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鉴容眼睫微动,把手递给王览。他的手和衣,黑白分明。王览大方地握住他的手,看着这两个人的交缠手指,我心里有踏实的感动。心灵的潮水在月光下拍打着最柔软的沙堤。
星空朗照,我一时兴起,便招呼阿松:“把朕的琴拿来。”
等放好了焦尾琴,我问华鉴容:“你还记得这琴吗?”
他想也不想地说:“还是焦尾琴?”
“不错。”我高兴他还记得我所用的稀世名琴,“你用野王笛和我相和吧。”华鉴容擅长吹笛,有“笛王”之美誉。虽然他风流显贵,送他此号的人有阿谀奉承之嫌,但是说他的技艺为朝贵之冠,也是不为过的。
王览用手指关节轻敲桌面:“焦尾琴加上野王笛,我有耳福了。”
华鉴容不动,求救似的看他,黑曜石般的大眼睛里流露出无辜的表情:“相王,我好久没有练习了,恐怕生疏出丑。”我嘻嘻偷笑,这是他的惯用手法。以前他要求我母后什么,就会这么看着母后。没想到一个在风流之都扬州花名满天飞的人,手段还那么老套。
可惜王览不是女性,而且今晚也没有平时的心软。王览躲开他的视线:“我可不管。”
华鉴容放弃挣扎,不出我所料,他一直把那笛子带在身上。此时他轻巧地取出笛子,讨我示下:“陛下,奏哪一曲好?”
我调皮地娇笑,反问王览:“相王殿下,我们听您的吩咐吧。”
王览大笑:“二位请奏一曲《出水莲》来听吧。”
《女皇神慧》 第二部分第七章 高山流水(4)
我和鉴容自幼一起练习,连彼此交换一个眼神都属多余。他的清亮笛音毫无顾忌地先起,我随后也拂动了琴弦。
天籁琴声云外笛,水光山色,天然去雕饰的出水莲花,无形中开满了每一寸空间。
一曲终结,我才和华鉴容对视一眼,又把目光一齐投向王览。他的脸不正是出水的芙蓉,清雅动人吗?
他击掌赞叹:“好!高山流水不过如此。”
“嗯。相王的酒不能白喝,菜不能白吃,这一点鉴容是最清楚的。那现在相王既然如此赞赏,要给我们什么奖赏呢?”我问。
王览难住了,他先问华鉴容:“你想要什么?”
华鉴容似乎也觉得有趣:“这个能不能以后再说?”
王览用凤眼斜睨他一眼:“可以。不过鉴容,我们是朋友,你不能过分。”他就是斜睨别人,也是一副温柔可亲的样子。
华鉴容笑出声:“自然。”
我以为王览会马上问我,可他一直等到华鉴容走了,我们坐在床上时才道:“慧慧,你还想要什么呀?所有的一切,不都是你的吗?”
我钩住他的脖子贴着他的脸。好奇怪,大热天里,他的皮肤竟清凉无汗。
我说:“我要你明天早上陪着我睡到我起来。”他帮我把纱衣拉好,好一会儿不理我,然后才抚摸着我的脸蛋,半真半假地说:“怎么有这样的坏宝宝?教人偷懒是不好的。”
话虽这么说,第二天早上,他还是没去上书房。
《女皇神慧》 第二部分第八章 黑云压城(1)
又是一年新绿,春燕衔泥筑新巢。转眼我就满十四岁了。
我和王览坐在上书房里办公,面前的奏折总是堆积如山。“辛苦”这种事情,旁观的人要比身在其中的人更容易明白含义。我把给太平书阁的密信写好,举目看对面书案,王览还在奋笔疾书。他写字的时候极其认真,悬腕提笔,好像提了一口气似的。
我托着腮看了他好久,就是不生厌。那个人没有抬头,嘴角却浮现出微笑。我忍不住了开口:“览,你先歇歇好吗?”
王览笑意更浓,但还是在写字。我的性子急,他却能够这么不温不火地和我对着。我像一只吃不到葡萄的小狐狸一样,马上涌出一股酸味儿,文书比我好看吗?
我伸了个懒腰,活动一下酸痛的脖子和手脚。用一支崭新的毛笔,蘸上清水,在平滑的桌面上画了一只小狐狸,再乱涂了几笔,算是葡萄架。自己欣赏着,傻傻地笑。
“这个小狐狸是谁啊?”王览的笑语在我耳边响起。
我转过脸不理他,才一瞬又突然回过头,猛抱住他的腰。他笑盈盈地刮了一下我的鼻子:“这哪里是小狐狸,分明是一条披了狐狸皮的小白龙。”
我高兴地接口说:“唐僧师傅,阳春三月,可不可以稍减念经的功课,带徒儿出去云游云游。”因为上书房是禁地,没有别人,我还把双手合十作了个祈祷状。
王览想了想说:“好啊,只是关于刑部侍郎一职,到底用谁呢?”最近一段时间,他即使提拔小官,也必定同我商量。
我说:“当然用你的堂兄王祥。王祥在刑部做了很久,也快到而立之年了,这回就给他升上去吧,他办事不是颇为仔细吗?”王祥是王览的叔父——秘书监王琪之长子。
王览摇头:“这可不行。一方面他是臣的堂兄,做事虽没有差错,可也无功,臣家这些年过于煊赫,应该压一压,不然他们都不知道该如何行事;另一方面,刑部曹尚书年迈,侍郎名为副手,行的却是实务。王祥保守懦弱,用他不合适。”
我不便说话,王览用人,对自家要求格外苛刻。我哪里不知,他是在防范外戚专权的局面。此外,淮王和他无形对峙,他也不想给对方落以口实。
“此事再议吧。”我道,“然而也不能因为出了你,王家子弟就总是失去机会,王家到底是第一等的门第。我朝选材向来是士族为先,老人们的才能多半也是时间磨炼出来的。”
他静静地听着,忽然说:“王祥的夫人似乎要生第三胎了,我要送点别致的礼物。”说到这个又是一桩奇事,王览有宰相和亲王的双倍俸禄,还享有专门给皇后的汤沐费,然而此人对自己节俭出奇,对别人倒乐得大方。人家的好日子,他一个也不会忘记。
王祥的夫人,我和王览初婚时候就见过。我的脸上发烫,拉住王览:“我问你句话,我们……”
大白天他脸上也发烧,虽然是日理万机的执政人物,但王览对于此类话题还是和少年时代一样腼腆。
“我不急。你自己就是一个宝宝呢。”他温柔地说,眼睛里波光荡漾。
我尚不知该如何反应,他便已笑着问我:“小龙刚才说要出去玩,不知准备腾云驾雾到哪里一游?”
我这才吃吃地笑着说:“我们到孔雀的园子去玩吧。事先不告诉他,进去保管吓他一跳。”实际上我早就想去华鉴容的园子看看,微服私访虽有恶作剧的意味,但华鉴容也不是那种循规蹈矩的人物。
阳春烟景,莺歌燕舞,花月正春风。我把长发盘成涡状,外罩纱帽,身穿男孩的白衫白靴,和王览一起到了华鉴容的家,身后只跟着小太监陆凯。因为上书房里面有密件,我们将心腹杨卫辰留在上书房,让他守候在里面一直到书信运走。
我们事先吩咐了门房,门卫们根本不敢发出一点声响。我和王览穿梭于午后的庭院,春色在华园里浓缩成一幅图画。怪不得人家说华园精美——小桥流水,照壁回廊,比起宽广宏丽的御苑自有一种雅致。主人的匠心,皆体现在细微之处。
我对王览说:“孔雀的日子过得真不错。”
王览笑道:“好几代的家业呢,自然是不错的。”
我们信步走到一座太湖石堆积的假山面前,听到阵阵欢笑声。转过假山,只见碧池边有一群人在看水中斗鸭。我定睛再一看,四五个春衫薄薄的美人,簇拥着一个锦衣男子。除了华鉴容,还有谁啊?
王览微笑着走上前去,对华鉴容说:“你好生悠闲啊!”
华鉴容一愣,看到站在假山边上的我立刻跪下:“皇上圣安。”
我笑嘻嘻地说:“华尚书平身。”对着阳光,我正好看到华鉴容的唇边有胭脂的痕迹。不知是不是我多心,华鉴容的那双桃花眼到了我面前,光芒就会暗淡些。随着我目光的游移,他好像意识到什么,连忙用袖子狠狠擦了一下脸。
我打量着那些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的女人。个个衣裳时新,浓妆艳抹,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风韵。人们说华鉴容的家妓美艳冠天下;真是名不虚传!
“华尚书,朕刚才还和相王说,你的日子过得真不错。”我又笑了。
华鉴容道:“不敢。臣真不知道陛下会来,实在失敬。”
“不知者无罪。朕口渴了,不如你找个风景‘干净’些的地方,泡壶茶给我们喝。”
华鉴容连忙答应,顾不上他那些还跪在池边的美人,带着我们走开。过了好长的时间,王览低低问我一声:“陛下?”我用扇子敲了敲脑门:“陆凯,传旨她们——平身。”
《女皇神慧》 第二部分第八章 黑云压城(2)
华鉴容慌慌张张,垂着眼帘。直到进了他的书房,佣人们送上了龙井新茶,他好像才缓过神来。他的书房里纤尘不染,窗台上摆放着君子兰的盆景,屏风雪白,上面没有绘画。书桌上铺设着宣纸,大约是他用来练字的。看来这倒是个清静的地方,只是他的那个水晶镇纸十分奇特。虽然我离着书桌远,可我眼角的余光还是捕捉到了:那是个用水晶雕的无锡阿福。阿福应该憨态可掬的,可我一点也没觉得她可爱。
王览自然不明白我的想法,喝了杯茶,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对华鉴容说:“这是吏部打算任命的太学生,你和太学生们常往来,替我看看。”
我用眼睛直瞪王览。吏部的事情,王览自己决定就行了,就算是要找人商量,何必借着出行的机会,和这么个大闲人商量?
可华鉴容毫不推辞,拿过名单仔细看着。过了半晌,他皱了皱眉,对王览说:“相王,恐怕多了。”
王览抿了口茶,放松地把身子向椅背上一靠:“是多了吗?你只管畅所欲言。”
华鉴容大步走到书桌前,提起笔来就在纸上划。再拿过来,给他用墨涂黑的名字至少有一半。我还没有说话,王览看了却眉开眼笑:“好,去得很好。若吏部的职官有你一半的果断就好了。”
华鉴容听了,竟然心安理得地笑了笑,样子活像孔雀开屏,让我看着就来气。他又问王览:“这是你书童王榕的笔迹?你如今让他在吏部理事?”
“你的眼力倒不错,他的笔法同我有八九分相似了。他虽是我的书童,不过有的地方通融不得,先让他誊录抄写一段时间,不然也不可用他。”
华鉴容道:“我识人笔迹,往往字如其人。你的字初看并不突出,最多也就是清秀有力,然而反复地看后,却发现它直追上古之风,倒是绝妙。”
王览说:“多谢你琢磨我的字,还这般赞我。虽然知道当不起,我也受用你的好心。”
华鉴容大笑:“你还真酸。”
我跟着笑:“你们都是好字,偏朕不行。鉴容跟着何太师学、阿榕跟着王览学。朕学了太师、父皇、王览、鉴容,居然写得四不像了!”
王览眼波清亮,笑说:“陛下自己不肯用功,怪不得旁人。”他又问,“鉴容,这次的户部主事你保举谁?”
华鉴容叹气道:“你自己想要这个人,何必借我的口?不就是蒋源吗?他比我小一岁,颇为机智。他那笔字我也喜欢,像个有胆识的人才。”
我望望王览:“我还想着如何安排蒋源呢,你们两个倒私下商量了。”
王览笑着说:“我只是问鉴容愿不愿意和蒋源共事,鉴容没表态,我不敢在陛下面前提起。”
少年知县蒋源,当初到了巴西赴任,不但打击了乡里恶霸,而且整个县里大丰收。王览始终关注着他,对他时有赞叹。他最重承诺,过去答应调回他,一年期限还不满,就已经开始替那个少年筹谋了。
华鉴容似想起什么,问王览:“你叔叔王琪大人与淮王近日也有往来吗?”
王览沉了脸:“我不知道,怎么?”
华鉴容道:“只是一日喝酒,他说起王琪当个秘书监,也算是怀才不遇。”
我诧异道:“难为三叔还替王家的人费心。王琪文章 做得好,在群臣中官居三品,也可发挥自己的长处,并没有不妥之处嘛。”
王览略皱眉头,对华鉴容说:“我的叔叔是什么人,你总也知道,早在当年曲水流觞大会的时候,就有人说他是个适合一世隐逸的人物。”
华鉴容点头道:“我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平心而论,你所做的人事安排他日自有公论。”
不觉已到了日暮,王览问华鉴容:“你今天还要到淮王府上去饮酒?”最近,华鉴容和三叔常常互设欢宴,路人皆知。
华鉴容严肃地点头,对我们说:“这些天那帮人动得厉害。”
我冷笑一声:“鉴容,我们这里不是也忙得厉害,怕什么?”
华鉴容和我们彼此心照不宣,也许就因为花花公子的名声,三叔才愿意拉拢他。
王览慨叹道:“山雨欲来风满楼。”说着,他拍了拍华鉴容的肩膀,“你自己小心点。”
“陛下才应该小心。比如微服私访的事情,就很不妥。”华鉴容理直气壮,反而劝谏起我来。我一时语塞,谁让我那么任性呢,给他抓住一个话柄。
出了华家,外面已经被御林军围绕,上千人的队伍候着我摆驾回宫。王览笑说:“是我多事,出门前就已经安排好的。”华鉴容也没有多看我一眼,老老实实地跪在家门口送驾。
我坐在轿子里,颇有点不平地对王览说:“华鉴容怎么如此放荡不羁,还左拥右抱?”
王览张了张嘴:“他是男人嘛,那个也正常。”
我一听就炸了:“你好像还和他意见一致?说实话,你有没有去过那种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