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父命,我相信你有你的理由”。
弦感神情微怔,他抬头凝视面前的少女。她清雅端秀,微弱的灯光在她面上打起一层朦胧的光辉,两束黑润的秀发顺着耳后垂到胸前。她柔和的目光中铺卷着温雅的笑意,淡静如落英浮水。意识到她在问什么,弦感顿住心神,呆愣了好一会儿,才回应道:“假如公主认为弦感贪图名利,那在下无话可说”。
他说这话时,明显带气。她神色动了动,转而温静舒缓。知道是他曲解了她的意思。一般遇上这等曲折错落的误会,解释无用。再单纯的人都知道她位高权重,对她恭维以获取实际利益。弦感自知心清无愧,但她不知道。事实上,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会认为他有所图谋,而她也有权利这样想,更何况她并没有这样想。
她缄口不言,更不需要过多的解释,只是从容平和的将他望着。弦感对上她清澈无尘的目光,胸中顿时明白过来。他轻叹一口气,对她轻轻一礼,“是弦感失态了”。
看她还在等着答案,弦感畅然抒胸臆,平静的叙述了一段故事。
弦感祖上本是楚国的开国功臣,功勋卓著,显赫一时。因着祖上的荫庇,弦氏一族一直安稳又安稳的做着官。弦感的祖父承袭祖业,但他祖父性格怪异,生性放浪,厌恶官场。官至高位却叫他身心疲惫,看厌了朝堂上的勾心斗角与互相挤兑,直想潇洒的挂冠而去,却已然脱不开身。
于是乎,他便将自己这宏图伟志转到了下一代。为了不让弦高一脚陷进这条看似荣耀实则泥烂的道路,弦感的祖父冥思苦想在,最终想出来变其所长这么个换条路走走的方法。于是毅然决然的摒弃四书五经,儒学道法,让弦高精研医术,避开官宦仕途。
别人都拼了命向上爬,他们一家却避之不及,奇也怪也。
本以为这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保住了家族繁盛,又避开了尔虞我诈的纷争。可弦高还是不可避免的陷进了宫闱斗争之中,差一点儿命丧黄泉。弦高心灰意冷,又戴罪在身,便趁机远离宫廷,隐逸在晋安郊外做个世外闲人。
“家父无意要我为官,我也无意荣华富贵。原以为就要清闲度日,却不想……”遇到了她。从此,他平静的心便再也无法平静。不知是在何时,心如止水的他开始有了莫名的悸动。看到她,天空就是蓝的;见不到,就是灰的。无论如何,也无法阻止和克制这份感情侵蚀他的心脉。他甚至觉得,倘若有一天她不在了,这世间也就没有了希望。
几乎是在见到她的那一刻,他心中便不由自主的笃定了一个信念,他要留在她身边,无论天涯不论海角。这种无法泯灭的想法是自然萌生的,坚定强大到占据了他的心智。
“是你挽救了我迫近死亡的生命,我将用全身的智慧和毕生的精力来为你分担忧愁”。弦感沉吟半晌,还是没有倒出真实的理由,像作诗一样委婉的表达了他的心思。
他这话道的很是抒情。宛成僵了僵,腹内五味陈杂。他舍弃了难得的安宁与她奔波,只为减轻她的忧愁,这……便够了。她原打算劝解他的一肚子话也被他这一句话按了下去。人家情真意切,她总不能泼冷水。
她细微的疏了口气。回想起来这些日子,她是忧心忡忡畏惧难安的,她自己也不清楚她最近的行径是不是在躲避什么。虽说天命不可知,但她又不是傻子,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以及周围的种种迹象表明,前途是黑暗的。在这种清晰明确的认知下,她再怎么淡定的高唱前途是光明的也无济于事。
她可以预测,道路是曲折的,布满荆棘雾瘴,有可能她的结局会很悲惨。弦感的一席话虽文不对题,但却像一剂暖流注入她的心脉,柔软的安抚着她惊慌的躲藏起来的勇气,一点点的将其唤醒,重生出焕然一新的她。
就那么一瞬间,他真挚的话语似流星在她心底划过,擦亮了昏沉的世界,让她从头到脚豁然开朗。别人都不曾怨言,她又怎么能畏缩。叹一口气,她顿时感觉轻松不少,情不自禁的拉住弦感的手,真诚真意的道:“谢谢你,弦感”。
这话能从她嘴中说出来,不大常见。弦感一时呆住,眼前的少女笑容清洒明朗,认真而恬静的看着他。这距离很近,他可以从她眼眸中看到他的影子,他还无意触摸过她粉红的脸颊。想到他那只手还被她抓着,弦感忽然浑身不自在,手指蓦地僵硬,连带那只胳膊也好似失去了知觉。他想脱开,但又怕暴露心思,一时间竟无法自主。
呃……他很是煎熬。
她心无旁思,大概又唠叨两句旷世奇才必有大用的安慰话,轻描淡写的点了点府中乱七八糟的事情,咳了两下扔下弦感和李深走了。
弦感站在原地,摸着根柱子,喜涩不明的笑了笑。
进屋后,她并没有直接倒在床榻上。而是不声不响的坐在了书案旁,端着盏黄乎乎的烛台,认真又勤勉的将书案上放好的一封信拆开来看。
她决然的离开了深宫,可心思却怎么也沉不下来。她人不在宫中,并不代表她不是那里的主人。为了安全起见,她还是慎重的留了一手,命令墨兰定期向她传递禀报宫内的消息。朝堂她无法窥测,但后宫她虽不理也要掌控。
信上十几个简单的符号,墨兰不识字也不会写字,正好顺了她的意。那些符号全是她胡诌出来的,真正能懂的人也就只有她们两个。这么做虽然确保了这封信的机密性,但以墨兰的水平也只能告诉她个大致的情况,具体发生了什么,以她的脑袋,也很难推测出来。
宫内风平浪静。她嘴角挑笑,没有了她这个大对头,当然会风平浪静。柔柔眉心,她起身要去睡觉,瞥眼见信的旁侧有一个红色锦缎织就的锦囊,绣着淡雅的花纹,拢口处用金线斜织着一些横纹,做工非常细致。
千丝万缕红颜劫第七十二章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她扫了扫四周,小心的拉开收拢的细线,一股熟悉的香气扑鼻而来。这个味道……她又是一笑,提高声音向守在门外的仆从吩咐,“去叫李深来”。
她笑兮兮的坐着,左手惦着那只精巧的锦囊,里面那香料便跟着一下上一下下的发出细微的摩擦声音,“说吧,这是怎么回事儿?”
李深眼珠跟着香料转,又看看她透澈又透澈的表情,脑袋一搭,老老实实交待了事情经过。他悄悄回了宫,带回了墨兰的心,也顺便偷了些和庆殿的香料。
啧啧,李深瞒着她暗地里行动是头一次,李深这么遮掩事实不坦诚也是头一次。明明回宫就是为了偷香料,还支支吾吾说是顺便。
哎,她叹息着摇了摇脑袋,“你这胆子可是够大的,我有叫你去吗?”
李深脸色一悲,立时俯身请罪,“卑职擅做主张……”
呃……她又沉重的吐了吐气,这家伙就爱给自己找罪受,她摆了摆手,“我没有怪你偷跑回宫,要知道宫城防卫严密,你若出个好歹,我可怎么救你?”
李深抬起一张脸,道:“香料是墨兰交给卑职的”。
呃,这一对儿配合地挺默契,她倒是成了瞎操心的。
她抽了抽嘴角,以后这种里应外合的事儿她最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放下香料,收住盈盈笑态,看着半低头的李深,对他郑重一谢,“李深,谢谢你”。她刚刚被弦感感动了一番,临睡前李深又给了她动人一曲。她这心里着实不好意思。
自打李深在晋安负伤,她一直心存歉疚。李深越是不惜一切的付出,她便越是歉疚。或许,她不应该这样心安理得的享受他的保护,但她无法改变。
听得出她是发自肺腑的感谢,李深心头一热,硬邦邦的脸百年不遇的舒缓了一下。但随即恢复了平日的严肃凝重,礼数周全的又谢回去。
她轻笑一声,“你什么时候也像弦感一样拘礼了?”然后,她才直入正题,“如何?香料有问题吗?”偷都偷了,已李深的资历,定会好事做到底儿。
李深日日陪在她身边,形影不离。对她的性情已是了然于心。弦感所说香料一事不假,她不怀疑,他也没有怀疑。
楚恒欺骗了她,她虽表面上做的潇潇洒洒,毫不客气的离开了宫廷,离开了楚恒。但她内心的失落和眼底的悲伤都是真真切切的掩饰不住。
李深知道她内心痛苦,但事情到这个地步他所能做的,也就是去验证这件事情是否属实。
顿了顿神,他认真的回道:“卑职已在香料坊找专人验过,香料都是由上等香精配置,并无,任何问题,而且可以安心宁神”。
她仔细的听完,只是随意的露了露笑容,没有太意外也没有太高兴,“我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宫内负责给她“说书”的人如时而至,规规矩矩的等在走廊边儿上。宛成一脚踏出房门,看了看太阳,没错儿就是这个点儿,很准时。
然后,大步走过去,直接说道:“你回去叫皇上杀了你吧,这信,我不听了”。冷冷的撂下一句话,她直接越过那人身侧,头也不回的走了。
那内侍呆愣在原地,看着她飘走的身影,十分的不解,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待反应过来,身形猛的一挫,一头扎下了走廊。
她静坐在水榭,名义上是在观赏风景,实际上是在发呆。空洞的眼神没有投射点,眼球底映现的也不是风景画面。脑袋想的和眼睛看得完全不合拍。
所以,她现在的模样就是干瞪眼,眼球发直。李深在旁一个眼皮也不敢眨的盯着她,心里念叨着莫要出事莫要出事,也跟着她干瞪眼。
大家都能感觉出来她这情绪不对头,所以都很自觉的一声不吭。又不是谁吃饱了撑的想招惹老虎,很配合的,她身后的一干人都和她一同沉默着。
一群人叫不动,口不语,像雕塑一样定格了半天。
就在大家都觉得风轻水柔,整个人都要跟着空气一起漂浮起来的时候,她终于不轻不重的咳了两声,不轻不重的吐了四个字,“我要吃饭”。
众人进进出出一通转悠,她只动动嘴皮喝了两口汤,便继续发呆不止。
最后是管家急急忙忙的脚步声打破了这空静的画面,大家这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管家跑得气喘吁吁,一手扶着白石栏杆,一手不住的抚划胸口,说一字喘一口气儿,“初,初公子,和,和江羽,就要……要走了”。
她如梦方醒,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大叫道:“什么!”挑起袖口,就向外跑。
呵,这家伙竟然敢跟她玩儿不辞而别。今天,他不辞就休想别。
一辆马车从应府疾驰而出,穿过人群,绕过街道,驶向城外的山林。马车顺着被长久碾磨的平滑土面小路,以绝无仅有的速度向前冲。
她用力抓着车门边框,只觉五脏六腑都在做着波浪式的翻滚运动。这马跑得甚是卖力,李深这车驾得也很带劲,只不过是去见一个懒得见得人,有必要这么上心吗?
这人在她府内白吃白喝一年多,而今说走便走一个招呼也不打,太没良心。
马车在一片狭小的草地止住,青青绿草,漫地芬芳。她抬头寻望,幽幽青山,漫漫碧水间,一点纯净的白飘逸。
清风拂动间,她柔淡一笑,仿若又回到了楚宫与他初见的那个夜晚。他散漫无拘,一成不变的放荡无束。
由于出来的匆忙,她没来得及换男装,身上衣装一层一层的,跑起来很不方便。她两手一提,快步踩踏着茵茵绿草向站在洛水边的白色小点儿走过去。
岸边种着高大的垂柳,因无人修理,垂散的柳条肆无忌惮的生长蔓延,已拖到了地面,在柔情的风中依依摇摆。
初白温静的立在水边,自她认识他以来,这家伙还是头一次这么气定神闲的站着。他白衣似雪,清风吹动,流顺的袍角轻扬,那姿态飘扬流逸,整个人仿佛要与身后的青山绿水融合在一起。
她脚踩着延向水中的木质水台,脚底发出“哒哒”声响,敲得她心怀一股苍凉涌动。
这一场相逢相散,就像一个浩大又虚无的梦。
由皇宫内院他从天而降,到北国晋安他顺手解围,再后来便是他赖在应府内的一朝一夕,这莫名其妙,有点儿牵强的缘分似是命运的刻意安排。
这个放浪不羁,像风一般来去自如的男子,来得奇特,去得也奇特。
他本身就是一个奇特的人。初白,她默默的念了念他的名字。他像山涧内的流水,像天际轻浮的白云,自由自在的流淌舒展,任何人都不能干扰或是改变他。
而他也有绝对的力量与资历在纷繁的世界中任意行走。他不光外表闲散疏懒,内心也一样无趣于世事。他存在便是存在了,不会顾忌周围;他不存在便是不存在了,更不会徒留他物。
他的心似乎永远飞翔在云端,轻漫自在,没有谁可以抓住和掌控。
一袭白衣,纯净无垢,难得他能这样正经的站着,而且还挑着丝幽长幽长的笑。她忽的顿住脚步,这好像是一个陷阱。
他来无影去无踪,去留两无意,要想不辞而别早就开溜了,还会这么有耐心的等着跟她告别?分明就是有意诓她,害得她紧赶慢赶,着急上火。
最可悲的是,她竟然眼睛不眨的上当了!
瞥见她方才还怅然的神色瞬间阴了下来,江羽蹭蹭跑过去,摇着她的袖口道:“姑姑,我要跟师父一起去不归岛了,你是不是不愿意啊?”
她脸又阴了一圈,每次听到江羽喊她姑姑,她都会生出一种岁月正嗖嗖割过鬓角的沧桑感。江羽矮她一头,但终究是个孩子,嫩胳膊嫩腿儿的,一双眼睛晶晶亮的看着她。
她嘴角扭出个温和可亲的笑,伸手去捏他的脸蛋儿,手掌探到半空,改道儿摸了头发,用力在他头上划摸两下,道:“我没有不高兴啊。你有这样一位武功高强又名声赫赫的师父,姑……姑甚是为你感到荣幸”。
千丝万缕红颜劫第七十三章 一吻可否天荒
她面上安慰江羽,潜在里却是对初白一番变味儿的夸赞。但江羽只当她是在夸师父,对初白的崇敬又升了三分,一脸尊崇兴奋的望着初白。
后者轻轻一笑,“羽儿,你先上船”。
江羽眼光七分告别三分眷恋的望了她一眼,然后,一声不吭的上了小船。也不知初白使用了什么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