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坐在昭阳殿的听雨榭,只是靠着熏笼,相依相偎。鹅毛大雪,犹如千树万树梨花开。
览说:“明年,这里的荷花还会开的。”
明年不会再有他,我知道。可我不想哭泣,让我最爱的人平静地羽化成仙,才是我最大的愿望。
王览依依不舍地亲亲我,抬头看着雪花,入鬓的长眉微动,似有无限情意。可他只是说:“慧慧,你看这雪,来自大地山川之间,又归还给这个世界。人的一生,恐怕就是如此,只是自然的轮回罢了。”他微笑道,“刚才,我在雪里等你。想,这世间的人都怕死亡。可是,如果不把死去看作是灭亡,不把活着看作是存在,那么生死的界限是不是就不那么明显了呢?”
我躺在他的怀里,感觉他越来越慢的心跳,再也伪装不了坚强。含泪看着他道:“不管怎么样,览,你一定要等我。我只愿生生世世和你做夫妻。”
王览长叹一声,答道:“这茫茫人海,遇见过也就是难得了。我这一生,都给了你。至于来生,却也不敢奢求了。帝王将相,终是人类。我们,都是身不由己。可如果辗转红尘中你还遇得见我,我一定会认出你。只要你还想要我,我总是你的。”
他的手抚过我的脸颊和身体,我看得出来,他是太疲倦了。夜黑了,他还迟迟不肯合眼。我如万箭攒心,实在舍不得他,又实在为他的苦熬难受,就笑了笑说:“览,睡吧,我就在这里呢。”
我剪了烛花,浸在水盆中。哧的一声火便灭了,带着一缕青烟,像是断魂前的绝唱。
他这才卧在了榻上,很快就睡着了。他的面容,安详而完美。他一直抓住我的手,我就这样等着,过了很久很久,当黎明的曙光出现的时候,他的手松开了。借着微光,我亲了亲他闭上的凤目,吻去了他眼角的一滴泪珠。
相王晏驾。不久之后,我就听到了全国所有寺庙的钟声,把我的伤痛宣告给了天下。我的一根心弦,从此永远地断了。
我坐在王览的边上,茫然地看着他们为他更衣净面,好像我是个局外人。周围每个人都在号啕大哭,听说连路上的百姓都在掩面哭泣,但我就那么看着他,看着他嘴角的一丝笑容,我流不出泪了。
只记得,华鉴容盘腿坐在廊下,从拂晓直到日暮,他的衣襟被冰冷的泪水湿透。我和他,都是在这昭阳殿中长大的孩子,背负着一个恶毒的诅咒——在这汇集了六宫粉黛怨气的地方,在这帝王钟爱的阳气之殿成长的孩子,终究是会孤独一生的。
世间再无王览。按照览的遗愿,除了他的遗物,再没有用其他殉葬品。装殓时,我褪下玉镯,放在览的怀里。只是到了他们要合上棺木的那一刻,我才失去了控制,望着睡去的如玉郎君。扶着棺木的我泣不成声,手指死死地扒住棺椁,不肯让他们盖棺。指甲断了,流出血来,染在光洁的金丝楠木上。
我大哭起来:“韦娘,大哥,帮帮我,他们不让我再看他了。”我还是个不到二十的半大孩子,我和我腹中的胎儿孤弱无援。可韦娘和王珏却都那么狠心!韦娘泪如雨下,只是跪着不动,王珏一遍遍地给我叩头,哭着道:“陛下节哀,阿览已经去了,让他入土为安吧。”
最后突然的,一双有力的手抱开了我,我拼命地掐着、踢着,可那双手就是不松开,最后我虚脱了,任由他抱着,轻轻地抽噎。那是谁呢?我想我知道。
北国的侍中杜言麟也来奔丧,这刚毅的男子对着我悲不自胜。我也不明白他说的什么,只是奇怪,他们为什么都那么伤心?世界上最亲近他的人是我,他们的悲痛,有我的一半吗?后来杜言麟递给我一包东西,道:“这是一个故人送给陛下的。”
我迟疑着接过,却不知道是何物,倒是一旁的齐洁告诉我:“这是一包种子。”
我问:“何意?”
杜言麟道:“小臣不知。只是臣友静之托臣对陛下说,虽无言,却思念,我们都希望陛下保重。”
丧礼那天,我和随从大臣三千人扶柩步行。天上飘着微雨,沿途万民跪送。我看着那些披麻戴孝的百姓,虽是一国之主,也是感慨万千。普天下的百姓是最淳朴最善良的。王览当政不过十年,贫富不均仍然存在,可是,百姓们只记得他是一个兢兢业业、鞠躬尽瘁的好宰相,所以会为他的逝去而痛哭。我在心里,对腹中的竹珈说,将来你一定也要同你的父亲一样,善待苍生。
此刻,胎儿在我的腹中踢了一下。我的眼里又涌出了泪,孩子现在就和我心心相印了吗?失去了你父亲的光和热,老天又派你来陪伴我了吗?
历代皇帝从继位起就开始建造自己的地下宫殿,我绝对没有想到,这个地宫那么快就成为我郎君的长眠之地。王览的书童王榕,自愿辞去吏部的官职,来此守陵三年。出殡结束后,我召见了他。他是如此清秀温雅,也带有主人之风。我问他:“会寂寞吗?”
他低下头:“陛下,阿榕陪在公子身边,怎么会寂寞?当年奴才不过是寺庙前的一个弃儿,是公子捡回来,抚养阿榕长大,教导阿榕读书做人。公子虽比奴才大不了几岁,但是,阿榕视公子为父。”
《女皇神慧》 第四部分第十六章 生死之间(5)
“有你在,朕就放心了。”我叹息一声。
转身见王珏站在我的身后,他悠悠道:“陛下,如果是圣人,大概可以忘记哀痛,如果是最卑劣的人,也许可以不顾伤痛。情之所钟,正是我辈。”
情有所钟,正是我辈。我也明白,只是,离恨恰似春草,更行更远更深。
那个冬天,真是长夜漫漫。我常整晚睁着眼,想到览的音容笑貌,心痛得无法呼吸。
偶尔,翻到以前他出巡外地时给我写的信。手指从他清雅的笔迹上轻轻抚过,读着那温柔的絮语,面前一片模糊。
有次清晨,整理他的旧箱。居然看到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我小时候丢弃的玩具;还有一叠厚厚的我童年时的习字帖,上面还有他用朱笔圈过的痕迹。朱砂红,鲜如昨日,令我再不忍心打开他其他的箱子。此日,我从东宫一直哭到了早朝的大殿门口。
独眠孤卺,不胜寒冷。取出他惯穿的一件贴身白衫,才发现早已旧得失去了光泽。览总是那样节俭,一件布衣都要穿上三年。我念叨着他的名字,将旧衣贴在自己的脸上反复摩擦,可那暖不了我。
我想他,有时候甚至恨起他来。恨他对我无微不至的宠爱,恨他离开了我,连梦里都不来与我相见。虽梦不到他,但我还是在想他。常常是唤着他的名字醒来,满脸的泪浸湿了枕头。
新年,正月十五。我又是那样在雨夜中醒来,听那更漏一点一滴,雨更多泪更多。
雨湿寒梢,泪染龙袍,不肯相饶,共隔着一树梧桐直滴到晓。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王览辞世的次年四月,我生下了一个男孩,竹珈。
他在我腹中几乎是安静而乖巧的,但出生的时候,难产却折磨得我死去活来。分娩的剧痛撕心裂肺,那是炼狱里水火交融的煎熬。疼得实在受不住的时候,我情不自禁地叫着:“览,览,救我,救我。”等从昏迷中明白过来,又一次感受到刀绞般的刺痛,我才想起,他是不能再回来救我了。
当婴儿的第一声啼哭钻入我耳朵的时候,我听见有人说:“是个皇子。”我这才如释重负,精疲力竭地睡去了。我梦见,自己站在荒原之上,许多孤魂野鬼或是狞笑或是呜咽着,在空气中环绕着我。我大喊道:“退下,我是皇帝,我是天子。”直喊到嗓子生疼,朦胧中有个白衣人走来,给我倒水喝,我的眼睛看到的,却是混沌的影像,我问他:“览,是你吗?”他好像是答应了,又伸给我一双温软的手,我攥住他的手,才安心下来。
过了不知多久,我醒来了。看到头顶上方的明黄锦帐,才明白自己又回到了现实。可是,昏黄的灯光下,确实有个白衣人伏在我的床边,似是在打盹。我转了一下僵硬的脖子,那人身体一震,立刻清醒。
“陛下醒了吗?”面前出现一张清丽无尘的少年的脸,皎洁雅致,纯如百合之蕊。
“远薰?你怎么在这里?”我问。
他的脸红了:“是韦姑姑叫臣来的。陛下昏迷了有三天了。”他虽然没有说破,但我想,那双手原来是这个孩子的。
“陛下醒了,臣去叫韦娘。”他说着,就离开了。望着他白衣飘飘的背影,我暗自决定,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永远庇护这个少年,因为他在我陷入困境的时候,伸给了我一双温暖的手。
韦娘惊喜交加地走到我的床前:“陛下,谢天谢地,果然是神仙显灵了。”
我笑了笑:“你这么说,是为我去佛前许愿祝祷了?”
韦娘一愣,道:“这是……”她停了停,“陛下自然是吉人天相。”我看她有隐衷,但牵挂着我的孩子,也就不加思量了。
“快点让我看看竹珈。”我迫不及待地说。韦娘扶着我靠着被褥,齐洁笑盈盈地抱着一个金色的襁褓过来。
我看到了一个漂亮的婴孩,他胖乎乎的,闭着眼睛睡得酣甜。他的眼睛很长,一条弧线向上微挑,真的好像他的父亲。
有些话韦娘自然不会提起,怕惹我伤怀,她温柔地说:“陛下,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小孩呢。”
我问她:“竹珈怎么那么红呢。人家不是说,孩子白白胖胖的才好。他怎么浑身上下粉嘟嘟的?”
韦娘扑哧一笑:“陛下到底是初为人母。婴孩嘛,生下来若是白的,长大了,肤色就黑。如果是红的,长大了肤色就白。我看这孩子,来日必定肤如玉脂。”
我把他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抱着他贴近自己的面孔,用鼻尖顶了一下他小小的鼻子。他张开花苞般的小嘴,打了个呵欠,虽然闭着眼,却露出了一个憨态可掬的笑。我觉得,有一股清泉滋润了我快干涸的心田,有一朵洁白的莲花破水而开。真的天无绝人之路,当人们辛苦得就要万念俱灰的时候,苍天又会在别处给他们打开新的出口。
有了竹珈,我的生活开始充实起来。第二天,我召见了过去的侍女阿松。她刚刚产子,却给我上书,要求入宫服侍我的婴儿。我了解她的品性,加上他们夫妇都是我和览面前的老人了,要选乳母,没有比她更加合适的人选了。
出现在我面前的她,还是那么俏丽。作为两个孩子的母亲,她的面庞显得丰腴而饱满。韦娘语重心长地对她说:“虽说皇子自有天性,但你的担子也不轻。”
阿松垂下眼皮,道:“姑姑说的话,我时刻记着。”
竹珈一天天长大,也越来越漂亮,他生来就不爱哭,见人就笑,人见人爱,我只要半天不见到他,就怅然若失。
竹珈五个月的时候,王览的叔父,新任的尚书令王琪就联合太师何规上表,要求正式封竹珈为皇太子。他们的要求是史无前例的。因为我朝开国以来,就是皇后嫡子,最早也要到四五岁才封为储君。我任命王琪,并不算抬高王氏。王琪的资格、名声和文才,都已享誉官场多年。只是他的第一道表章 却使我为难,考虑了一夜,我终于准了。
这年的十月,竹珈在乳母的怀抱中登上了高台。台下朝官云集,庄严肃穆。御林军铁马金戈,全副武装。我从阿松的怀抱接过他,这孩子胆子真大,张大了黑亮的凤眼,仿佛生而知之一般镇定,看着台下成千上万的人。
我的心里,很为他骄傲,抱着他,将他高高地举起来。“万岁”的呼声,响彻云霄。
皇太子名位既定,可他却太幼小,我不得不为他扶植力量。王览遗愿要我不要加恩王家,但王氏却是竹珈唯一可以倚仗的华族。此种情况下,我决定加览的叔父尚书令王琪为司空;他的长子王祥为户部尚书;次子王鲲为工部尚书。我在上书房,先对几位重臣说了此事。
览去世后,华鉴容已为仆射宰相,兼任吏部与兵部尚书,众人不禁都把目光投射向他。他的面上,阴晴不定,神色如迷。最后,他低头不语,只是用官靴蹍着自己在地上的影子。
《女皇神慧》 第四部分第十六章 生死之间(6)
太师何规犹如老僧入定,一言不发。大将军宋舟沉吟片刻,用低沉的声音道:“陛下,如此加恩王氏,似有不妥。王琪大人固然清正严明,但两子才干不足。一日授予王家三个重要官职,难免令天下侧目。”
我微笑着摇头:“宋大人,朕所授的,并非军职,不过是文官而已。文臣中的机要,并不在户部和工部。王氏世代显贵,子弟平流进取,坐至公卿,反而是当代,相王在位,一贯压制王氏。今日,太子尚在襁褓,朕孤儿寡母,难道要朕去相信外姓人吗?”
上书房内鸦雀无声。不一会儿,有个干瘦的中年男子直挺挺地给我跪下了,是新任吏部侍郎张石峻。他大声道:“陛下,难道说王氏就不是外姓?陛下此举,有违相王的一片苦心。开了这个头,外戚大患不是又回来了吗?陛下,顾念相王、太子,也不可意气用事。”
我沉默片刻,道:“你到底有没有君臣之礼?今日的事,朕已经决定。情况每天都在变化,相王在,可以不抬王氏;相王不在,不得不提高王氏。朕自有道理,诸公不必再议了,都跪安吧。”
当华鉴容要走出去时,我叫住了他:“华鉴容,你留下。”
他站住了,我困乏地托着腮,好像我已经有很久没有单独召见他了。一抬头,却看见他用黑白分明的眼睛温和地望着我。“陛下。”他轻轻唤我。从天窗中射入的淡淡日光映在他的脸上,额角上有一个细小的白色月牙形疤痕清晰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