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勉强能斜着眼睛看到灌湘那似笑非笑的面容,望着我,那神情像是在严肃地思考着什么问题。等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再下一刻我便被直接判了死刑然后等着无涯来救我的时候,却突然听到那声音说道:“三千年里的□□,皆是小民所指使,而将来,小民愿意带领六十三支洪涯遗众尽数归顺大虞,直到我们找到回归洪涯的路。”
那声音宛若从天边传来那般美好,我怔怔望着他,好似这一切都是一个梦。
☆、第48章 第十四枝 西征(一)
长河浩渺,苍空清远,青山如黛。清澈明净的河水从群山的另一头出发,沿着地势的起伏蜿蜒而下。河岸边上,她着了一身青衫,在我的梦境里跳舞。
那是花有多美,人便有多美的舞蹈。迷蒙之中,我只能看到她张开的双臂,旋转不歇的舞姿,以及那如银铃般的笑声。时而有悠扬的琴声响起,有翩翩公子坐于长河的对岸,低眉抚琴。和着琴音,舞姿越发清雅,他幽然的声音渐而传来,“如果我一去不回,你会抛下一切随我而去吗?”
“浩瀚长空,波澜尽付诸流水。生命不过一瞬,我又怎会舍弃你。若你消散在风中,下一个轮回,你只要抚着琴,我便能踏着这音律找到你。”
由于被降魔者伤到了些许神智,我在床上躺了两日才醒转过来。脑海里还是灌湘那挥之不去的桀骜面容,以及他那永不会忘记的诺言,他在大殿上起了誓,要带领洪涯六十三支遗众归顺大虞,直到找到回归洪涯的路。
我不用去想槐江当时的表情,肯定是如吃了瘪一样难看。一开始我并不知道灌湘为什么会在最后一刻临阵倒戈,直到我缓缓睁开眼睛,看见一个妙龄少女面色忧愁,握着我的手不肯放开,我艰难地开了口,唤她:“棠梨。”
她惊喜万分,朝着身后招了招手,喜道:“她醒了,太子妃殿下醒了。”
我不由一怔,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正式地称呼我。而立刻,我知道了她如此唤我的理由——那面容阴鸷冷峻而神态却像是长活不死看透世间一切的男子——柳年。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不动,我在他的脸上,看不出岁月的痕迹。
“尊贵的,太子妃殿下。”柳年俯下身跪在我的床前,“罪臣柳年,愿意献上全部的力量。”
我是第一次看见柳年,还是在如此窘迫的情境。很久以前,久到还是稚龄孩童的时候,长长能听到洪涯之上许多英雄名人的光荣事迹,其中之一便是一剑柳年。由于轩辕国之人皆好战,所以国中常年征战不断,也就成就了一批类似柳年这样的名人侠客。
当时流传的似乎有很多故事,而且每个故事都有着不同的版本,我听的最多的便是柳年如何带着轩辕三百精兵闯入敌军有五万人的营帐,救回轩辕公主的故事。传说柳年骑了一头带翅的龙鱼,右手执剑,左手搂着小公主,期间数百人接连不断地围上来,他却毫无畏惧,紧紧护住手中的小人,一剑便斩下了一百个敌人的头颅,血流成河,一战成名。于是后来江湖中人便称他为“一剑”,除了一剑砍死一百人的意思以外,还有轩辕国中当之无愧的“第一剑”的尊敬意味。然而此人颇为阴鸷冷傲,从不惜与人说话,惜字如金。
从而大多数想去与他结交之人都失败而归。柳年不仅名声在外,又十分具有神秘感,于是这名气便越传越大,越传越邪乎,更有急功近利者想要利用柳年的名号阴谋篡夺轩辕的王位。看到其中些许窍门的人便从中盈利,开宗立派,以柳年为正宗,追随者颇多。于是传了又传,一代接着一代,轩辕国中但凡习剑之人,都以自己奉柳年为祖师为荣,虽然大部分人都没有得到过柳年真传,更不用说见他真人了。
于是即便国内党同伐异,各派别之间的斗争如何厉害,只要有一人起来高呼“一剑门人听令”,便是一呼百应,团结一致,精神抖擞,有如神助。由此可见偶像的力量真是不容小觑。
如此一个神秘莫测人人奉为圭臬的人,如今却跪在我的面前,向我俯首,我想即便是父君,心里也要抖三抖,仔细揣摩好词句才敢说话。
“一剑大可不必多礼,请站起来说话。”我很虚弱,但是若他一直跪我,我肯定会更加虚弱。
柳年站了起来,但仍是低着头,浑身有一种令人不敢逼近的疏远之感。冷场一阵过后,我才开口道:“是你,所以令得灌湘臣服于我?”
柳年摇摇头,话语平平毫无波澜,“他早该做出这样的选择。”
我大概懂了他的意思,对他很是感激,轻声道:“玄清之石在我的八罗袋里,只是现在我没有足够的力量将他们一一渡化回洪涯。”
“太子妃殿下,这件事情交给一剑去办就行了,你现在需要的是好好休息。”棠梨一改平日里的嬉皮笑脸,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忧郁。我怕她担心,只能点点头,问柳年:“你愿意帮我么?”
柳年沉默许久,才道:“在黑暗里生活了那么久,不知道我这样的人,有没有资格成为他人的引路之灯?”我带着赞许的眼光看着他,没有辱没他“一剑”的称号,果然有大将以苍生为己任的气度。
突然一口气没提上来,我才想起那个就在两日前与我一起命悬一线的人,不知他现在如何?
“对了,你们怎么进宫来的?”我望向棠梨,“苏、苏风华人呢?”
“你受了伤,无涯便把我带了进来。苏风华?你昏睡了多久他便守了多久,现在应该在屋外。”棠梨和柳年退了下去,我以为她能明白我的意思,却不料过了半会儿,走进来的人却是一脸温柔的怀霜。
我下不得床,他也未让我行礼,只说是来看看我。皇帝并没有严厉地责罚沈临云与槐江,只告诫他二人下次一定要查清楚再行事,不要再给皇室丢脸。苏风华不但没有受到我的牵连,还被封为了不久之后要西伐的主帅,带着新归顺的洪涯六十三支遗众西征夔牛一族。
我听得这个消息,差点没从床上掉落下来,只竭力让自己呼吸顺畅,惊问:“西、西征夔牛族?”
怀霜点点头,还不忘提醒我,“夔牛族介乎神人之间,大虞自开国以来就想征服他们,却一直没有时机。如今难得洪涯归顺,有战将,又有一众奇人义士,踏平夔牛一族只是迟早的事情。”
我的心骤然缩紧,夔牛族是连曾经的洪涯仙界也不敢去触碰的一个地域,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拥有天生神力,更是因为他们正是当年神帝一战蚩尤的“六瑞”之一。我躺在床上,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总之周遭这些事情,却好似都朝着同一个目标进发,而我却当局者迷,不知道这个目标是什么。
“六瑞”……“六瑞”……
☆、第49章 第十四枝 西征(二)
从我醒来一直到出征当日,苏风华连一面也没出现过。我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要问他,怕来不及他便要西征而去。于是我便只能一大清早就守在太和门的石柱前面,出征的队伍都会在此接受皇帝最后的检阅,然后奉命出发。
我脑海里整夜都是那个问题,所以几乎彻夜无眠,清晨跑了出来,于是便坐在地上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待我稍稍清醒的时候,眯着眼睛看到有个斑驳的人影正瞅着我,淡淡道:“你怎么总坐在地上?”
我看了清,这冷峻的面容,不是苏风华又是谁。我站起来拍拍身子,看看周围还在列队,皇帝和百官也都还未出来,离出发应该还有些时候,不禁喜道:“你现在可忙?我有些话要同你说。”
他冷冷看了我一眼,道:“很忙。”
我撇撇嘴,也不泄气,扯着他的衣袖不让他走,“很忙也得听我说。”
他对我这招像是无比受用,只是淡淡笑了笑,便说:“要说什么快说。”
我噼里啪啦开始滔滔不绝地对他讲述夔牛一族的特点以及习性,也没管他是否真的听了进去。我讲得口干舌燥无比认真,就差没当场示范给他看夔牛一族到底是有多力大无穷,他却一脸喜滋滋地看着我,活像是我脸上画了什么好笑的画一般。
我迷茫着摸摸脸,问:“愣着干嘛?你倒是听见我说的了没?”
他点点头,收回方才怪异的笑容,问道:“说完了?”
我一怔,大致想了下,夔牛是怎么吃饭的怎么喝水的怎么睡觉的甚至怎么出恭的都说了,似乎都说完了,便满意地点点头。他转身要走,却又被我一下拉了回来。我满脸忧愁,双眉紧蹙,还有一些呼吸困难,咽了一口唾沫,才提起勇气问他:“那日,你为何要那么说?”
他故作不懂地偏了一下头,我也不怨,又问了一次:“那一日在大殿之上,你原本可以撇得一干二净,却是为什么要说……是你指使的我?”
他寻思片刻,我紧张得双手有些微微发抖。他拨开我扯住他衣袖的双手,冷然道:“如果我不站出来,那牵涉到的,也许便是二皇子殿下,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在我眼前发生。”
原来是这样……
我松懈下僵硬了许久的手,垂下了眼眸,不忍看他,愣了半响,才轻轻对他说:“你去忙吧。”
看着他走远的背影,不禁觉得自己有一些好笑。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这个与我没来毫无关系的人却能时常牵动我的心?自作多情地以为他那样做是想保护我,甚至不惜与我共患难,实则别人根本没有考虑到这一点,一切不过因为分析利害关系,牺牲掉一个苏风华远比牺牲怀霜要来得划算。
我调整好心情,不让自己再去多想。卯时已到,太和门前骤然聚起了许多人。我退到角落里去,一个转身看见了一身戎装的苏夕鸾。
这丫头本是生得极美,如今一副戎装打扮更是显得英气逼人,毫不逊色男儿。我稍有些暗暗惊讶,仔细打量了她一番,问道:“你做如此打扮是要干嘛?”
她展开双臂,转了两圈,笑道:“看不出来?我要随哥哥出征呀。”
“你也要去西征夔牛?”我瞪了眼不可置信,战场岂同儿戏,“很危险的,苏风华会同意?”
“别大惊小怪了,”苏夕鸾拍拍我的肩,“以前我都是同哥哥一起上战场的,这次怎能例外。没见过我这么打扮?好看吧?”
“但是夔牛族非同小可——”我见她脸色一板,于是只能说:“好看,好看得跟朵花儿似的。”
她朝我吐吐舌头,错开我的身子便走,“不和你贫。”忽而又似想起了什么事情,转身问我,“对了,《遁甲》神物,你是怎么得来的?”
我满是疑惑,难道苏风华没有告诉她我们在幻境里的事情,“说来话长,你问这个干嘛?”
“没,我只是很奇怪……”她用十分锐利的眼神看着我,“你上次费尽心思要来偷神物《六壬》,这次却莫名其妙主动把《遁甲》送给了我哥。你有什么目的?”
我有什么目的,不就是你哥说让我把放在我这里的东西还给他才让我走么!
“我不就是还他东西么。”我委屈道。
“啊?”苏夕鸾缩回头,“《遁甲》吗?”
我怒了,“不是那谁让你来传话说要我还了他放在我这里的东西才肯放我走嘛,所以我就回去还咯,《遁甲》不是我的,只是刚好放在我那里而已。”说完我瘪瘪嘴,对当时的情形还记忆犹新,苏风华又是恼怒又是疑惑的神情在我脑海里翻来覆去,现在想起来却突然觉得那神情有些莫名其妙……
苏夕鸾不知怎地就被我逗笑了,戳戳我的脑袋,大有恍然大悟的神情,“原来是这样……你以为哥哥说的是《遁甲》,所以才……”
我寻思一会儿,迷惑道:“难道不是吗?”
苏夕鸾摇摇头,意味深长地将手放在我的心口,肃然:“问问这里。”随即便转身走人,我看着她颇有些器宇轩昂的背影,低头抚着自己的胸口。
这里?这里是……心。
阳光从云层里破晓而出,光芒刺得我睁不开双眼。我闭着眼睛回想起苏夕鸾的那句话,“我哥说,他有一件极为重要的东西放在你这里了,在没有拿回这样东西前,是不会放你走的。”
“问问这里。”
我将手按在心口,突然感觉它跳得异常厉害,如小鹿乱撞。霎时明白过来那句话的意思,只感觉一切犹如梦幻泡影。我欣喜若狂,一路小跑到太和门前,只看到那浩大的队伍远去的背影。彼时有号角鸣响,雷鼓震天,而我耳中却只留下那人在清风白云之间独自抚琴的音律,古朴奥妙,是世间难得一闻的绝响。
苏风华,你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回来,我还有好多话没告诉你呢。
西征的战队走后,一晃便是半月。半月里我一直在重复思考着很多问题,这些问题牵连复杂,解决了一个,继而又冒出来许多个。如此以来,只感觉自己掉进了什么漩涡之中。
第一次与苏风华相遇之时,他对我说是南方的肃慎一族前来报仇,而肃慎族的神物,是六瑞之一的应龙。而后灌湘却莫名地让我去偷《六壬》,而《六壬》又恰好在苏风华的手中。再之后我被灌湘诱入《遁甲》的幻境之后,而苏风华却又莫名其妙地跟着我进了去。再到现在,西征夔牛一族。这发生的一切事情,似乎都和上古神帝大战蚩尤时所遗落苍生的“六瑞”神物有关。
而另一边,由于柳年的突然出现,灌湘在洪涯遗众之中已经失去了威信力,按常理来说,他与怀霜的联盟理所应当便会破裂。而奇怪的是,洪涯六十三支遗众部队不知出于什么理由,却答应了皇帝的号召,跟随苏风华一起西征夔牛。关于这个问题,我本以为是柳年下的令。但是后来我问及此的时候,他却只淡淡摇了摇头,否认了我的猜想,而当我想继续问的时候,他已经飘然远去,留给我一个深沉的背影。
棠梨这些日子都没有到宫里来,只给我带信说清商闯了大麻烦,她要去给他收拾残局。
而理智告诉我不能去问怀霜,不知是不是由于最近思考苏风华的事情思考得走了火入了魔,虽然怀霜是尧光的转世,却让我越发的有种难以亲近的感觉,而且心思极深,仿佛随便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