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令特别爱看二人转。”红萝卜想让他常态自然一些,“其实我唱的不好,可您还是来捧场。”
“好,你唱的好。”洪光宗稍稍放松,觉出口中的茶味,“你大西厢唱的好,上次你在伊豆茶社唱大西厢,从一唱到十,再从十唱到一。”
“倒卷帘。”红萝卜说术语道。
“好听,好听。”洪光宗赞不绝口。
“司令愿意听,我给司令唱几句。”红萝卜说唱就唱:
十实难舍莺莺美,
九里草桥别红妆。
八九长安去科考,
七世得中状元郎。
六里宴前英雄会,
五凤楼前把名扬。
四方金印胸前挂,
三杯御酒伴君王。
两匹报马来回跑,
一路接迎状元郎。
第一次喝茶,洪光宗沉浸在大西厢里,崔张的爱情纠葛让他生出几分感慨。第二次喝茶,他的心思一半在戏里,一半在红萝卜身上,第三次与戏不沾边儿……他们发展比较快。
“司令,”郝秘书见洪光宗愁眉苦脸的,清楚他因什么闹心,提口道,“不妨请她喝茶。”
“嗯?”洪光宗眼睛一亮,秘书的主意正中下怀。
“礼尚往来嘛!”郝秘书这样不全是讨好,他想近距离地观察一下突然走近司令的女人,孙兴文提醒他注意红萝卜,她与满铁株式会社交往密切,会不会有什么阴谋。司令被邀请外出喝茶不方便带他,没机会观察他们的……到司令部大院,机会增多。
“可是,我请一个……”洪光宗说请一个戏子喝茶,是不是影响不好。显然他说的不是完全的心里话。
“只是喝喝茶嘛,有什么不好。”郝秘书说。
“你跑一趟腿儿……”洪光宗指使郝秘书去请红萝卜来司令部大院,说,“用我的车接她吧。”
红萝卜走进黑貂厅,天突降大雨。
“下雨天,留客天。”洪光宗借口说,“请你吃晚饭。”
“司令,你太客气啦,我还是回客栈去吃……”红萝卜假意推辞道。
《出卖》第十九章(41)
“迈道门槛吃一碗。”洪光宗说。
关东淳朴的风俗,到谁家赶上饭时要留客,赶上饭碗吃过了也要象征性地吃一点。即使没有这个理由,洪光宗也会留下她吃晚饭,她也会高兴留下来。
饭只他们两人在黑貂厅里吃,有大雨隔着,没人打扰他们。山珍海味成为一件事情的铺垫,此前做了许多铺垫,心照不宣地朝一件事上发展。其实司令对哪个女子心仪,也用不着做更多的铺垫,这种事本来不需要什么感情,所以省去培养。
“司令,我会使你失望的。”红萝卜觉得该说出那件隐藏很深的事情,不然发展下去无法收场。
“什么?”洪光宗以为她不肯接受自己。
“真的,本应该一开始就说。”红萝卜难以启齿的样子。
洪光宗心里画魂儿(犯疑),她要说什么,说有丈夫,有心上人。一切拒绝的理由都可以编造出来。
“我是个男人!”红萝卜语出惊人。
啊!洪光宗见了鬼似的望着她,男人?
“我从小就男扮女装,为了躲过洋人的追杀。”红萝卜向他讲出自己的身世。
红萝卜出生在天津是个男孩,父亲是义和团员,母亲是红灯照,他们一起抗击洋人,失败后,父母被杀,内奸告密他也遭追杀,一位同情义和团的商人将他卷在竹席子里,随货运到关外。
“在奉天,我给小戏班子收留,后来唱旦角,男扮女装……”红萝卜凄然地讲道。
洪光宗还是不能一下相信,盯着她丰满的前胸。
“司令,你看。”红萝卜从胸前摘下两只半拉干葫芦瓢来,他的胸前顿然瘪下去。
用什么语言能描述出巡防军司令的扫兴呢?洪光宗从很高处跌落下来,他满怀希望雨天给自己带来一件美妙的事情,女人突然变成男人,太让人难以接受。
“既然你是男人,为什么拿五做六地千方百(计)接近我?”洪光宗责问道。
“有人逼我这样做。”
“谁?”
“日本人。”
“哪个日本人?”
“桥口勇马。”红萝卜实话实说,洪光宗不问,她也要说。
直到现在,红萝卜也不是满铁株式会社的情报人员,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别人迫使。他骨子里仇恨洋人,包括日本人。欠了桥口勇马的人情,他让自己做什么,不情愿也勉强去做,仅此而已。
“你是间谍?”
“司令,我要是间谍,能主动暴露自己吗?”红萝卜富有正义感说,“我们都是中国人,洋人来咱们家门口横行霸道……”
一番话让洪光宗刮目相看,一个唱二人转的,竟能有如此思想和胸怀,令他佩服。
“请相信我,我不会为日本做事。”红萝卜说。
【72】
“打扮人”“打扮人”:木场子派出招收放排人的把头。的将人领到北沟镇,总管常喜天到大车店看望江驴子们(苦力)。
“总管,能让我们看场二人转吗?”江驴子说。
“没问题。”常喜天爽快答应。
木把出身的常喜天,深知放排的艰苦和危险,《木把苦》歌谣云:
操他爹,日他娘,
是谁留下这一行,
冰天雪地把活干,
到死光腚见阎王。
“我给你们请红萝卜班子。”常喜天说。
“红萝卜,红萝卜……”江驴子们雀跃起来。
去年冬天常喜天带着百十号人上山伐木,白狼山林莽间响彻喊山喊山:伐木过程中给人找方向的喊声。的声音:
——排山倒!
——顺山倒!
一棵棵树木带着雪雾倒下,腿脚不灵便的福贵躲闪不及被迎山倒的树砸成一个扁儿。
常喜天派二柜何万夫到亮子里请红萝卜戏班子,他说:“带上酬金,请薛神汉来。”
木营二柜何万夫骑马直奔亮子里,在牤牛河边的沙坨子里突然蹿出几个人来,枪口对着他,喝道:
《出卖》第十九章(42)
“蘑菇、溜哪路?什么价?”(什么人?哪里去?)
“干山活的(伐木),借一条路,奔凑子(赶集)。”何万夫不慌不忙地用黑话答道。
胡子左右打量何万夫,放他过去。
那个年月随时随地都能碰上土匪,何万夫经常和他们打交道。压防军的绺子最近压在牤牛河一带,窥视北沟小镇,伺机劫掠。木营二柜不去细想这些,土匪和木帮各干各的事情,井水不犯河水。
到了亮子里,请红萝卜班子没费什么事,讲好价钱,约定两日后到北沟镇演出三天。何万夫扔下定钱,便去找薛神汉。
木帮信奉山神老把头,一说山神爷是老虎,一说是孙良孙良,一个放山的人,死后变成在山里的干活人的保护神——老把头。《中国东北行帮》(曹保明著)载:有人说老把头当年死时是站着死的,怎么推也不倒,后来乾隆巡边路过此地,觉得新鲜,就来林子里看,果然如此。乾隆说:“你不倒,是让我封你个老把头啊?”话音刚落,老把头坐下了。,常喜天他们供奉的祖师爷是谢老鸹谢老鸹,木帮的祖师爷,名叫谢鸿德,外号“水老鸹”……木场或放排开始,都要举行祭拜山神,祈求保护。
薛神汉在三江一带很名气,手持驴皮单鼓,腰系铜铃,迎神、安神、送神,神汉行规的口头谣:风不刮树不摇,你不定香我不到;风不刮树不摆,你不请我不能来。
何万夫来定香,薛家人说神汉去袁枪铺了。
“您请上屋喝茶。”薛家人说。
也只好等人回来,何万夫问:“袁家是洪司令的亲家吧?”
“是,”薛家人说,“春起(初春)那阵子,袁老板的夫人病危,料子(棺材)都攒(手工组装)了,后来扎痼好啦。”
袁枪铺老板的夫人大病愈后,香主请薛神汉烧还愿香,当地风俗烧香有年景好五谷丰登的“太平香”;盼望早生贵子的“报答香”;还有父母过世后三年名字写在家堂神龛上的“上名香”……为使今天的读者感受一下当年跳神的气氛,再现薛神汉在袁家迎接佛祖点眼光娘娘神头的场景,他
唱道:
哪州生,哪州长,
哪州哪县有家乡。
远望南山有一家,
一家所生姊妹仨。
大姐南京去采药,
二姐北京去摘花。
剩下小妹年纪小,
手拿捻珠拜菩萨。
云磨伞,伞磨云,
云磨山上出仙人。
金簪拨开千里雾,
五指点破一天云。
薛神汉对迎请的神头来历作一番介绍……
直到傍晚,何万夫等到薛神汉回来。他说:“常总管派我来请你。”
“捎个信来不就结了,劳驾二掌柜亲自跑一趟。”薛神汉客气地说,吩咐家人,“做饭,我们喝几盅。”
“到街上吃吧,我请客,顺便找个客店。”何万夫说。
“住什么店,今晚住我家,咱们好好唠唠流送(放排)的事。”薛神汉诚心诚意留客。
他们的友谊很深厚,每年放排都请薛神汉,全程跟到底,一直结束回到亮子里。尽管如此,何万夫还是说:“不方便吧。”
“有啥不方便的,家里宽敞你打把式住。”薛神汉说。
晚餐很丰富,今后放排的日子里就没好吃的,放排一路要闯无数哨口,随时都可能丧命。
“今年留送不一定顺利。”薛神汉说。
“噢?”何万夫重视神汉的话,“你看到什么?”
“不是看到,是听到。”薛神汉说。
袁家烧香请神,热闹非凡。巡防军司令携二姨太袁凤兰回来参加烧香,中途有事洪光宗先走,留下她。偶然的机会,薛神汉听见陶县长和袁凤兰的谈话,内容涉及放排内容。
“司令没动静?”陶县长问。
“没有。”袁凤兰答。
“有人盯着白狼山那批红松,你时刻注意巡防军的动向……”
《出卖》第十九章(43)
关乎到朋友的事情薛神汉认真地记下他们的谈话,打算马上转告常总管他们,恰巧二柜来了。
“县长说有人指的是谁。”薛神汉问。
何万夫想到巡防军、县府、土匪……唯独没想日本人,陶县长说的就是日本人。几天前,桥口勇马对陶县长说:
“要放排了。”
“立秋后。”陶县长说。
“这批红松材质很好,我们要是能加工……”桥口勇马说理想是将这批百年红松原木原木:采伐下未加工的木材。运回亮子里加工,然后运回日本。
讲到木材加工,陶县长有些苦恼,倾其家资和原黑龙会合建的木材加工厂,因无木材可加工,机器闲置着。白狼山有的是木材,巡防军看着弄不到手。
“放排必走老虎涡子。”桥口勇马说。
凶险的老虎涡子,白狼山的木材运出来必到此地,然后决定是北流水,还是南流水。桥口勇马准备在往前走一程的大姑娘砬子动手,具体的计划他不能向陶县长透露得特多,最大的障碍是巡防军,必须掌握洪光宗……红萝卜一时指望不上,火烧眉毛了,急着在洪光宗身边找到个人,他自然想到陶县长,想到司令的二姨太。
“不管是谁,我们加小心就是。”何万夫说。
【73】
“司令,”孙兴文请示道,“我准备提前进山,赶在木营木营:山上干活的木把。到达的前面。”
如果不是红萝卜说的那番话,洪光宗认为没必要提前进山,常喜天率人到达排窝子再去也不晚,放排的事很繁琐的,盖“把头庙”把头庙:上山干活要供山神和老把头,各木帮供奉的山神有所不同,有老虎、孙良、谢鸿德(谢老鸹)。,上香祭江什么的,得折腾一些日子。
“日本人红眼耗子似的盯着白狼山的百年红松,他们的瞩托别混进木帮。”孙兴文的警惕性很高,江驴子满大街招的,分不出谁是日本人的间谍。他要提前进山,顺着放排的路线走一遍,观察一下周边的环境,有利于部署。
“对,小鼻子鬼道十出(心眼多且快)的,”洪光宗赞成说,“老虎涡子后面的大姑娘砬子地形复杂,山外是满洲铁路大桥,守备队驻扎在桥头堡里。
“只是日本守备队他们不敢轻举妄动,怕有外人参与。”
“你是说胡子帮虎吃食?”洪光宗也想到曾经和日本人打成帮连成串的占江东绺子,帮助桥口勇马绑架并杀死亚力山大,消灭俄铁路骑警队,现仍在白狼山附近活动,十有九成成为日本人的帮凶。“占江东可能要伸手。”
“不仅是他们,还有压防军。”孙兴文掌握压防军绺子从江东过来,出现在牤牛河一带,他说,“这个季节回来是不是也有所图啊?”
“姥姥个粪兜子的,”洪光宗骂咧咧地说,“他们惦心上北沟镇。”
“司令应派人去摸摸底。”
“叫郝秘书去北沟镇吧。”洪光宗说。
北沟镇的一家大车店搭了台子,红萝卜戏班为江驴子演出《马寡妇开店》、《王美容观花》,住店的旅客也凑过来看。胡子大柜压防军和水香灯笼子(姓赵,也是神汉)混在其中,他们进城瞭水(侦察),寻找抢劫目标。
“大哥,”灯笼子低声叫道。
红萝卜一出场,压防军成了一只鹅子,脖子伸得长长的。
“大哥。”灯笼子再次叫他,用手去扳下大柜的肩膀,“大哥……”
“旁半拉(旁边)去!”压防军气恼地一㧐达,仍然盯着台子上的红萝卜,看傻了眼。
灯笼子不敢再叫他,心里有事,急切的样子。红萝卜下场,压防军翘起的屁股落在长条板凳上。
“叫唤啥呀?吐(讲)!”
“风紧(事急)。”
“上屋。”压防军站起身,和灯笼子回到房间。
灯笼子插上房门,说:“我一晃看见郝秘书。”
郝秘书?这个人突然出现在北沟镇,压防军立即警觉起来,一般他不出司令部,整日跟在洪司令身边,难道叫巡防军摸着须子(线索)盯上了。
《出卖》第十九章(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