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山坡的风呼啸着,卷着地上的枯叶。那些因为下雨沉积的枯叶倒转身来,将雨点湿漉的部分暴露在日光之下。微光,烁烁。
“凝妹,哭出来。不要把什么事情都放在心里。”我仰面躺在他的大腿上,一手遮住眼睛。他小拇指挑了我的刘海,手不自觉地将我的手拿下来,小心翼翼擦掉湿润的泪花,才宠溺地说出这句话。我小声抽搐着,我说我恨他们,我恨水朵朵。只要有她在的地方,千面就时刻处在危险之中。他眸光对着我,很是怜惜地叹了口气:“我一定会想办法杀了她,这样凝妹就再也不会痛苦。”我只当他为了安慰我,所以说出这个笑话。可是转念一想才知道后悔已经晚了。
清晨,侍卫神色惊恐,踉跄地跑来见我。我匆匆赶去,只见得草屋大开着,门口站着人。想要见墨哥哥的心愿没有实现,因为他死了。利刃穿过他的胸膛,鲜血滴在把手处,手心里还残着血。墨哥哥他……自杀了。挡住去路的两人这样告诉我,他们神情不忍,说话都在哆嗦。那一刻我的双脚都有些麻木。我不知道墨哥哥遇到了什么样的事情。只清楚他那时候俯身在我的耳旁说过一句话。脸影贴下来,他说。这辈子从来就没有后悔爱上我!我为了逃避他灼灼不定的目光,侧过头把眼睛轻轻地合上。我突然感到遗憾,当初说给我听那些缠绵的话时,我就应该睁大眼睛,好好记住在这世上除父母以外深深爱着我的人。只是,死者已去,后悔晚矣。
我掩着唇疯狂地跨出房门。在屋外我望见了那正对着闯入眼帘的坟墓,上面方方正正地刻着些字样。最让我惊诧是那一个“弟”字。目光顿定,再没敢挪向远方。那新番的泥土在夜雨的洗涤中塌平了些。
我虽然没有亲眼见过其间发生的事情。但我可以揣测到,墨哥哥的心情是痛苦的。至少这件事不好到可以让他以性命去付出代价,而这个代价还与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也许这就是恶有恶报吧,我做了这么多坏事,所以上天也就这样惩罚我。带走我身边的人。
这一辈子,没有哪个男人对不起我,除了千面。他为了旁的女人旧疾复发,日日憔悴。加上那一次水朵朵的错伤,精气神越发不如以前了。整日独自坐在回廊下,手搭着身边的朱红柱子,面色苍白无力。
靴子的声音回响起来,我看见了颜照。他还是一如既往的配着剑,英姿飒爽的武人风范。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过他了。还是那么浓眉,偶尔会抬抬眼睑。有神的眼睛透着久经沙场,置身事外的睿智。按这说法,我是了解他的。他那样的男人怎么也比我嫁的千面要会怜人。呵,都是情劫。谁让我先遇见千面呢?
我立了起来,往院落那人瞅去。走到我自认为可以不用让其顾忌的地方停下来。原来颜照真是……来找他的?我心里怎会有一种被忽略的感觉?我想,颜照是没有看见,否则他绝对会同我说上一句话罢。只可惜我痴心妄想。他拿着配剑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眼睛也没有眨。步子比以往更加坚定。
是啊,曾经他一心对我,如今他刚刚娶妻,新婚燕尔,原就不该想起我这个外人。我又有什么资格可以让他永不后悔无限制地对我好呢?他不是墨哥哥,跟我什么纠缠也没有?
“你告诉了她?”他愣了愣,说得直截了当:“对不起,我无法帮你!”也好,也好。告诉他关于水朵朵的下落,他应该会振作起来吧。兴许再不会将我视我眼中钉,即便碰见也是沉默收场。
在这个时候,我突然想起了阿妍,她满是血污地倒在花丛,脸上状如荆棘藤勒过的痕。本来奄奄一息的人突然僵尸般立了起来。她朝我走近,走近。走到面前的时候,眼睛突然流出许多血来。“报应,报应,这是你的报应!”她冷冷地说。
我哭着叫喊:“你胡说,你胡说!”她忽然哈哈大笑,两手紧紧地抓住我的脖子,我两手努力拽着。惊慌回神,没有阿妍的影子。恐怕只是我的心魔罢了。我喃喃出声:“阿妍,阿妍。你说得对,我就是报应来了。这算你喜欢的结果吗?”
我哽咽两声,却见那匆匆离去的人又站在了我的面前,十指团了团剑,坚定道:“幽灵阁!”他额上绷紧的三条筋,很轻易地让我分辨他的无奈。一定经历了许久才做出的抉择吧!我其实明白的,就好像那日病重,他带着雪莲前来看我,面上流露出的迟疑不决,就跟这一样。
如果没有遇到主公,你会不会爱上我?我那时竟然说得那么坚定绝情,不……不会!是么,我多么希望自己是会的,这样也不会如此心累彷徨了吧?
阗静无人的深夜,他扶着门进了屋。这次他攒了笑容,神色镇定。他把婚帖放在桌沿上,缓了口气说:“兰姑,总觉得这件事该给你说了。”我瞥到这鲜艳的颜色时,就已经猜到他想做什么。我也笑,给自己斟一杯茶,我站起来,朝着他站的方向饮尽。“恭喜你了,相公!”我福身,给他一个端庄的,贤淑的形象。
我同水朵朵斗了这么久,其实只不过是我自己在争相吃醋罢了。别人毫不介意的东西我总认为会失去,所以一度不放过任何同他有关的事。如今走到这个局面,想想都觉得好笑。“所有的东西都准备妥当了么?”我坐下身,想想道。他眼神里闪过异样的光芒,随之也坐下,露出欣慰的笑容:“谢谢。你……能同意,我真的很高兴。兰姑,等朵朵回来,我们……我们一起生活罢?”我两膝不着痕迹地颤了颤,抿唇望着他不乏真诚的目光:“说到谢谢,应该是我感谢你才对。相公,这还是你第一次不把我拒之于千里之外。”泪干在眼眶,“有件事情我一直想知道,你可以毫不掺假地告诉我么?”他一手无力地搁在桌子上,很久以后认可地点了点头。“你想知道什么?”我直视他的眼睛:“你……你有没有爱过我,有没有一丁点儿爱过我?”我原本不抱任何希望,只是他那么坚定不移,丝毫不逃避的视线却落在了我的脸上。“爱过,爱得还很深!”他说。
“那为什么今次你竟然要娶别人?”我情绪上有些失落。一个既然爱我的男人却娶旁的女人究竟要怎样才说得过去呢?他摇了摇头:“兰姑,这一次我必须娶她,这是我欠她的。而你的爱……实在太累了!”他站起来,离开屋门。他说他爱我,他说他爱我!我简直是要疯了。
我的爱,你说太累了。那么你的爱呢,是不是太无情了。没有时刻惦记在心上的爱就像时空里的飞沙,弥漫在周围,挥之不去的凄楚。我这么得不偿失的体现终究还是困扰到他了,困扰到他了么?
第二天午时未到,他就出发了。我是藏在府门口看见那高大的背影跨上马鞍的。一上一下,达达马蹄声从府门传远了。可是很久还能听到街巷里的敲锣打鼓声,喧嚣不止。
这么大的排场,这么大的阵势,就是要召告天下,他大齐千面公子不顾禁忌要娶自己的徒儿水朵朵为妻,而另一面则要在无形中召告天下,我兰姑,大齐君上亲自赐婚的女子被其夫君冷酷地抛弃了,一点点尊严都没有留给我。我听见那些话,想着这些不同凡响的事。心碎了。情如白纸。
“回去吧!”我步入府中一招手,两个女婢立马近前来搀扶。我也不想阻止了,什么惊天骇地的身世,他不都是知道的么?想着当初答应魏如莲合作对付水朵朵,一时也觉得多此一举!是我自己太过马虎了,看轻了他的本事。饶是一开始就不过多在意,哪会有这么些患得患失的烦恼?
墨哥哥,你看。你走了,谁也不会视凝妹为珍宝了。我感叹着躺在床上小睡了一个时辰。等着苏醒时,头脑里隐隐约约觉得府外敲锣打鼓的声音近了。我忙唤来里里外外的家丁布置了新房。大红绸缎挂在大厅正中。柱子轩窗也被我结了大红喜字。
我已经没有任何反对的念头了。他的身体不如从前,对我曾经所做出的那些违背良心的事情也既往不咎,那么,我也没有什么理由再重蹈覆辙,我今天为了情敌所做出的事情,一来是为了我心心念念的相公,二来想弥补曾经犯下的大错,来唤得水朵朵的原谅。
化干戈为玉帛,此生好好过活,随了相公的心愿!
哪知事情超出了我的想象。新娘轿子停在府门口时,而搀扶下来的不是新娘,而是浑浑噩噩,疲乏无力的相公,我那么爱着的他,兜兜转转便变得颓废了。嘴唇干裂,眼睛半睁着,无光泽,失神地躺着。我猛力叫他,他不答。我拽住他的胳膊,想要唤他清醒,他还是不答。看样子,他受到了刺激。
我们一大伙人扭扭捏捏地把他送回了房里。大夫们深夜赶到,累得满头大汗。他们各自给他号了脉,商讨着对症下药。他们也算是有身份有经验的老大夫,如今这般焦灼不堪,倒让我的心说不出的纠结。那种滋味像翻倒了无味瓶,在全身上下扩散。每一次的不知所措几乎都是因为他。我爱他爱到这步田地真是够无奈的。
“他的病情如何?”有个大夫拱手上前,严肃道:“千大人无碍。只需好好休养便是,莫要让其胡思乱想。否则……”后面的话不说,只是摇了摇头。我走出去,闭上了门。抱着双膝狠狠地哭了一次。
又一月过去,我去看他的时候,他已经无法下地了。家丁给他置了轮椅。他把着轮椅双手用力地推了又推。明明只前进了一点,他的额上却生出了那么多汗渍。我看着,靠在门口咬住手指,努力地忍耐。他忽而停下,盯着跟前炭火盆里咔嚓一声冒出的火星,淡定地让人有些害怕。我擦掉眼泪,故意推门进去:“今天下雪了,我……我以为你会出去?”他并没把头转过来,只轻声回应:“好看么?”然后仰起了头,“也许这个世界都是白的。”我回答的有些恼,也没顾及到他的内心藏着的那些哀伤。他提出要去练剑,我顺着他的心意,我说,好!推他出去,到了院内。雪纷纷扬扬地下着。
他坐在轮椅上,舞剑成花,腊梅点点开。开在雪白的地里。虽然形神兼备,却失了亮色。我思了思,食指划破,滴在剑尖,空中悬过,地上的腊梅便染成了红色。遍地红梅,他只称赞了一句我构筑的意境很好。就倒在了雪泊中,双眸闭合。
夜里咳了两次血,我唤来大夫查探。他们双肩抖得厉害。琢磨了一下,大概我的相公活不长了。
行将就木?听到这个词时,我胸前一阵撕心裂肺的痛。
我回了房屋,握住他的手。听着他迷糊地念着那些后悔内疚的话。都是说给水朵朵的。
我没有哭泣,我只是担忧他醒不过来。他的身体状况是清楚地,否则也不会想着让我离开,让我回到该回得地方。我愕然地请求他不要休了我,我是他的妻。他却摇头,说,自己快死了。他临死之前能够考虑到我的存在,真是欣慰极了。尽管经历这么多,我还是不会后悔嫁给他。
他是我选择的男人,也是我选择的英雄,更是我心中的唯一。
执剑来到幽灵阁,我打算跪地相求,希望她能去见他最后一次。可一见着水朵朵,我却不可抑制地说出那些违心的话来。可那些……都是事实。我做了很多很多伤害朵朵的事。又怎能奢求得到她的原谅。
犹记得,她说,其实千面一直在我手心里握着,如果不是我患得患失便不会有人将他抢走。最终想起,甚觉有理。只是无可挽回了。
我恨朵朵,可又喜欢着朵朵,真是一个矛盾的自己。
我把那剑没进自己的胸膛,这就拿命相抵了。
其实,只要满足他最后一个心愿,牺牲性命又有什么?
爱上他,是我的劫,娶上我,是他的劫,可我们捆绑在一起,却是彼此的缘。
相公,黄泉路上,兰姑陪你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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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面篇
房间里燃着香,各式家具纤尘不染。我悄悄步入屋中,就着正中的方桌坐下。下边的女婢瞧见微微颔首行礼。“夫人呢,她去了哪里?”我出言叫住那平日跟在她身边的几个丫头。一位蓝衫的女婢知礼地来到我的跟前,行礼道:“大人,夫人同颜大将军出去了。”颜大将军?我一怔,暗叫不好。能够迫地颜照行动,必是君上下得口喻。
刚要起身直出,披帛在身的兰姑已经到了回廊口。丫鬟动了动眼色,回禀道:“大人,夫人……是夫人回来了。”行了个礼,给兰姑让了条道。她摘了帽子,解了披帛。端正在我的面前坐下,似笑非笑地拎着茶壶给自己添了杯茶:“相公,今次到我这里是为了什么?”我冷面以对,淡定地回过去:“我在等你!”扫视四周,“听下边的人说,你同颜照出去了,是……是为了何事?”她的目光汇聚在我的脸上,笑容也消失不再:“相公……是在明知故问?”
“你,你们真的去了?”我突然不可控制地立了起来,跟前的茶水在摇晃的形势下溢了一桌。然而兰姑却轻描淡写地持着茶说:“何止是去了,她还死在了我的手里?相公,估计过不了多久,君上就会谴你入宫进行嘉奖!”“嘉奖?”我两手拍着桌上,直视她,“月姬……她,她真的被你害死了?”兰姑的挑了挑眉,嘴唇一弯:“相公何必这么紧张,难道相公承认自己同那妖女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你!”不是她的话多么的冒犯,而是月姬的死我无法接受。她……她是朵朵的阿娘,我曾许诺过得。却还是言而无信了。我僵持了半会儿,绝望地坐下去。
我沉默了许久:“兰姑,你为什么总要同我做对呢?”她的身子也跟着一滞,满腔怒火。她站起来:“你,你说什么?”我并不回避:“我早先就对你说过,这件事情你不要插手。可你把我的话放在哪里了?”“你在怨我?千面,天下没有哪一个男人会无视一心一意待你的妻子。纵然你再不喜欢我,也不该如此无情无义。月姬一事,你应该清楚的。君上想要杀的人,谁能阻止得了?”我摇了摇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