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莫名其妙,讷讷道:“当然是神帝。”
苏风华讥诮地笑了笑,瞥着我,“神族一把天火烧了你洪涯,弄得你们家破人亡,你却还跪他?”
我只当他一介凡人不了解神仙家中的历史,连连反驳,“神帝已经魂归太虚万万年了,下令火烧我洪涯的不是神帝,而是现任的天帝颛、颛……”说到那天帝的名字,我竟然还是有些颤抖,毕竟那么多年里,我们都被教育的是奉天神之礼,不过是在洪涯殇乱之后,才没那么规矩。
“颛顼。”
我未道,他却淡然开口替我说了出来。我点点头,将视线又放回了战场上去。
我不懂战术,两军作战的书籍也看得十分少,更何况此乃是千万年前那场震古烁今的大战,我只知道最后蚩尤神被擒,身首异处,却成就了他一代战神之名。
千军万马顷刻碾过尘土,我只听见由远及近的呐喊助威与号角,而那两位统帅却都是还没有动静。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战。
不知过了多久,躁动的声音逐渐变小,神帝的脸上有了些许细微的变化。天空之中刹那间电闪雷鸣,而神帝便就着这突变拔剑而出。脚上踏着十六只彩色玄鸟,手持轩辕剑,向着蚩尤神而去。蚩尤以长斧格挡,两人迅速进入了激烈的交战之中。
只感到地上一阵震颤,他们的每一个动作,都会掠起地上的一阵波澜。我心里竟然有些小小的失望,这传说中的最令后人赞叹的一战,却也如平凡战争一样并无出奇,反倒是我初到此处,遇见神帝坐于那龙角旁,那般威严无双,才着实让人过目不忘记忆尤深。
“那条应龙呢?”我情不自禁问出了声,本以为苏风华不会搭理我,却不料他这些日子对我似乎出奇地上心。
“应龙为黄帝蓄了大洪水之后,便被逐于南荒,万千年过后,成了南方肃慎一族的守护神龙。”
“肃慎?”我一惊,记忆里这个字眼也是这般熟悉,“可是上次你提到过的领了皇命要去灭了别人的那个族群?”
“是。”他答得淡然。竟没想到万千年后,身旁之人却与这古老的一战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不知为何,心里某一处竟然开始奇异地涌动,仿佛一些我不知的真相就要呼之欲出。
我随即叹了口气,天色越来越暗,电闪雷鸣下,再没了方才暖好的日光和气氛,处处皆是鲜血与悲怆。
而战场之上,神帝与蚩尤已经不知道大战了多少个回合。时间一久,肚子难免就有些饿了,我提议要去附近摘些野果子,苏风华只是冷冷地点了点头,没有反对。其实这样危险的情况下,他果断是应该要陪我一起去的嘛,然而知道此人一向性冷,倒也不勉强他。
好在无际山上树林极多,我东转一下西转一下,摘到了不少神奇的果子,之所以称它们神奇,是因为我基本都没见过。例如有一个果子竟然长得是个紫色的外衣,颗粒极小,但是挂在树上竟然是一串一串的。神奇的土壤孕育神奇的果实,便是此番道理。
然而待我回去正准备与面瘫口残君一起享用此等神奇之物时,还未走到他跟前,却看见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蓦然出现。提着一把与身材格格不入的大刀在黄沙之中狂奔,身后是追随着他的上阵杀敌的子民。我一愣,差点没拿稳手中的果子。
“阿巴!”我大叫一声,显然是根本听不到我的呼喊,我却是拼了命般地狂叫:“阿巴!危险!回来——”
“没用的,他听不见。”苏风华极为冷静,背着手,犹如君临天下一般冷漠地看着脚下发生的一切。
“阿巴——”我看见他一路狂奔,小小的身体被血污染成了鲜红。我尚自记得他说过,待他休整两日,便是要领着族人上战场,他果然没有信口开河,他真的是逐鹿族人的族长!
突然,什么东西震慑到了他,阿巴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我这才看到蚩尤一个斧头砍掉了其中一只玄鸟的脑袋,神帝从天而坠,一个借力踩到了阿巴的头顶之上。我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却知晓那定然是异常的荣幸。然就在那一瞬,只看见鲜血溅了他一脸,右手被敌军活生生斩断,他未吭一声,因为此刻神帝依然一脚在他的头顶,若是此刻他贸然动作,神帝的安危必然受到威胁。
随后,左手也被斩断,他呲牙裂齿极为痛苦,我再也看不下去,想要阻止,“阿巴!”
苏风华一把将我拉住,“你想做什么!”
“那个小孩,是阿巴,你不记得吗?他说是你救了他的族人,我要去阻止他。”我竟然有些歇斯底里起来,兴许这个阿巴,是我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交的第一个朋友,他还曾经给过我帮助,而且,他还如此年轻。
“你现在怎么帮他,你要跳下去么?”苏风华的声音依然没有温度,我坐在崖边有些沮丧,却也无能为力,只能开始轻轻地抽泣。
直到他整个人被拦腰斩断,我放声大哭起来,摸出那颗阿巴留给我的可以抵御风雨的珠子,握在手心里。苏风华望了我手里的珠子一眼,道:“那是逐鹿一族的符契,只有代代族长,才能相传。”
听他这么一说,我便哭得更大声了,阿巴竟然将他们本族的符契给了我。
“传说中,逐鹿一族在这场大战中,已经灭族。也许,他早已猜到。”苏风华看着那颗符契,眼神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只要有此符契,你便能号令所有逐鹿族人,你定要好好保管。”
我愣了愣,止住了泪水,他自己都说逐鹿一族已经在大战之中被灭族,我又用这东西去命令谁?再说,我已经担着一个洪涯的人忙不过来了,谁还有工夫去命令其他人。
“我猜想,定是他想要证明给我看他真的是族长,所以才……”我抽了抽鼻子,竟然还有心情开玩笑。
☆、第30章 第八枝 神战(二)
我与苏风华在这无际山上一呆便是数日,那场旷日持久的大战还未结束。饿了我便去摘些果子,困了便回那个洞坑里休息。苏风华偶尔会在清晨的时候站在崖壁之上冥想。四周战鼓震天,他却一人独自安静。
自从上一次的肌肤之亲过后,苏风华便有意与我保持距离,但凡我想靠近一些,他便转过头来用他那能够杀死人的目光盯着我看,看得我不得不后退几步。而这些天,那一次的事情仿佛成了我俩心目中达成共识的一个禁忌,皆是绝口不提。
不知道又是过了多少日,那一天清晨,我照常从冰冷的坑洞里爬出去,外面的日头刚刚出来。我伸了个懒腰,看见苏风华已经早起,正准备去溜达溜达,却突然发现今日里好像有什么不对劲。
走了两步,终于感觉到了——那些震耳欲聋的号角声没有了,嘶喊的声音也没有了。
我奔向崖边,广漠的大地之上,尸体堆了一地,血流成河。我不忍睹视,移开了目光,却听得空旷的山谷之中,竟然传来了丝丝入耳的琴音,而那音乐,说不上熟悉,却是恰巧我只听过一遍——苏风华曾经在映月湖畔弹奏的,正是这首淡淡清雅的曲子。
我猛地侧头看他,他表情淡然没有动作,只蹙着眉头望向下方,眼睛里却是疑惑不断。神帝依然坐在玄鸟所托的天车里,神情委顿,显然是受了重伤。而他的脚下,却是匍匐在地的战败者——他浑身被套上了枷锁,从头到脚无一处放过,跪在地上,埋着三颗头颅。
可苏风华的目光却不在此二人的身上,他只紧紧盯着那旁边极为不起眼的一处——一名青衣少女跪坐在脏污的地上,单薄的衣裳上已经浸满了血迹。女子背对着我,乌黑的长发披肩,散落一地,这样的背影,却是如此熟悉。
“父神,请饶姐姐一死。”青衣女子低垂着头,声音凄冷哀婉,好似从天飘零而来。
端坐在天车之上的神帝没有答话,微闭着双眼,像是在思索女子的话。
“父神,姐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求您带姐姐一同登上天界吧。”声音大了一些,更加沉重。
“行了,别猫哭耗子假慈悲了。”却是另一更加尖利的声音响起,这声音我更是熟悉,像是在梦里数次遇见过,“你莫不是因为长琴选了你没选我,所以心里对我愧疚吧?”
此话一出,四野震惊。我这才看见那是一名满身红衣的女子跪坐在另一端,由于层层的血染,已经看不清楚她的容貌与身形。她捂着嘴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呵呵呵呵,哎呦不小心说出来了,怎么办呢我的好妹妹?”
“父神……”青衣女子没有多余的话语,只是抬头对上了神帝诡谲的目光,随即又低下了头去。
“献儿。”神帝启口,天地惶恐。然而只吐一词,像是一声渺小的呼唤,便再未言语。我站在山崖之上,与他们明明隔了中间千千万万年的时光,却是仿佛置身其中,那呼唤是那么熟悉,那么温柔。
“你究竟是谁!”我尚自沉浸在那一声呼喊之中,却已被身旁之人双手紧紧地箍住了肩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似乎极为痛苦,眉头已经皱了到了一堆,痛得撕心裂肺。他抓着我的双肩使劲摇晃,问我是谁,我有些不知措施,看着他痛苦的神情,只能一遍一遍回答:“我是殷殷啊……我是殷殷,尧光,我是殷殷啊。”
不,不是。在接下来那一刻,我也好想问我自己是谁。因为余光之中瞄到那青衣女子的一个回眸,那白皙的面庞,清丽的淡眉,薄若蝉翼的双唇。这熟悉的相貌,不是我又是谁!我惊得目瞪口呆,一时之间脑袋竟有些昏沉。天地开始旋转,而那最后的帝御却听得真切,在我心里起起伏伏了好久。
“往生吧,献儿,终有一日,你会回来的。”
远古的歌声凝聚了又飘散,我一直行走在时间的路上,不知来处,没有归途。
我从一片原野之上苏醒过来,周围是野花扑鼻而来的淡淡香气。迎着慵懒的日光缓缓睁开眼睛,本以为或许又该是冰天雪地的某一处奇怪的地方,却不料看见了那个白衣飘飘然的故人。
未无涯侧躺在草地上,一手握拳状支颐着脑袋,长发垂落在草坪之上。眼眸里波光流转,竟然一脸含情脉脉地望着我。彼时香气正盛,一时之间我竟分不清究竟是无涯身上的气息还是花草的气息。
“终于醒了。”他长吁了一口气,撑起身子坐了起来。
我浑浑噩噩,脑袋还是像抽离了灵魂一般的生疼。迷迷糊糊看看四周,除了一望无垠的原野和小树林,再无他物。
“无、无涯……?”我有些不敢相信,瞪着身旁的白衣人确认,又伸手拍了拍他的脸颊,发现确是他本人无疑,才疑惑道:“这是哪里?”
“这里是无涯。”他抬头望着我,笑了笑,笑容里满是温暖。
我点点头,面前的人素来有些神秘莫测,甚至让人感到些许诡异。然而即便如此,我也坚信他的心是好的,不会害我,“你救了我?和我一起的那个男子呢?”
“苏风华?”他扬起眉,有些打趣一般地笑了起来,“他伤的比你重,且让他再调养几日吧。”
我说无涯神秘,着实是因为我所了解到的他实在是太少,而且,他也不愿意太想要了解我的样子。于是彼此便像是神交一般的朋友,不用多问,只凭着对方的说辞,便能感觉到彼此真实的心意。
“他伤了?”没道理啊,我与他同时从幻境里落出来,我浑身半点感觉都没有,他会有什么伤?
无涯走在前面,转头沉默了一下,“《遁甲》似乎十分排斥他的气息,看他那身子,怕不止伤到过一次。”
我面色微沉,想起他独自闯到无际山头的时候,在洞里羸弱的神情,以及就在我晕厥之前,他那痛苦的望着我的眼神。仔细想来,好像确实是受了伤。
“《遁甲》?你指的该不会是那部和《六壬》齐名,同为“六瑞”之一的《遁甲》吧?”我跳开两步,略带惊悚地递过去疑惑的表情。
未无涯笑得春风和煦,然后点点头,不搭理我,继续向前走。
“难道我和苏风华是掉进了《遁甲》的幻境里了?”我跑过去扯他的衣袖。
他停了下来,对着我摆了摆手,“对了一半,错了一半。你们的确是在《遁甲》的幻境里。不过不是掉进去的,而是有人刻意将你的神识引了进去,至于苏风华……”他顿了顿,看着远方发了半会儿呆,然后摇摇头,“不知道他是怎么进去的。”
我不由啐了一口唾沫,灌湘这个小人,定是怕我的渡化计划影响到他,所以才用这种卑鄙的手段,竟想将我困在幻境之中。若是苏风华出了什么意外,我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第31章 第八枝 神战(三)
跟着无涯一路小走,原野的边上有一排淡雅青翠的小屋,皆由碧竹搭造而成,数丈之外,已能闻到散发而来的阵阵清新的竹香。
以竹叶为瓦,竹身为梁,瓦片中的绿意更深,而墙梁上又透着斑斑驳驳的点。碧色的竹庐由此深浅不一,远远望去,竟仿佛于竹海之中的几许波浪凝结而成,浑然与这周围的花林好似天成。
“竹里馆?”我抬眼瞅见那块挂在竹庐之上的匾额。早知道未无涯心思高洁,却没想到还有此等雅趣。
他凭风微笑片刻,然后引我进屋,边走边道:“四周的竹子大概都被我砍光了。”
苏风华便和衣躺在一盏由竹子砍斫而成的榻上,我伸手探了下他的脉搏和呼吸,见他面色舒缓无痛苦之意,也无外伤,一颗悬吊吊的心才彻底放了下来。
“他是哪里伤了?明明跟个没事人儿一样。”我抬眼询问一边在沏茶的未无涯。
他自顾自地摆弄着他的茶具,眉头只蹙了一下,“神识伤了。”
神识?虽然我不是特别明白,但是感觉很厉害的样子。听无涯的口气倒是没有大碍,休息几日应该就能苏醒,如今不过像是睡着的人儿。
我日日夜夜守在他的榻前,看着他睡觉的模样,手指不由从他额角一路下滑——剑眉舒展,双眼轻闭,挺拔的鼻梁,薄弱蝉翼的嘴唇,好看的轮廓,整个就是一祸害的长相。没有平日里的严肃与傲气,这样的面庞真是让人迷恋。
我眼珠子一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