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手之际,忽然阵外冒出一个叫宇宙大化的对手,他斜里杀出一记叫“春天”的绝招,身为人类的我们真是措手不及。对着排天倒海而来的桃红柳绿,对着蚀骨的花香,夺魂的阳光,生命的豪奢绝艳怎能不令我们张皇无措,当此之际,真是不做什么既要懊悔——做了什么也要懊悔。春色之叫人气恼跺脚,就是气在我们无招以对啊!
回头来想我导师班上的学生,聪明颖悟,却不免一半为自己的用功后悔,一半为自己的爱玩后悔——只因太年轻啊,只因年轻啊,以为只要换一个方式,一切就扭转过来而无憾了。孩子们,不是啊,真的不是这样的!生命太完美,青春太完美,甚至连一场匆匆的春天都太完美,完美到像喜庆节日里一个孩子手上的气球,飞了会哭,破了会哭,就连一日日空瘪下去也是要令人哀哭的啊!
所以,年轻的孩子,连这个简单的道理你难道也看不出来吗?生命是一个大债主,我们怎么混都是他的积欠户,既然如此,干脆宽下心来,来个“债多不愁”吧!既然青春是一场“无论做什么都觉是浪掷”的憾意,何不反过来想想,那么,也几乎等于“无论诚恳的做了什么都不必言悔”,因为你或读书或玩,或作战,或打渔,恰恰好就是另一个人叹气说他遗憾没做成的。
——然而,是这样的吗?不是这样的吗?在生命的面前我可以大发职业病做一个把别人都看作孩子的教师吗?抑或我仍然只是一个大年轻的蒙童,一个不信不服欲有辩而又语焉不详的蒙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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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好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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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过年,大人总要我们说吉祥话,但碌碌半生,竟有一天我也要教自己的孩子说吉祥话了,才蓦然警觉这世间好话是真有的,令人思之不尽,但却不是“升官”“发财”“添丁”这一类的,好话是什么呢?冬夜的晚上,从爆白果的馨香里,我有一句没一句的想起来了。
⒈
你们爱吃肥肉?还是瘦肉?
讲故事的是个年轻的女佣人名叫阿密,那一年我八岁,听善忘的她一遍遍重复讲这个她自己觉得非常好听的故事,不免烦腻,故事是这样的:
有个人啦,欠人家钱,一直欠,欠到过年都没有还哩,因为没有钱还嘛。后来那个债主不高兴了,他不甘心,所以到了吃年夜饭的时候,就偷偷跑到欠钱的家里,躲在门口偷听,想知道他是真没有钱还是假没有钱,听到开饭了,那欠钱的说:
“今年过年,我们来大吃一顿,你们小孩子爱吃肥肉?还是瘦肉?”
(顺便插一句嘴,这是个老故事,那年头的肥肉瘦肉都是无上美味。)
那债主站在门外,听得清清楚楚,气得要死,心里想,你欠我钱,害我过年不方便,你们自己原来还有肥肉瘦肉拣着吃哩!他一气,就冲进屋里,要当面给他好看,等到跑到桌上一看,哪里有肉,只有一碗萝卜一碗蕃薯,欠钱的人站起来说,“没有办法,过年嘛,萝卜就算是肥肉,蕃薯就算是瘦肉,小孩子嘛!”
原来他们的肥肉就是白白的萝卜,瘦肉就是红红的蕃薯。他们是真穷啊,债主心软了,钱也不要了,跑回家去过年了。
许多年过去了,这个故事每到吃年夜饭时总会自动回到我的耳畔,分明已是一个不合时宜的老故事,但那个穷父亲的话多么好啊,难关要过,礼仪要守,钱却没有,但只要相恤相存,菜根也自有肥腴厚味吧!
在生命宴席极寒俭的时候,在关隘极窄极难过的时候,我仍要打起精神自己说:
“喂,你爱吃肥肉?还是瘦肉?”
⒉
我喜欢跟你用同一个时间。
他去欧洲开会,然后转美国,前后两个月才回家,我去机场接他,提醒他说:“把你的表拔回来吧,现在要用台湾时间了。”
他愣了一下,说:
“我的表一直是台湾时间啊!我根本没有拨过去!”
“那多不方便!”
“也没什么,留着台湾的时间我才知道你和小孩在干什么,我才能想象,现在你在吃饭,现在你在睡觉,现在你起来了……我喜欢跟你用同一个时间。”
他说那句话,算来已有十年了,却像一幅挂在门额的绣锦,鲜色的底子历经岁月,却仍然认得出是强旺的火。我和他,只不过是凡世中,平凡又平凡的男子和女子,注定是没有情节可述的人,但久别乍逢的淡淡一句话话里,却也有我一生惊动不已,感念不尽的恩情。
⒊
好咖啡总是放在热杯子里的!
经过罗马的时候,一位新识不久的朋友执意要带我们去喝咖
啡。
“很好喝的,喝了一辈子难忘!”
我们跟着他东抹西拐大街小巷的走,石块拼成的街道美丽繁复,走久了,让人会忘记目的地,竟以为自己是出来踏石块的。
忽然,一阵咖啡浓香侵袭过来,不用主人指引,自然知道咖啡店到了。
咖啡放在小白瓷杯里,白瓷很厚,和中国人爱用的薄瓷相比另有一番稳重笃实的感觉。店里的人都专心品咖啡,心无旁鹬。
侍者从一个特殊的保暖器里为我们拿出杯子,我捧在手里,忍不住讶道。
“咦,这杯子本身就是热的哩!”
侍者转身,微微一躬,说:“女士,好咖啡总是放在热杯子里的!”
他的表情既不兴奋,也不骄矜,甚至连广告意味的夸大也没有,只是淡淡的在说一句天经地义的事而已。
是的,好咖啡总是应该斟在热杯子里的,凉杯子会把咖啡带凉了,香气想来就会蚀掉一些,其实好茶好酒不也都如此吗?
原来连“物”也是如此自矜自重的,庄子中的好鸟择枝而栖,西洋故事里的宝剑深契石中,等待大英雄来抽拔,都是一番万物的清贵,不肯轻易亵慢了自己。古代的禅师每从喝茶喂粥去感悟众生,不知道罗马街头那端咖啡的侍者也有什么要告诉我的,我多愿自己也是一份千研万磨后的香醇,并且慎重的斟在一只洁白温暖的厚瓷杯里,带动一个美丽的清晨。
⒋
将来我们一起老。
其实,那天的会议倒是很正经的,仿佛是有关学校的研究和发展之类的。
有位老师,站了起来,说:
“我们是个新学校,老师进来的时候都一样年轻,将来要老,我们就一起老了……”
我听了,简直是急痛攻心,赶紧别过头去,免得让别人看见的眼泪——从来没想到原来同事之间的萍水因缘也可以是这样的一生一世啊!学院里平日大家都忙,有的分析草药,有的解剖小狗,有的带学生做手术,有的正埋首典籍……研究范围相差既远,大家都不暇顾及别人,然而在一度一度的后山蝉鸣里,在一阵阵的上课钟声间,在满山台湾相思芬芳的韵律中,我们终将垂垂老去,一起交出我们的青春而老去。
⒌
你长大了,要做人了!
汪老师的家是我读大学的时候就常去的,他们没有子女,我在那里从他读“花间词”,跟着他的笛子唱昆曲,并且还留下来吃温暖的羊肉涮锅……
大学毕业,我做了助教,依旧常去。有一次,为了买不起一本昂价的书便去找老师给我写张名片,想得到一点折扣优待。等名片写好了,我拿来一看,忍不住叫了起来:
“老师,你写错了,你怎么写‘慈介绍同事张晓风’,应该写‘学生张晓风’的呀!”
老师把名片接过来,看看我,缓缓地说:
“我没有写错,你不懂,就是要这样写的,你以前是我的学生,以后私底下也是,但现在我们在一所学校里,我是助教,我是教授,阶级虽不同却都是教员,我们不是同事是什么!你不要小孩子脾气不改,你现在长大了,要做人了,我把你写成同事是给你做脸,不然老是‘同学’‘同学’的,你哪一天才成人?要记得,你长大了,要做人了!”
那天,我拿着老师的名片去买书,得到了满意的折扣,至于省掉了多少钱我早已忘记,但不能忘记的却是名片背后的那番话。直到那一刻,我才在老师的爱纵推重里知道自己是与学者同其尊与长者同其荣的,我也许看来不“像”老师的同事,却已的确“是”老师的同事了。
竟有一句话使我一夕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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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风经典散文集触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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⒈ 说故事的人
岩穴里,一个说故事的人。
其实只是一张照片,可是我被它慑住了。
那是菲律宾南部的一个小岛,千瓣落花般的群岛中的一个,1971年偶然经人发现上面竟住着石器进代的居民。这蒙昧无知的一小群人却也爱听故事。照片里一群人都坐在洞里,也许是晚上了,大家坐在木桩上,视线交集处就是那个说故事的人。他比别人坐得稍稍高一点,两手半举跟头部平,眼睛里有某种郁勃的热情,旁边的题字是:
——岩穴里,一个说故事的人——
使我一时僵住无法挪开视线的是什么呢?是因为那眼神啊!说故事的和听故事的都一样,他们的眼中都有敬畏、有恐惧、有悲悯、有焦痛、有无奈,一场小小的故事下来,几番沧桑几番情怯都一一演尽——笑泪两讫处,正是故事的终板。
某个远方的小岛,某个安适的岩窟,某个漫长的夏夜,那些石器进代的初民正为着某个故事痴迷。
而我呢?我既不因有故事要告诉人而痴,也不是想听别人的故事而痴——我是安静的游客,站在博物馆中,因说者和听者共同的痴狂而痴。
——岩穴里,一个说故事的人。
⒉ 索债
“她一定愈来愈老,愈来愈佝偻愈卑微愈哀伤愈恨毒……”
那是前些年,我每想起她的时候的感觉,而近几年我不再这样想了,我想的是:
“她一定死了,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反正她一定是死了,临死的时候,她的表情是什么?她不再追究了吗?她至死不能闭眼吗?”
我遇见她,约在十二年前。
那时我偶然在香港开会,一个绝早的冬日清晨,我因会开完了,心情很好,沿街漫行,顺手买了一份英文的《南华日报》。把报展开,她的号陶悲痛扑面而来,我被这张脸吓呆了,一时僵立路旁,觉得自己像一个急需什么法师来为我收惊的孩子。
那样悲惨凄苦无所告诉一张老肚,枯发蓬飞,两手扒心,五官扭曲如大地震之馀的崩瘫变形,她放声的哭号破纸而出,把一条因绝早而尚未醒透的大街哭得痉孪起来。
她是谁?她碰到什么事,因何如此大恸?多年来中文系的教育有意无意之间无我同意了“温柔敦厚”,让我相信怨而不怒哀而不伤是比较好的境界,然而这老妇的一张脸却不是悠扬的钟声或和鸣的弦柱,她是捣烂铜钟摔碎古琴的一声绝响,是观之令人恻肺闻之使人伤肝的大号啕,如乐器中的筚篥,尖拔逼人,无可问无可告,只这样直声一叫,便把天地鬼神都惊起。
那报上写是故事是这样的:
香港有个“索债会”,是一些在中日战争中的受害人发起的,年年向日本提出无助的要求,请他们补偿自己的损失。
那妇人是一个小贩,卖肉粽,在旺角火车站,战争时期她死了儿子,年年,她悲啼着要求还债。
我站在路边,一字一字读那对我而言艰涩难苦的语言,以及语言文字背后更为艰涩难苦的讯息。我来自学院,这样的事件如果送到研究所去,便是史学研究所的一篇硕士或博士论文,题目我也知道,叫《中日战后东亚地区受害人民之仇日心态》。而且,为了客观,撰写论文的人很快会发表另外一篇,题目是《战后亚洲人民亲日心态之研究》,而一篇篇论文加起来,叠成厚厚的一本著作,那题目我料得到,叫《战后亚洲人民与日本关系之研究》。
学者有时有其大慈悲,却也每每因冷静而近乎残酷啊!此刻记者或因摄得这张杰作而蒙编辑嘉许,研究院中的院士正请助手剪辑资料归档,而谁肯陪伴那妇人一哭?谁去赔偿那妇人的儿子?谁去使天下后世历史不要再重演,不要再让另一个垂暮的妇人扒心扒肝的哭她死于战争的儿子?
我不能,我只能流泪走开。从此避免去旺角,必须去的时候,绝不走近火车站,而且低头回目,避免看到任何小贩,我怕碰到那老妇人。我可以面对历史课本上记载抗战史的累累伤亡数字,却不能面对一个死者的母亲,一个活生生的垂老无子的母亲。
仅仅是报摊上的一照面,她却恒在我心中,而且,像真的人一般,一日日衰老萎缩,后来的她不知怎么样了?其实她是没有“后来”的,索债会注定是索不到债的,所欠太多,让京都奈良的所有古寺诵经百年,让所有的松下、铃木、丰田等等财团尽输其财,也无法补偿一妇人的儿子啊!世间女子就算坏到身坠阿鼻地狱如唐人变文中的青提夫人,听到儿子目莲来了,也不免含泪叫一声:“我的一寸肠娇子啊!”
世上的大债务,无论是大恩大仇都是报不成的啊!那在旺角卖粽的老妇人最后是否收泪吞声而终呢?裕仁天皇是还不起你的儿子的!所以他只能在御花园里徘徊,在红蕊翠叶间沉思,而终于成了一个昆虫专家,荒谬啊!几千万中国人死者化为血海骨岳,上亿的中国生者哭成泪人盐柱,只为了一个名字,而那个名字如今优雅的活着,和昆虫联在一起。天皇啊,不要研究虫豸好吗?研究研究在你眼里比虫更不起眼的债主们吧!
世上的事,果真能索能赔也就好了,然而不能啊!一生不能,累世也不能啊!那老妇终于被悲痛开释而去了吗?或是她仍在叨叨念念她失去的儿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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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做什么
小;说;t,xt;天;堂
⒈
咖啡初沸,她把自烘的蛋糕和着热腾腾的香气一起端出来,切成一片片,放在每个人的盘子里。
“说说看,”她轻声轻气,与她一向女豪杰的气势大不一样,“如果可以选择,你想要做什么?”
(可恶!可恶!这种问题其实是问不得的,一问就等于要人掀底,好好的一个下午,好好的咖啡和蛋糕,好好伫立在长窗外的淡水河和观音山,怎么偏来问这种古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