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达开名义上仍旧遥尊洪秀全为“主”,但他内心之中其实已经寒透,誓不再与洪教主共事。老洪见石达开带走那么多人,心中大慌,忙派人送“义王”金牌与石达开,又削自己两个哥哥的王爵来示好,均为石达开所拒。行走途中,石达开多次杀掉欲走还天京的将领,都说明他去志极坚,不可挽回。他之所以一直打着“太平天国”这面旗,主要是新立旗号不好服众,倘若日后石达开能在几省之内站稳脚跟,很有可能独树一帜。
其实,石达开完全可以另开炉灶。如此貌合神离的不伦不类之举,对他本人和日后的军事行动没有任何好处。如果他抛开洪秀全的这面破旗,其手下主要将领就只能死心塌地跟他干,日后也不会在他走背运时反咬他一口而且有借口离开他重返洪天王怀抱。“既非叛逆,又非忠顺,不君不臣,不分不合,亦可谓奇怪怪极,而求之古今中外历史中,殆无与伦比者。”(简又文语)
在江西逡巡之际,曾国藩昔日手下首席师爷李元度给石达开写了一封“情深意切”的诱降书,这位晚清理学大师文采太好,言语至切,不得不整文摘录之:
统领平江水陆全军李元度谨寓书与石君达开足下:
盖闻神器不可冒假,大业不可力争,昧顺逆者受诛戮,识时务者为俊杰。自洪秀全、杨秀清、萧朝贵、韦昌辉、冯云山与足下称乱以来,计八九载矣,荼毒生灵不下数百万矣。顺逆之理姑置弗论,足下亦将得失祸福成败存亡之故,猛然省悟运画而熟计之乎?足下已成骑虎之势,虽有悔悟之心,无由自达,此足下苦衷也。然有绝好机会转祸为福,不特救生灵,保九族,兼可垂名竹帛,成反正之奇功,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足下其亦知之否?今且不以空言劝足下,先将尔等所以取败之由,与我圣朝超越前古,万万无可抗逆之处,一一说陈。如足下祖宗有灵,即愿听敝言毋忽。
大渡河水尽血流(4)
从古草窃倡乱,如汉末黄巾,唐末黄巢,元末徐寿辉、张士诚、陈友谅,明末李自成、张献忠,皆称主昏国乱,天命已去,人心已离,乃故乘机起事,然且不旋踵而殄灭之。其故何也?天道好生恶杀,凡为贼首,理必先亡。至若重熙累洽之世,朝不失政,民不离心,从未有平空发难,妄肆杀戮如尔等者。以尔等之气焰,视黄、陈、张、李百不逮一,又萧、杨、洪、韦之现报具在,足下尚俨然得意乎?其谬一也。自古布衣得天下,唯汉高祖、明太祖,后世之乱贼皆欲妄拟二君。不知彼值秦元运终之侯,为天生之真主,而又有陈、项、张、陈之辈为之先驱,且皆五六载即成帝业。尔等倡乱已九载,发难端于圣明之朝,身置祸罟,所踞之郡县又日败日蹙,党羽绝灭过半,岂今尚在梦中乎?其谬二也。尔等伪示每以夷夏界之,毋论舜生东夷,文王西夷,古有明训,且尔等所奉乃英夷天主教,不相矛盾乎?英夷之俗,生女为重,生男反嫁人,举国皆杂种,无一世真血脉,尔等甘从其教,肯相率为杂种乎?且天主教有兄弟而无父子君臣,以妻为妹,母为大妹,败灭伦常,真无人理,中国能行其道乎?尔等窃发之由,或因前次英夷背叛时,中国有给还洋银之事,遂疑官军不振,相率作逆。岂知英夷志在贸易,原无窥窃之意,故朝廷以大度容之,迨后求进城,即严拒之矣,去年(英夷)在粤滋事,即尽杀而痛惩之,且烧尽洋行十三家,勒赔国税二十万矣,真夷鬼尚不能猖獗,假夷鬼独能成大事耶?其谬三也。治历明时,闰余成岁,始自羲皇舜帝,载在尚书,月望则圆,月晦则昃,昭然共见。尔等妄欲更之,统望朔晦,一概颠倒,是谓逆天道。所改干支子、好、寅、荣、戌、开等字,所说天父下凡及六日造成山河等语,皆丑怪荒诞,从古未有。其谬四也。孔孟之道,与天地无终极,今欲耶苏之教历孔孟而卷其席,此乃古今未有之奇变,既为天地所不容,即为人心所不服,以此愚天下而新其耳目,黄巾等贼作何结局乎?其谬五也。先圣为万世师,即各处祠庙亦皆有功德于民,载在祀典,尤圣帝明王所重。尔等皆一律毁灭,无识者反以神无显报,疑尔等有自来也。不知天正厚其恶而降之罚耳。群恶之贯盈未极,鬼时亦有蒙垢之时,俟其力尽而毙之,将报愈迟而祸愈酷,尔等如此猖狂,荼毒生灵,毁灭神像,不知纪极,富贵渺不可得,冤孽积不能解,萧、杨、洪、韦既伏于诛,足下能安枕而卧乎?其谬六也。凡此皆彰明昭著,然犹以事或有之。
请(容我)再以势言之:天下十八省合奉天十有九省,而又有蒙古四十八部,西藏回疆,皆隶我朝版图,尔等所踞在江南唯江宁(南京)一城,在安徽唯安庆一城,在江西吉安、抚州、建昌三城外,即非尔等所有,此皆九年之首尾,伪示动称万国来同,岂不可丑,此广狭之万不敌也。自官军克扬州、镇江、瓜洲,而金陵之贼困,克袁州、瑞、临,而吉安之贼困。现在金陵、安庆、九江、吉安皆合长围,粮尽援绝,如鸟之在笼不能飞出,尔等所恃者坚守者,我军以长围围之,粮纵多围至一年半载,势必净尽,请观武汉、镇江及瑞、临守城之贼,皆痛剿殆尽,人岂为尔等守乎?此强弱之万不敌也。尔等北犯之众,渡黄河有十余万,竟致只轮不返,且起事以来,踞武汉而不能取荆襄,踞扬州而不能得淮徐,踞岳州而不能图巴蜀,踞常沣而不能窥云贵,已破湘潭矣,不能溯江而通两广之屯巢,而为塔军门三千二百人所败,已破邵武矣,不能乘势窥闽浙之要郡,而为团丁数千人所歼,此事机之多醒也。(尔等)自克金陵即志得意满,淫纵骄奢,兼以猜嫌忌刻,杨逆谋杀洪逆,反为韦逆诛其全家,足下为杨逆复仇而绝韦逆,洪逆更深恨之,几至祸起萧墙,自相鱼肉,此种奇变,足下自思当亦寒心。然非足下所自主也,恶贯既盈,天必假手以正其罪也。尔等如此猜忌,党羽岂肯信乎?现在裹胁之众,愁怨日甚,思逃者十之七八,独足下梦梦乎?此根本之先拔也。尔等起事之初,以假仁假义愚天下,禁掳掠、禁奸淫、禁杀戮,人亦颇多为所愚,故所过郡县迎附者有之,犒献者有之,愿先向导者有之。此不过掩耳盗铃,其势必不能行也,不掳掠则衣食无所得,衣食无所得,则一切皆无所得,天下有甘受饥寒之贼乎?裹胁者皆无赖之徒,能保其不奸淫乎?既掳掠,复奸淫,能不杀戮乎?尔等知其如此,假取一二尤甚者杀之以愚黔首,而仍阴恣其所为,百姓皆已看破而恨之矣。从前百姓畏贼,数十人可以横行乡间,今则处处团练,人人怨愤,一县可得数十万人,步步皆荆棘矣。尔等亦人也,非有三头六臂可以吓人,百姓窥见尔等伎俩,而屡遭荼毒,财物被掳,房屋被毁,妻女被淫,童稚被掠,其权充乡官者苦于诛求无厌,刑辱难堪,有不伤心切齿群起而攻之乎?是今日之民情与前大不同也。尔等在广西时,所取亡命,愍不畏死,其时承平日久,官军多未经战阵,是以当之辄糜,遂肆然谓天下无人。今则历练既久,精锐过前百倍矣。我湖南兵尤称义勇,援江援鄂,隶曾部堂麾下水陆数百万,身经数百战,饷足固战,饷不足亦战,此乃国家恩德所为,非可强而至也。即如仆所部之平江营,五载以来,杀贼不下二万,足下所深知也。足下先在广西精锐聚于一处,今散于数处,势分则力薄,日久则气衰,后来远不如初,又见死伤过多,曾天养罗大光被戮,莫不灰心解体,各路官军又复蒸蒸日上,久战不疲,是今日之军情,又与前大不同也。以事若彼,以势若此,足下试平心察之,可有一语不确否?
大渡河水尽血流(5)
凡举大事在识时势,足下若起事于汉、唐、元、明之末造,或尚有冀,今值我朝圣明全盛之日,妄发此难,则万非其时矣。且足下亦知圣朝超越前古者固大有在乎?自古得天下者,三代以下汉明为正,然亭长寺僧于前朝究有君臣之义,国朝则龙兴东土,与明为敌国,迨明运告终,中原无主,吴三桂苦请入关定鼎,葬明帝以殊礼,褒忠节诸臣,唐虞以来,未有若斯之盛,德统之正此其一。我朝疆域,中国既大一统,又合以东三省以内外蒙古、西藏、回疆,纵横五万余里,滇、黔、楚、粤、川、陕改土归流之郡县以百余计,此外如俄罗斯、琉球、日本、朝鲜、安南、吕宋诸国莫不奉正朔,遣子入侍,为开辟以来所未有,幅员之广此其一。圣祖仁皇帝临御六十一年,高宗纯皇帝临御六十年,禅授之后更三载而后升遐,享年之永一朝可越五代而更过之,自殷中宗后无能比者,享国之长此其一。自古宦官至汉、唐、明而极,汉之十常侍,唐之门生天子,明之九千岁,及吕武诸后,此外不可以枚举。我朝宫闱肃穆,内官不过六品,如斜封墨敕、廷杖诸弊政一扫而空之,家法之善此其一。康熙初,吴、耿、尚三逆作乱,天下几失其半,圣祖不动声色,以次削平,此外平张噶尔、平青海、平大小金川、平靳镇、平台湾、平西藏回疆、平川楚教匪,天戈所指,皆不劳而定,武功之盛此其一。前代人主多耽安乐,明时至廿余岁不见大臣,我朝列圣相承,无日不视朝,文官知县以上,武官守备以上,一一过目,辇毂之下,纤悉必闻,万里而遥,威严咫尺,所谓礼乐征伐自天子出也,政治之隆此其一。康熙、雍正、乾隆普免天下全租七次,分别蠲免者不胜数,今皇上圣联渊穆,芟夷大难,虽用兵八载,而田不增赋,户不抽丁,恩泽之入人至深且久,以故贼踞城池,城地外即非贼有,贼去立刻反正,被掳之处粮即完纳,贼虽狂肆以威之不能也,人心之固此其一。以如是深仁厚泽,而以悖理失势违时之举,执金鼓而抗戎行,是自取灭亡也,至死不悟,岂不哀哉!
虽然足下骑虎之势则亦有不能中止之苦。闻足下系贵平富户,为杨逆迫胁,出于万不得已,且性慈不好杀戮,去年十月内犹放出老稚二千余人,即此一端必当转祸为福。仆是以不惜苦口抉摘根由,愿足下急急回头,如果以鄙言为是,祈即速复一信。目下瑞、临已复,九江、吉安不啻釜鱼阱兽,足下能将抚、建之地纳土投诚,传知吉安亦早投降,免遭屠戮,仆当会同官钦差暨督抚立即奏闻,加足下二三品之官,足下得力将士,亦从升赏,倘有假意,雷殛天诛。
仆天生忠信待人,断不屑为欺诈之事,且足下独不闻江南提督张副帅即当日之张嘉祥乎?彼自广西投诚,今已官至一品,名满天下矣,又不闻福建世袭海澄公黄梧、靖海侯施琅乃海寇郑成功部将乎?识时反正,公侯茅土,二百余年矣。孰得孰失,何去何从,足下自择之耳。既以洪逆为仇,此刻金陵受困,不日可破,若足下解散江西党羽,复著精锐赴江南,共擒洪逆,上报圣朝,下洗夙愤,封侯直指顾间耳。倘仍徘徊歧路,眷恋穷城,即抚、建非可割据之区,江皖更无立足之地,将欲窜回西粤,而赣、宁不可飞越,兼之处处团练,羽党亦纷纷解体,彼时麾下之士,必有献足下首以取功名者,言念及此,毛发悚然。
夫定大计在识时务,足下离家多年,一事无成,苟一失势,即匹夫耳。广东兵力正盛,广西得湖南援兵已克平、柳、思、浔各府,前有劲敌,后无归路,吾见足下之束手就缚,岂俟赘陈乎?昔项羽以拔山盖世之雄,被汉军围逼,尚有乌江之刎,此无他,失势故也。仆为足下再四思维,进退殊无善策,唯有献城投顺一着,立地见效,不但保宗族兼可建奇功,足下能猛然省悟否耶?
闻足下颇有为善之资,而恰值千载一时之会,是以推诚相告,谚云:“苦口是良药”。唯足下裁夺,即赐回音是幸。次青李元度再拜。
大渡河水尽血流(6)
(《瀛寰琐记》一书记载李少珊为曾国藩招降洪秀全书与此类同,语句稍有改易,应该是讹抄,因为清军不可能对洪秀全“招降”。逆首来归,清朝难道封“一字并肩王”不成?)
对李元度的劝降,石达开沉思久之,提笔写下数个“难”字,最终不置可否。骑虎之势,终难下身。
可叹的是,昔日英明神武的石达开,负气出走后,手下虽有数十万大军,但节节遇败,连曾国藩都幸灾乐祸:“(石达开)既钝于浙,钝于闽,入湘后又钝于永祁,钝于宝庆,裹胁之人愿从者渐少,且无老巢以为粮占,粮米须掳,子药须搬,行且自瘦于山谷之间。”
在湖南围攻宝庆府不克的情况下,石达开只得在1859年夏绕道进入广西。打桂林,不克。否极也有小泰来。1859年底,石达开攻克庆远府,改名为“龙兴”,可见他想以此为根据地有一番大作为。在“龙兴”,这位困龙一呆就是八个月,度过了自己的30岁生日,并准备改弦更张,对昔日“太平天国”制度大大加以“修正”。
1860年3月,太平军进攻百色失利,被清军杀掉近十万人。
大败之下,石达开军中诸将自相残杀。同时,不少人见他有“另立山头”之意,纷纷要求离开。后旗宰辅余忠扶手下将士首先自行脱离,余忠扶本人出面劝阻,被士兵杀掉。接着,武卫军宰辅蔡次贤想统军出江,事泄被杀。
不少将领劝石达开进攻南宁,招集兵马后回天京。攻克南宁后,见石达开根本没有回天京之意,彭大顺、朱衣点等大将便拥十余万大军脱离石达开,杀转回天京。一路之上,这些人被杀的被杀,投降的投降,最终仍有数万在江西与李秀成会合。
众叛亲离之下,石达开心灰意冷,表示自己要“隐居山林”。这句话,说说而已。自古造反,华山一条路,成则王,败则寇,“退隐”是百分之一千不可能之事。
休整几个月后,石达开携残兵在1861年秋离开广西,复攻湖南。一路之上,丧失斗志的石达开再无心约束部伍,其手下四处劫掠杀人,居民被杀数十万人,这支太平军真正成为“人民公敌”。
1862年初,石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