好的。”黛玉便说道:“嫂子也看书?”莲生微微一笑,说道:“最近只看些经营之书,说出来叫姑娘笑话了。”黛玉掩口,说道:“这便是术业有专攻了,笑话什么。”莲生说道:“也是姑娘体谅。”两人起身,走到那书架子边上,莲生便抬头看,边看边羡慕,心想,假如此身英莲是香菱,那恐怕要拜黛玉为师,学着作诗了,只不过现在她却没有那种闲情逸致,要学的只是些经营的学问罢了,不由微笑。
黛玉看莲生看书出神,便说道:“嫂子平常作诗么?”莲生说道:“常常只念诵着些古诗句,心中向往,但倘若是自己做,却是不可得的。”黛玉说道:“嫂子莫不是谦虚么?”莲生说道:“只是实话。”忽然心念一动,说道:“姑娘喜欢作诗?”黛玉说道:“偶尔会无病呻吟两句,见不得人……”莲生说道:“我自家乡来,也记得有两句,不算好,不过却是有些味道,如今想起来,正好借姑娘的手,替我写一写,不知姑娘意下如何?”林黛玉颇为好奇,说道:“这又有何不可?”便叫紫鹃来研磨,不一会儿磨好了,林黛玉选了上好宣纸,执笔说道:“嫂子请说。”
莲生便点了点头,说道:“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
林黛玉一听,双眉一簇,看向莲生。莲生微微一笑。林黛玉便略躬身,垂手开始写起来。
第五十六章 醍醐
林黛玉听莲生将那首“枉凝眉”前两句念出,她是个聪明之人,乍然触动心事,便略带疑惑看了莲生一眼,莲生不动声色,见林黛玉提笔挥毫,将这两句写下,娟娟秀美,又有风骨,果然好字体。林黛玉写完了,才又转头,望着莲生,说道:“下面的呢?”
莲生望着她,说道: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
林黛玉听了这个,肩膀一抖,眼皮儿略垂下,提着笔便愣住了。旁边紫鹃正也听着,见状也觉得疑惑,停了停,便叫黛玉,说道:“姑娘?姑娘?你怎么不写了?”黛玉这才反应过来,转头怔怔地看了莲生一会,缓缓说道:“好句子……”低头下去,又再写起来。
黛玉写完了,便握着笔,也不追问,似在想心事。莲生心头一叹,仍旧说道:“姑娘请继续……下面是:‘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
黛玉听了这两句,那手便微微地颤抖,竟有些写不下去,眼中朦朦胧胧,好似有什么浮出来,水汽氤氲的,更见楚楚可怜,却只是忍着,一个字一个字地写。
莲生见了,微微不忍,便轻声问道:“姑娘,你可还好?”黛玉缓缓摇了摇头,说道:“我无事,想必是在前头吃了口冷酒,有些手冷……小嫂子别担心我,只继续说……”
说着,便又弯下腰,执笔要继续写。
莲生望着她略略发抖的玉手,便又轻声念道:“——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黛玉也挥笔,一字一字写了。这一刻,眼中的泪,已经禁不住,一滴一滴打落下来,跟白纸上的墨字合在一起,也分不清哪些是墨,哪些是泪,竟如同是泪沾着墨写就了一般。
莲生说道:“这一首曲子,唤作《枉凝眉》,乃是我家乡有人所做……”林黛玉搁了笔,低头打量着纸上的字,也不擦泪,只念道:“枉凝眉……枉凝眉……”转开头去,那眼泪顺着脸颊缓缓而下。
紫鹃在一边站着,惊得无法,便说道:“姑娘,好端端的怎地又哭了起来?”掏出帕子递过去,黛玉攥了帕子,口中兀自念道:“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一时情难自已,不知又洒了多少泪。
莲生上前,伸手握住黛玉双肩,说道:“姑娘,别哭了,又流这么些泪,岂不是我的不是?这几句,只是说出来给姑娘随便听听的,反惹了姑娘不快了……”黛玉抽泣了片刻,到底擦干了泪,说道:“好嫂子,我不是怪你,也不是不快,看了这首词,我只是觉得心头隐隐地作痛,也不想哭的,这眼泪就自流出来了……”说着,低头又擦泪珠,说道:“嫂子你这首词,是哪里来的?”
莲生说道:“是我家乡,有个古怪的老人家杜撰的。”黛玉问道:“那……是什么人?竟然会做出这样的词来,想必也是个不凡的。”莲生说道:“详细我也不知……只是听闻,先前他也是大家贵族子弟,后来不知为何,家道中落,就落魄了……人也变得有些古怪。”黛玉说道:“原来如此……我见这词写得十分伤心,自有一股子悲恸不言之意,竟觉得黯然伤神,想必那人,也是个有心事的,不然也自写不出来这样叫人感同身受……”说着,便咬了唇停了口。
莲生说道:“姑娘却懂得他……当初他写了好些个词,散落了民间,有那些好事无知的,便去询问他,写这么些到底何意。”黛玉望着莲生,问道:“他怎么说?”莲生说道:“他什么也未曾说,只又挥毫,写了一首诗。”
黛玉忙问道:“他又写了?不知是什么?嫂子你可记得?”莲生说道:“我倒是记得的。”黛玉说道:“嫂子且说说,这人才情不凡,定是好的。”莲生点了点头,黛玉便将先前写得这一张,命紫鹃拿去旁边等干,才又取了干净的纸,铺陈好了,说道:“嫂子请讲。”莲生便说道:“满纸……荒唐言……”
黛玉微微一怔,便点了点头,低头去写。莲生念道:“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黛玉念道:“一把……辛酸泪……好诗。”那眼泪便又湿了。莲生见她很快写完,才又念道:“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黛玉点头,一挥而就。
黛玉写完了,搁了笔,望着面前写完的句子,眼中朦朦胧胧,泪竟无法干,看看旁边写就的“枉凝眉”,再看看这一边的,最后竟无法忍,转开手向着旁边走了两步,欲哭不哭,强自忍耐,眼中盈盈欲滴。
正在此刻,外面有人说道:“我就猜到小嫂子是被妹妹带走了。果然是在这里,被我捉个正着?”说话间,只见宝玉服饰鲜明的进来,满脸带笑,桃花眼向着这边一看,蓦地觉得气氛不对,当即那脸上的笑就收敛无存,呆了呆问道:“这……这是怎么了?”
林黛玉正是满腹心事,被这一首“枉凝眉”演绎的淋漓尽致,早就无法压抑,此刻见了贾宝玉,正是个自己心上的人,见他容颜如玉,无邪相望,他们两个人,岂非正是“阆苑仙葩,美玉无瑕”!当下也忍不住,眼睛看着他,那眼泪扑簌簌地只往下落,又想到那一句“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哽咽的无法言语,扭过身进了里屋,埋头在被枕之中,委实的情难自已。
宝玉手足无措,急忙问道:“妹妹这是怎么了?”莲生只是摇头不语。紫鹃说道:“我也不知,先前好端端地在同冯少奶奶谈论诗词,而后写了两首诗,就这样了,二爷来看看,这写得是什么?”贾宝玉一听,急忙过来,先低头,将那“枉凝眉”给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当即也变了脸色,只觉得如五雷轰顶,猛地呆怔当场,不能言语。
紫鹃一看,这个爷也竟跟黛玉一般,反应都相似,顿时暗暗叫苦,不知道这些个字究竟有何能耐,竟将两人弄得至此。紫鹃急忙说道:“二爷,二爷!”贾宝玉反应过来,才怔怔看向紫鹃,问道:“这……这是谁做的?是妹妹做的?”声音也发颤,眼中自也带了泪光。
紫鹃忙说道:“这是冯少奶奶说的,姑娘写出来的。”宝玉听了,才转头看向莲生,看了半晌,才问道:“小嫂子,这是你做的?”莲生说道:“并不是我,这是我家乡一个老人家所做。”宝玉点了点头,又去看那一首,念完之后,说道:“这也是他写的?”莲生说道:“正是。”
宝玉将这两张纸搁了,后退一步,怔怔地只是出神。紫鹃急道:“这是怎么了?姑娘怎么跟二爷都一个样?”又看向莲生,问道:“冯大奶奶,这是怎么回事?”
宝玉此即略有清醒,便说道:“紫鹃,你莫要着急,我进去看看林妹妹,你招呼着小嫂子。”说着,看了莲生一眼,说道:“莲嫂子,你且等片刻。”莲生点了点头,目送宝玉进内。紫鹃见宝玉清醒了,才放了心,急急去奉了茶上来,又不放心,只靠在门口上听。
听了片刻,听不清楚,紫鹃便出来,问道:“少奶奶,这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何二爷跟姑娘看了都是这个样儿?”莲生想了想,说道:“好丫头,你且放心,倘若他们两个现在将这个看懂了,日后省了多少事。”紫鹃不明白,却也隐约猜到莲生是为了他们两个好,便点了点头,揪着心在一边等着去了。
果然,莲生一杯茶喝过了,稍微等了片刻,里头黛玉跟宝玉两个才缓步走了出来。两人眼睛都红红的,双双走了过来,黛玉先说道:“我一时忘情,让小嫂子见笑了。”莲生将她迎了,两人坐了,莲生才说道:“我知道姑娘心细,看了那些字,定会有不同他人的领悟。”黛玉点了点头,说道:“嫂子说的对,我正是因为……想到了一些不该想的,所以才……”说话间,便看了宝玉一眼。宝玉坐在两人旁边,四目相对,宝玉说道:“我也正同妹妹一般……”莲生见状,便说道:“姑娘说的不该想的……不一定不用去想,倘若是迟早的事,早些想好了如何做,岂非更好?姑娘跟宝二爷都是聪明人,自也明白那老人家这‘枉凝眉’里的苦心苦思……姑娘也说,他必定是个有心事、有经历的人,才会写出如此伤心夺魄的词……他之所以写这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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