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灵说:“因为我把一个灵魂放在她的肉体中了!”
四法王闻言大惊,问杏姑道:“杏姑!是真的吗?”
巨灵再现,杏姑早已吓得浑身发抖,只说:“我怕!我怕他!”
巨灵幡然醒悟,立刻摇身一变,成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婴儿,一下跳到杏姑身边,拉着她的手说:“是你把我救出来的,记得吧?”
杏姑神色一怔,两眼盯着婴儿,突然啊呀一声,她立眉竖目,腔调神态完全变了:“调皮鬼!你到哪里去了?害得我到处找你不着!”
那婴儿也不多话,一拉杏姑,催道:“快走!坏人就要来了!”一语未了,但见一阵旋风突起,二人就此失去踪影。
四法王呆在一边,突如其来的变化,他还来不及反应,杏姑已自化风而去。他以往曾是多么威风!这一阵子只因为多了一分欲念,又因为希望即将成真,内心就像洗土耳其浴似的,一下子冰凉,一下子火热!这一刹,心中竟然又变得空空如也,他不禁望天狂呼:“杏姑!杏姑!”
四下只听得回音荡漾,人人垂首无言。
~第六十三回野老与人争席罢~
沙漠,是连绵的沙丘,是青天与黄土的交界,是生命与生存的战场。
沙漠,是无尽的岁月,是过去与现在的揉合,是永恒与刹那的延伸。
在沙漠中,没有水,没有边界,没有鸟语花香,更没有葱郁巍峨的山岭。但是一眼望去,平滑蜿蜒的各种曲线,在日光下把投影拉长了,幻化成最优美的几何图形。人的思绪淡化了,黄沙尽头是黄沙,黄沙边缘还是黄沙。
如果把沙丘比做《阿拉伯神灯》中雍容素净的宫主,她那温婉柔和的曲线,恬静安祥的风范,道尽了凡夫俗子倾慕欣羡的心声。狂风是她的主人,经常粗暴地掀起她的面纱,但是,无限的柔情总会化尽人世的块垒。尘嚣去了,繁扰平了,千古以来,浅笑依然,风韵仍旧,沙丘的美丽常在。
这里没有是非、黑白,而随时随地存在着因是非黑白而判决的荣辱生死,这个判决者就是真主阿拉,用现代的术语来说,就是决定一切的机缘。
大法王阿米巴的机缘很好,也就是说,很坏。他家世显赫,连续十世贵为酋长,一直定居在波斯湾底部,沙乌地阿拉伯半岛的根端,内夫德沙漠的东边。
他的祖父哈塔姆.希拉,是席克族中赫赫有名的酋长。最盛时族人有几十万,在无垠的广漠中放牧,过着与世无争、平安和顺的日子。
是福分,也是恶咒,二十世纪初,他们的领地发现了油田。石油又名黑金,油田等于是黑色的金矿。在欧美自由平等的口号下,黑色的阴影袭来,短短的十几年间,族人各自为政,纷纷与“七姐妹”签约,把祖宗几百年来留传的资产化作花花绿绿的钞票。然后在钞票的魔棒下,一个个放弃了皮制的帐棚,迁入了“石屎”建成的人工鸽笼。
萨赫丹.希拉,人称“沙漠之风”,他虽然也卖了油田,却过不惯都市生活,率领着部分族人,定居在沙漠中,却舍弃了传统的放牧方式。
二○○二年,阿米巴才十六岁,已颇有父风,常常骑上骆驼,一手举着皮鞭,一手挥着MK轻型机枪,呼啸在沙漠群丘之中。
这天清晨,他面对朝日,迎着暖风,一阵狂奔之下,豪兴大起。他紧夹驼腹,猛抽皮鞭,奋力向前,把同伴们甩得远远的。直到兴尽了,骑得累了,他才发觉已经到了卡提夫,一个滨临波斯湾的大城。
这一带有很多小溪,沿溪绿洲处处,他记起去年曾经来过,在一个小洲旁,邂逅了一位可爱的姑娘。
她叫什么名字?那不重要,但是她绰约的风姿,却常常萦回梦境。只是对一个沙漠之子,女人只是陪衬,不到有必要,多想就是不成材的象征。
有一位名人曾经说过:
“犀牛角的护套,
“红宝石的镶边,
“围绕着新月弯弯的刀尖。
“曾划过猛狮的心脏,
“曾剖过敌人的胸膛,
“却割不断,
“秀发三尺,
“在微风中轻轻飘扬。”
这一刻,他无法不想了,他抬起双脚,搁在驼背上。骆驼也放慢了步伐,昂首轻快地嗅着空中水气的味道,一步一步走向那个似曾相识的绿洲。
这绿洲在大漠边沿,小丘起伏,长不过一公里,宽也只有百来公尺。两岸一片新绿如茵,椰树成林,浅草直直地没入绵绵细沙。在绿带夹拱下,但见溪中卵石凹凸,清水潺潺,蜚晶漾碧,让人一洗尘虑。
在一块突出的青石上,有一个纤弱的背影,从头到脚都裹在白纱之中,只看到一双如玉的秀手,正在溪水中忙碌着。
阿米巴看呆了,是她!
一年前同样的景象,再一次跃入他的眼帘。而一年来,每逢寂静的月夜,或是满天星斗耀武扬威的时刻,他都会情不自禁地堕入那迷雾般的白纱皓网中。
他能怎样?要像个勇士,像个“风之子”,昂首驱驼,不顾而过?或者是像个潇洒的王子,温柔地走过去,轻轻地掀起白纱?
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无助地坐在驼背上,任时光伴着那汨汨流水,不知不觉地,从人生的旅途中悄悄流过。
骆驼想要喝水,耐不住了,摆摆身体,从鼻头喷出低低的抱怨。
石上的少女一惊,回过头来,纤纤柔荑将白纱退到鼻尖。
好美的一双大眼睛!清澈秀慧,黑白分明。
阿米巴心神一震,骤不及防,重心不稳,一下子从驼背上摔了下来。
少女笑了,那笑声比银铃更荡人心弦,让阿米巴半天抬不起头来。
少女继续洗涤衣裳,过了半天,阿米巴鼓不起勇气,讪讪走到一棵椰子树下。脑中纷乱如麻,最糟的是,他始终想不起少女的芳名。
时间冻结在过去,阿米巴眼睛望着树上的椰实,喃喃地说:“我记得……你叫……是的,你是……”
“不用瞎猜!你不知道!”是银铃的声音。
“我记得!只是现在忘了。”是愚蠢的挣扎。
“不可能,我没见过你。”是果断。
“可是我见过你!”是坚持。
少女索性站起来,大大方方走到阿米巴面前,还是那双眼睛,一对勾魂摄魄的大眼睛。“看看我!”少女威严的声音。
阿米巴不得不回过头来,虽然他很不甘愿,勇猛的武士是不可能在敌人的刀尖下屈服的。可是,在秀发三尺下,他很想屈服,只是找不到下台阶。
少女把脸上的白纱掀开了,阿米巴脸红心跳,眼前是一张白皙、细滑、柔嫩、饱满、匀和、晶莹……如同沙丘一样美丽,简直不知如何形容的小脸。
她的眉毛像大漠边沿的山脊,略略弯曲,而又平直有力。她的眼睛正是绿洲上的深潭,可以包容所有的游子,让他们沐浴在温情中。鼻子不高不低,足以挡住沙漠的风暴,而又不至于让人迷失方向。
啊!真主阿拉!那张红润的小嘴啊,蕴含着生命的蜜汁,是大地颤动的泉源,是青天高悬的云霞。薄薄的上唇,娇弱得让人忍不住想轻轻吮吸。像一座正在移动的沙丘,两角微微上翘,下沿则承接着滚滚下滑的细沙,永远是那么平顺,那样值得信任。
阿米巴看到了他的神,魂魄则飞回了内夫德沙漠的中心。他见识到了大自然最最真实的本体,强烈震撼着他的心。
那是万源之源,那是分久必合的磁力,那是脆弱的生灵无法抗拒的指令!
少女说:“你去年看到的是我姐姐。”
阿米巴机械般复述着:“你的姐姐?”
少女说:“是的,我叫哈米迪。”
“哈米迪?”
“我姐姐常常提起你。”
阿米巴精神一振,至少我风之子不是一般人:“常常提到我?”
“可是,你再也没来,现在她已经走了!”
阿米巴啊了一声:“她走了?到哪里去?”
“麦加。”
“麦加?朝圣去了?”
少女笑了,笑得泛出了葡萄的芳香:“真是的!你真傻!”
阿米巴醉了:“我真傻?”
“是的,她结婚去了!”
“结婚?”
少女笑着,跳着,拍着小手,轻纱飘扬,一只翩翩飞舞的蝴蝶:“我就知道!我早就告诉她,你一定是个小傻子,果然是的!”
阿米巴很不好意思,绕着她,痴痴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她常常来这里,希望等到你,跟你结婚!”
“跟我结婚?我还有很多重要的事要做。”
“做什么?做国王?做沙漠之风?”
阿米巴觉得受到侮辱,停下来,赌气说:“为什么不?”
少女停在他前面,红红的小脸,红得像甫出天边的旭日:“你真的喜欢一辈子骑在骆驼背上,整天跟黄沙打架?”
“不然做什么?”
“来找我姐姐聊天呀!”
“我们男子汉不能老是聊天!”
“那么谈情呀!”
“我不会谈情。”阿米巴有些气馁。
“哈哈哈哈!”姑娘的笑声像是天堂的圣歌。
“你不要笑我。”阿米巴在求情。
“那谈谈你的骆驼嘛……”
阿米巴何尝不曾想过,那次两个人聊到天黑,天南地北,连自己埋在沙堆里的糗事都出笼了。可是他回去以后,同伴们笑他,说他像株绿溪畔的椰子,只会陪着流水呜咽。为了证明自己是沙漠风之子,他再也没敢来。
再说,在阿拉伯人的社会里,女性的价值不高,一匹骆驼就可以换一个。不要说他有好几个嬷嬷,他的伯伯叔叔都是妻妾成群,整天在一起嘻嘻哈哈的,他连一句话也搭不上腔,又有什么了不起的?
他的帽箍歪了,他不耐烦地扯下来。那是套住遮头白布用的,在沙漠中,白布就相当于屋顶、帐棚,那宽大而松弛的布沿,往身上一拉,就可以阻挡狂暴的风沙。
少女怜悯地看看他,摇摇头。她回过身去,收拾好带来的衣物,笑着说:“还是戴上吧,我也要走了。”
阿米巴无比的失望:“你要走了?”
“是呀!我还要结婚哩!”
“你要去结婚?”
“当然不是今天。”
“我还没有告诉你骆驼的事哩。”
“我为什么要听你谈骆驼?”
“是你刚才说的呀!”
“唉!你到底听懂什么了?”
阿米巴实在舍不得她离去,怏怏地问:“你要去哪里?”
“回去呀!我本来也在等一个小傻子,大概和你差不多。不过他不喜欢骆驼,他骑马,而且很会唱歌。”
“骑马?那是城里人的事。”
“是的,他是城里人,只是和你一样傻。”
正说着,远远马蹄“得得”,渐渐地越传越近。不一会,“得得”的声音慢了下来,一个男性高昂嘹喨的歌声,从河岸那边飞了过来。
二人仔细聆听,歌词大致是这样的:
“哈米迪呀哈米迪,
“为什么我的心中只有一个你?
“内夫德的狂风在呼唤,
“波斯湾的浪涛高高企立。
“有人忙着美食,
“有人忙着新衣。
“为什么呀为什么?
“我只是在寻找我的哈米迪。
“哈米迪呀哈米迪,
“为什么我的心中只有一个你?
“天上的月儿被乌云遮蔽,
“地下的黄沙被马蹄掀起。
“我走过了大漠,
“我走过了小溪,
“为什么呀为什么?
“我的眼睛中,只有一个你?”
少女浅笑着,微闭着那细长的双眼,幸福洋溢在她嘴边。
阿米巴问:“他是谁?”
少女甜甜地说:“他叫达姆。”
“达姆?那不是摩纳族的吗?”
少女神思徜徉在白云上:“是的。”
阿米巴的心由天上骤落人间,一股妒嫉之情油然而生。他迅速地拔出腰间弯刀,一跃就跳到少女身前。
他是沙漠之子,他有着雄狮般的威力,他不能容忍任何一个比他强壮的对手,如此这般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少女吓了一跳,忙说:“你做什么?”
阿米巴勇敢地说:“我要保护你!”
少女笑了,射出了能溶化冰雪的阳光:“你能保护我吗?”
阿米巴胸脯挺得老高,骄傲地说:“当然!”
少女睁大狡黠的眼睛,白中透黑:“这话谁不会说?”
阿米巴急了,立刻跪下,弯刀指着青天:“真主阿拉为证,我阿米巴,沙漠风之子,誓言要保护哈米迪姑娘的幸福!”
少女满意地笑了,是春风,也是甘霖,阿米巴生平第一次享受到了幸福的洗礼。只是少女说:“别这样,他是我的朋友。”
一股强烈的冲动,阿米巴疯了,他紧紧握住少女的纤手,急切地说:“不!他是摩纳族!我才是你的朋友!让我做你的朋友!”
少女嘴一噘,甩开他的手:“你不是来找我姐姐的吗?”
歌声更宏亮了,亢奋中带着急切,少女头也不回,如飞一般迎去。青年弯身一拉,哈米迪跨上马背,马儿扬尘而去。
自此以后,阿米巴变得很沉默,他不再骑骆驼狂奔,更不曾走近那个绿洲。
萨赫丹最喜欢的娱乐,是晚间在营地前生个大火堆,族人们围坐其旁,然后请一位会说故事的老人,给大家讲古。
那些故事千篇一律,都是千百年来,历代老祖先辉煌壮烈的事迹。在以往,阿米巴听不了三分钟就全身发痒,偷偷地逃走,与三五好友捉蝎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