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夜风确实凉意逼人,持着剑静坐一旁,便觉得双腿麻木。然而另一边却有笛音呜咽传来。是大夫人,那个所谓的女子夜婉。初到山庄,我便对她没什么好感。那从骨子里延伸出来的憎恶像冲破了壳,定定地刺在人的脸上。
过了许久,不知不觉却走到了假山之后。
那个女子的身影定在院落的藤葛上。她一手抚着隆起的肚子,一脸兴奋的神情。
“出来吧?”我一惊愕,正要现身出去,却见着几米外一个人影掠至。那人蒙着面,我认不出。不过能逃得过熹枫山庄的玄武阵。我想,他一定有着过人的本领。至少我不是他的对手。正因为这点,我没敢出去,否则打草惊蛇。此怕山庄里永无安宁。
夜婉近前,怔怔地望着,伸出的手连那男子的衣袖都没有摸着。“你是来接我的?”夜婉激动莫名,他把头贴在那男子的后背上,“你为什么不早点来?”男子转过身,抬起她的下巴,擦了泪水摇头道:“还没有到那个时候。”后面的话我没有听清,也没看懂黑衣人是什么表情。仅是几分钟,夜婉便悲痛欲绝地撑着石桌沿,诘问。为什么,为什么?耳旁秋风飘过,那理由也就幸运地逃出了我的耳朵。
她究竟在说什么?他又回答了什么?离开的时候我一直在想这两个问题。本打算再深入了解一下,却不知夜婉落寞回了个是,那谈话便戛然而止了。
第二天正午,我正准备将这一切告诉庄主的时候,他已经做了另一件令我惊骇的事。
“庄主,你……”我拦住他,提醒,“夫人不过刚刚离开,你怎么又想着娶亲?”庄主的脸冷地让人害怕,痉挛般僵硬的表情。他看着我,回答:“子鹰,你记住,这个山庄里永远都只有一个女主人!”“难道……你真的忘了夫人?”我想说话劝劝。他却打断我,提步走在前面,“我知道,我从来都知道。可……我的命不是自己的!”忧伤一叹,他跨马上去,眼神迷离颓唐,“子鹰,我毫无办法,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知道,你是理解我的。”我看懂了他内心的伤,我拱手笑:“是,我会,我从来都明白。”尽管我不明白你的心,可我明白你这个人,从小都是。你是我的兄弟。
我想着就替他办了所有事。包括召告天下迎娶新夫人夜婉。那天新娘的轿子走遍了大齐。夜婉也是端正着坐着,双手放膝,袖中拢着竖笛。
我请她上花轿的时候才得以瞧见的那握于手中的东西。她脸上脂粉太浓,面上又无表情。
“大夫人。”我说,“从此以后属下便尊你一声夫人!”夜婉脚下的红色绣花鞋停在轿沿,身子还没有埋进去。她笑:“其实,你会一直不认同我这个夫人吧?”我毕恭毕敬,笑地莫名假:“夫人说笑了!”被她看穿倒是有些乐意。我原本就不欢喜这个夫人。在我的心里,那个堂堂正正的夫人便是被庄主八抬大轿迎娶过门的水朵朵。他们之间的恋情那样美好。
以前,我总觉得夫人太过幼稚,可后来才明白人不总是看外表的。
庄主冒天下之大不韪,迎娶了自己哥哥的女人。那些知底的名门正派当然不会污蔑庄主,可是那些高官门人必然追本溯源,给他安一个大不敬的罪名。这其间,便有大齐千面大人。
记得那时候,他甚至想要出手杀了庄主,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剑迟迟没有出鞘。
“庄主,为什么不说实话?”我不解。他抿着唇干笑:“告诉一个外人做什么?他又有什么能力给朵朵幸福?”很久他觑着假山,“在此之前,我一直想错了,想错了。”字里行间,莫不自责。
我不明白,自然无法干预。就像新婚那一天我在街上看见的夫人。那么惊诧,我都静默不动,隔岸观火般望着自己的庄主,看他会做出何种耸人听闻的反应。
“子鹰,倘若这次……我死了。”他起身搭上我的肩,“你便替我好好地活着。朵朵唯有你能照顾了。”原来复仇已经达到了这步田地。
近来几个月,他更改了山庄的布局。他甚至将重要级的人物都安排地妥当。庄里焕然一新,夜婉分娩生下了一个男孩。嘴唇小巧可爱,请了个奶娘悉心照顾着。
只是这么几个月里,到今天,庄主下了命令。庄里除了习武的手下,所有婢女厨娘一一辞退。
冬风起了,扑打在脸上像被猫抓了般疼。
“真的打算这么做吗?”我定在庄主的身后,“庄主,你会……丧了命!”他摇摇头,对我微笑:“子鹰,你知道我已经没什么退路了。若是还不能报了大仇,恐怕死了都不敢面对我的亲人!”“楚夫易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人!”我劝说他,“若是没有充分的准备,我们只怕报不了仇,还有可能送了命!”他坚定不移:“不,这次我若不争取这来之不易的机会,怕是报仇的希望都没了。”他走到我面前,“子鹰,你知道的,我唯一担心的只是朵朵的安全。如今她离开了,我便什么顾忌也没有了。”
我知道再多说也无益,便点头应允了。
那一天夜里,冬风呼呼刮着,吹落一地的残花叶瓣。要冬日绽放那些花,庄主费了多大的心思。
可是那些人来得似乎比预想中早了些。
夜婉在庄中的伙食里下了药。上下几百人不费吹灰之力毒发身亡,死时七窍流血,当场丧命。凌云临死之前所说的话,我还不大相信。
她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那么……心狠手辣?
“子鹰,她……她……”凌云拽着我的手臂还没有一刻,便没有了呼吸。他的眼睛闭上的时候,流了血,顺着脸滴到我的手心。
这样惨不忍睹。
我持剑赶到大厅时,门口已站了好些人。
“楚夫易,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来了!”庄主说完这句话双手都忍不住在颤动。
“你别运气?要知道很少人会受得住这种药?”楚夫易晃着身体逼近庄主,他附在庄主的耳旁说了一句话。我发觉不对劲,身子近前了些。却看到庄主双膝跪在地上,隐忍地想要大骂。他扭曲的面孔带着无穷尽的恨。
一旁的楚夫易只是笑。良久他拿着剑走进。剑尖同地面摩擦生出的寒光如冬风般凛冽。
“什么声音?”楚夫易凝眉。身后一人将那襁褓中的小公子抱了出来,“是个婴儿?”“婴儿?”楚夫易讽笑,随之命令道,“把他杀了!”庄主强撑着凳子站起来,怒上眉梢。
他说,你若敢动那孩子的一根寒毛,我便要你的命!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庄主,他明明知道夜婉是楚太子妃,是魏如莲。
“可笑,真是可笑!你大哥死前念着我的女人,你死前却念着我的儿子!”楚夫易闻言觉得滑稽,“你们兄弟俩怎么都喜欢给自己戴绿帽子。”“我们之间的恩怨,关这孩子做什么?”这声音有气无力。
不知楚夫易究竟给庄主下了什么药,让他看上去那么无助。
“你大哥死时比你的神情要难看很多!”楚夫易笑得更起劲了。他漫步惊心地坐下来:“知道么,其实,若是你和你大哥能够安分地在林天庇佑下活着,不成天想着复仇什么的。也许……本太子还没空搭理你呢。那么你们兴许能活得好好的!”林宇风唾了一口水,恨恨冷笑道:“苟且偷生?哼,楚夫易,你以为我们公孙家的后代都是孬种吗?”“哦,你自认为不是吗?”楚夫易的脚踩在庄主的手上,“一个被我轻而易举地毒死,一个被我折磨成这副德行!”
他的手指慢慢地袭上手下怀中那婴儿的脖子,嘴角一弯。便将其掐死了。连同襁褓被扔到地上的时候还发出了沉闷的声音。
有个女人抵达的时候,正看见这惊心动魄的一幕。
心碎的响声,是这婴儿的娘亲,就是这楚夫易的妃子,魏如莲。
一个以夜婉为名害死我们熹枫山庄上下的凶手,此刻也得到了无法相见的惩罚。
“为什么,为什么?”魏如莲的瞳孔像带着血,口里只是不停地叫嚷着。楚夫易道:“一个身份都不怎么清白的女人,竟然想着做本太子的女人。魏如莲,你是不是想得太简单了。何况,你背叛本太子,嫁给另外一个男人。你以为本太子可以忍受这些!”食指一定,指在林宇风的身上,“你同他之间的事情,你觉得我可以当作什么也没发生?”“我以为,你不是这样的,你不是这样的!”魏如莲颤着身体,将死去的婴儿拾掇起来,随之失魂落魄地跨出了房门。
夜色里,她不停地傻笑,怀中的婴儿闭着沉沉的眼睛。楚夫易点头沉默,手指磕在木椅上。
他说的话让我感到可怖。杀了她!他下命令竟然要杀了他的女人?
“楚国太子果真是心肠毒辣,连自己的女人都不肯放过!”
楚夫易不答庄主话,一抽手便拿剑滑在了庄主的身上。我忍无可忍,几次跃跃欲试想在他的面前问一问。
“对我没有价值的女人,本太子从来都不要!”
“她也是么?”庄主的脸已经白了,他坐起来,“楚夫易,你知道你现在的样子有可怜么!”庄主说这话的时候,长剑已经舞了出去。我冲出去想要救他,楚夫易的剑却在此时反刺了回来。
“看来这里还藏一个活的?”
“不,殿下。他很快就会死!”有个黑衣人走上前来,拿开了罩脸的黑巾。这个人我不认识,可庄主的神情我却看明白了。这个人他一定是认得的。
我看见身后围拢的杀手。他们手中有的持着铁锁,有的拿着弯刀。
“子鹰,快走!”庄主的身影跃到了院里。我看见他手中舞着的剑,那样笨拙的方式。
他……是想要我离开!
我不忍心,我走不得,我不能丢下他!我们齐齐上阵,和着这些手拿利刃的男人拼死搏斗。
“子鹰,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过……”庄主单膝着地,“她,她的安危……”
我对他微笑,我说好。于是撤离了此地。
赶到幽灵阁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我身上的每一道伤疤,在这冬风中显地惊悚。
他们是专业训练的杀手,在临死之前我得到的竟然是这么个想法,突然觉得可笑。
我躺在那块青石阶上,抬眼只望见了三个字,幽灵阁……
不是我没努力,只是我真的没有力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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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如莲(夜婉)篇
被他差来大齐对付林氏兄弟的时候还是燃燃火烧的夏季。
记得那时候在楚地——
我从殿里出来,他正背手站在窗口,夜色里听着外面促织叫个不歇。我双膝矮下去,福了个身,我说,太子,该歇息了。他转身看着我,黑暗中瞳仁里的光像一把犀利的剑。他没有叫我起身,仅是摇晃过来,食指抬起了我的下巴。
今时他说话比任何时候都要真诚,毫无戏谑之意。我愣愣地把目光对向他。可惜,事与愿违。我只听见头顶那个突然变得真诚的人说:“你知道,我最不欢喜没有价值的女人。”我垂首低道:“是,殿下洞房花烛夜时就已经说了。”“你是不是很喜欢我?”他的手指擦过我耳边的鬓发,没来由地一阵慌乱。我定了定神,紧握那双摩梭我脸的手:“是,我已经喜欢到殿下无可救药的地步。”
“哦?”他抬高了眉眼,语气又回到了之前的轻佻。
我知道那哦一声里包含着什么意义。我瞪着他,从哦字那里便截断了所有的话。我说:“我魏如莲欢喜殿下,那便真的喜欢。不是因为太子妃这个地位。仅是因为太子这个人。”
“哦?”他保持着原先的动作,继续别有深意的哦了一声。我头皮发麻,只得心虚地回答:“那时候也……也曾想过当……当太子妃。只是……后来……”
“证明给我看!”
我正吞吞吐吐害怕地不能言辞,却感到下巴一痛。两根手指捏着下巴,生生拧断了般。我呜咽叫疼,他直视着我的眼睛说,证明给我看!无奈,我攒了个笑容看向他,我说,好!
这便有了初到大齐之事。
初至,我便了解到了一件更为稀罕的事,听说大齐千面公子娶亲。我调查一下才知道他的妻是谁?这结果把我唬了一跳,没曾想这个令人好奇的妻会是……我哥千方百计想要娶到的女人,晋凝。害得我哥饱受几年相思苦的女人就是面前那个大腹便便的女人。那一日,我收买她身旁的仆人将她带到山中破庙处。我很恨她,总是斩钉截铁地说出那些往事。她似乎很爱千面公子,否则不会平白无故地被我一句玩笑之语激怒。而且和我约法三章,要联合起来一致对敌。
她一来怀有身孕,不大受丈夫欢喜,二来身份特殊,需要让我隐瞒。这成了她必须受制于我的关键条件。她的额头上还冒着虚汗,看来大肚子的女人平时走路都是罪。再被我的话那么一急,果真体弱不堪。我们达成共识,以后也更加频繁往来。
我打听了熹枫山庄所有消息,知林宇风的大哥林芸萱于大齐山野之地作夫子,学识渊博。而且当年因何种原因受了相思苦。这成了我利用的对象,短短几日。我找到了那个地方。
我筹谋计划,以夜婉的身份和林芸萱相见了。
“姑娘,这个地方你不该来?”他抬了抬眉毛,眯着眼睛笑。我把事先扭伤的痛脚毫不避讳地伸到他的面前,可怜兮兮地叫嚷:“可是公子没看见人家的脚扭伤了吗?”他果真凑拢过来看,一双手沉重有力地往我脚踝上探了过来。骨断的声响,我疼地冷汗直冒。只是我没有哭,只是手臂紧紧圈住面前这个唯一可以依靠的男人。“还疼吗?”埋在下面的人低声问。我并不否认这锥心刺骨的疼痛。只是抽噎地回了句,疼,很疼,非常疼。
当我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他抬头敛眉认真道:“一月之前便跟在我身后,你……你究竟是要做什么?”如果不是我抱着另一种期望,恐怕我已经拔剑相顾了。然而我有了更好的主意,我对他眨着眼睛,承认一切:“对,人家跟了你大概一个月了?”五指合拢松开,松开合拢,来来回回了很多次。我刻意去观察他的面目表情。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