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不住,当珠娘问话一出口,他陡然高声应道:
〃我来!……我也唱一段!还是《长生殿》,《弹词》一折,《转调货郎儿》,只唱六转!〃
众人吃了一惊,随后笑语喧哗,议论纷纷:天禄也会唱曲?一个小小书吏也敢当着这么多大 人老爷们唱曲?酒喝多了瞎凑热闹吧?杨熙凑近他,醉眼迷离地上下瞧他,说:〃你?…… 你不怕污了众人的耳朵?……〃
天禄狠狠地笑道:〃众人的耳朵我不管,只要能污了你小杨侯的耳朵我就心满意足了!〃
珠娘她们却觉得遇到了行家,这一段唱腔十分激越高亢,还先给了个笛音问天禄高不高,天 禄说,尽管吹去。
〃恰正好呕呕哑哑霓裳歌舞〃
天禄的第一句迸发而出,声如裂帛,蓦然刺破了四周的昏昏酒色的污浊,既清又亮,字正腔 圆,韵味醇厚,一下子就把众人震住了,闹哄哄的舱内猛然一静,许多人张大了嘴,呆呆地 望着听着,一时都有些发蒙。天禄许久不唱,这一唱,唱得痛快淋漓,唱得荡气回肠,唱得 声情并茂,一腔激愤之气随之喷涌而出,像滔滔不绝的江水滚滚东流:
不提防扑扑突突渔阳战鼓,地里出出律律纷纷攘攘奏边书,急得个上上下下都无措,早则 是喧喧簇簇惊惊遽遽仓仓卒卒挨挨拶拶出延秋西路,銮舆后携着个娇娇滴滴贵妃同去,又只 见密密匝匝的兵、恶恶狠狠的语、闹闹吵吵轰轰四下喧呼,生逼散恩恩爱爱疼疼热热帝 王夫妇,霎时间画就了这一幅惨惨凄凄绝代佳人绝命图……
天禄只管痛快地往下唱,听的人都呆呆的一声不出,也许这段唱让他们今天第一次想到浙江 的战事,想起他们到苏州进将军大营干什么来了。幕府师爷面露愧色,几个小钦差脸上也讪 讪的不大自在。
杨熙不等天禄唱完,上前一把按住珠娘的鼓键子,对着天禄横眉怒目:
〃你小子!……这算什么意思?啊?!〃
天禄满脸天真,傻笑着说:〃不是都在唱《长生殿》吗?我也来凑凑热闹!好叫诸位知道, 我也能唱两句哩!〃
杨熙恶狠狠地说:〃少来这一套!你明明是在形容我!〃
《梦断关河》十一(5)
天禄还是笑容满面,眉间那道竖纹却深深凹进,眼睛里一片冷嘲:〃要形容你小杨侯杨大人 ,有现成的唐诗,早听人传唱好多次了,今儿一瞧,还真像是那么回事儿哩……〃
〃什么唐诗?〃
天禄挠挠头,做努力回忆状:〃好像是高常侍【高常侍:唐代诗人高适曾为散骑常侍 ,后人尊称为高常侍。】的名句哩: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然后笑嘻 嘻地接着说,〃若把帐下二字改作舱中,却不正是眼前风光?好不旖旎洒脱,果真风流千古 哇!〃
杨熙面孔涨得血红,黑眉飞上额头,狠狠抿着大嘴,一双豹眼瞪着天禄咻咻直喘,半天才说 :〃你是不想在大营里混了吧?……〃突然吼一声,〃狗胆包天!〃
怒气〃嗖〃地直冲脑门,天禄差一点就要挥拳扑过去了。他努力稳住了自己,心想就算豁出 去也得让这家伙心惊肝颤!天禄冷冷地笑道:〃小钦差乃老大人也,要我走焉敢不从?都讲 个临别赠语不是?喏,有一曲本地的近日民谣赠老大人,说得是极妙极真极亲切。〃天禄故 意清清嗓子,然后曼声念道:
〃民谣曰:苏州娼妓最可夸,明年养出小钦差;嘉兴娼家亦有名,明年养出小兵丁;惟有宁 波娼家哭不止,明年养出小鬼子!……〃
杨熙怒吼一声,抓起桌上的酒壶就朝天禄砸过来,旁边的珠娘突然闪身过来,遮挡在天禄面 前,〃哐啷〃一声,正砸在珠娘头上,酒壶落地摔碎,珠娘惨叫着双手捂头软软地仰身倒地 ,其他船娘惊叫失声,众人也一拥而上,看视救助。杨熙扑过来打天禄,被众人隔开,阿彦 达张应云几个人拖的拖劝的劝,舱里乱哄哄闹嚷嚷,就像被捅开的马蜂窝,不可开交。正不 知如何收场,舱顶上一声断喝,把众人镇住:
〃阿彦达!张应云!〃
将军的声音令满舱的人都闭了嘴,静默中,听将军继续说:〃叫刚才唱弹词的潘天禄上来! 〃
天禄不料将军竟知道自己的姓名,反正已经豁出去了,也就不在乎了,抬脚就要走,觉得有 只手在拍他的腿肚子,低头一看,倒在地上的珠娘一手捂着额头伤处正眼睁睁地看着他。他一阵惭愧,赶紧蹲下去,对她说道:〃真对不起,你倒替我受了伤,叫我怎么回报你呢?…… ……〃
珠娘突然把天禄的手揽在自己胸怀上,把粉黛狼藉的面庞紧紧贴了上去,随后抬头,盈盈欲 泪,猩红的樱唇翕动着,分明要说什么,可又猛地扭开脸,松开手,眼睛一闭,泪珠成串地 滚落下来。被她这突然的举动弄得心惶惶的天禄,便急忙离开了。
舱顶的敞轩,果然明亮又宁静,将军独自品茗观景,优哉游哉。他只是问了问天禄唱曲师从 何人,学了多久。天禄只说自己家历来喜爱昆曲,从小听到大,学了也有十多年。将军点头 道:〃怪不得,可以算得金玉之声,少见呀!〃之后,再也没有说话,眼睛只望着前方,不 知是在看窗外的景致,还是在看摆在窗边桌上的那五寸多高、色彩缤纷、神态动作各异的十 六个泥婴孩儿。泥婴孩身上都留着一段红丝线,另一段还系在千手观音的脚上;照规矩,得 把它们带回家中供起来,每年换新衣裳,有好吃好喝的还得给它们分上一份儿,有这样的诚 心,观音才肯送子。
天禄就这样静悄悄地待在顶舱,随侍将军,刚才下面舱里发生了什么,将军不问,天禄自然 也不好〃进谗言〃而自低了身份。他忽然想起臧师爷曾经私下告诉他说,将军因年过五十还 没有儿子,所以尤其宽仁为怀,曾有不杀一人之誓,今奉旨领兵征剿,实在难为他了。即使 在军营中,将军仍不轻易罪人,部下有错多不问,闹得太凶了也不过婉谕而已。臧师爷曾赠 将军楹帖,有〃金刚面目,菩萨心肠〃之语,意在规劝,将军也一笑置之。今日将军这样息 事宁人,正是佐证。心慈如此,何堪领兵?……
暮色越来越浓。
水面渐渐逸出轻纱般的薄雾,渐渐像飘忽的云气一样弥漫开来,掩去了两岸的村落房舍田野 ,从轩窗看出去,只有前方的河水在雾中闪着昏暗的光泽,远处的渔火和船灯都晕成淡黄色 的光斑。船头有人开始打锣喊叫,一声一声很有韵律,那是雾中行船互相示警的意思。从前 面和后面的雾中,也有或近或远的锣声喊声在回应着,回应着……
天禄望着站立窗前凝视河上迷雾的将军,忽然发生错觉:他天禄和幕府诸人、大营众人,还 有即将集结的各省数万大军、南勇北勇,就是这艘艨艟巨舰,将在这位〃金刚面目,菩萨心肠〃的扬威将军的率领下,在迷雾中航行。
迷雾中是什么样的路,前面隐藏着的是凶是吉是福是祸,真不敢想啊!……
回大营之后,将军不再提起虎丘之行,一切不了了之。
杨熙从此与天禄结了仇,处处刁难。天禄也乐得随张应云办事,少与这帮小钦差们照面。
不久,将军下令,大营离开苏州,进驻各省援兵集中的嘉兴,并据臧师爷建议,行文各州县 :凡大兵过境,只须整备车马船只,其余皆令大营支应局供给,以杜绝随营官员向地方征求 索需。
这样,天禄的愤慨才平息下来。
《梦断关河》十二(1)
八碟十二菜、色香味俱美的鱼翅整席,醇厚无比的陈酿老酒,使主客都心欢意洽,晕红的脸 膛和鼻尖都在发光。
东道主是本地父母官余姚知县彭崧年,联璧坐了主宾席,主人请来守城官兵的营官杨守备和 本县钱粮师爷作陪,客人还有随同联璧同来的濮贻孙和潘天禄。
席间谈笑风生,最是联璧话多。天禄多次朝他使眼色他都毫不理睬,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一 遍又一遍地吹牛:说起征剿大军的威风,说起我朝二百年凡用扬威将军名号出征无不百战百 胜,就一定要说说自己与目下的扬威将军【扬威将军:清代自雍正朝之后,朝廷派出 的领兵出征的军事统帅,其将军名号不再新创,而是沿用前朝旧名,其印信也为当年统帅交 回之物。扬威将军创名于1646年清入关之初,到1841年止,此名号已使用过七次之多。〖ZW )〗沾亲带故;说起大营中人人钦羡不已的〃小钦差〃,便特别要提一提其中的联芳是自己 的嫡嫡亲的亲堂弟;说起自己在幕府中的地位,更是吹得天花乱坠,不仅将军对他言听计从 ,就连行军布阵、遣将用人,也是有他一句话足矣……只有在他回忆起与彭崧年同榜进士、 金殿传胪【传胪:指科举殿试后由皇帝宣布登第进士名次的典礼。】的得意往事 之际,才容得知县大人插进几句赞美词,守备大人送上一番奉承话。
这些客气套话听在联璧耳中极是舒服,不能不也给一点回报,举着酒杯对彭崧年一示意,道 :〃以年兄之才,就任这小小的余姚县令,实在是委屈了!……〃他满脸的表情在告诉对方 ,只要自己略一援手,为同年好友谋个升迁不费吹灰之力。
彭崧年倒没有顺杆儿爬,或许对这位同年的为人心里有数,浓眉下一双清亮的眼含着笑意, 抚着颔下一部直掩到胸前的浓密的大胡子,逊谢道:〃年兄奖许真不敢当。余姚虽小,却素 有文献名邦之称,先秦置县于今已两千余年,人文荟萃,硕儒辈出,尤以前朝、本朝两代为 最……〃他指指窗外,接着说,〃看见城中这座孤山吗?名龙泉山,山顶有祭忠台,南腰有 中天阁,也即阳明书院,严子陵、王阳明、朱舜水、黄梨洲四先贤故里碑就在那里……〃
〃啊呀,该死该死!〃联璧笑着拍打着自己酡红的面颊,不经意中又流露出几分媚态,〃小 子无知,得罪先贤故里!诸先贤乃我辈士人终身楷模,理当立饮一杯示敬,还应诣故里碑前 瞻仰谢罪!……〃说着摇摆着站起来,肃立,并做庄严状,三次洒酒于天地,然后满饮一杯 。
〃年兄至今不改书生本色,可敬可敬!〃彭崧年笑着说,〃兄弟原有意酒后品一品龙泉水煎 的龙井茶。本城孤山山腰,有一股流泉,其水清冽甘美,虽大旱而不涸,名曰龙泉,山也因 此得名。宋高宗皇帝曾游此山,饮龙泉极口称赞,携十大瓮以归临安。年兄既有瞻仰先贤美 意,何不同上龙泉山一游?泉边有精舍,就近汲泉品茶,临窗赏雪……〃
〃极妙极妙!〃联璧鼓掌大叫,〃年兄真风雅士也!赏心乐事无过于此!还等什么?咱们这就 走哇!〃他推杯放箸,扶着桌子晃晃地就要起身。
〃年兄还是这般性急!〃彭崧年笑得合不拢嘴,〃依我说,年兄先得喝一盅醒酒汤!……其次 呢,近几月为防逆夷来犯,龙泉山已成驻兵之所,况且大雪初停,上山的路径……〃他拿眼睛去看营官杨守备。
杨守备是个老行伍,从未与联璧这样大有来头的贵官过从,一开始就被他的气焰唬住,这时 便忙不迭地应道:〃放心好了,放心好了!我这就着人去办,包诸位大人满意!〃他立刻叫来 随从将扫雪清路、收拾房舍等事交办下去。
彭崧年也在嘱咐师爷,命人预备狐皮风帽氅衣及一应用具。
濮贻孙还坐在桌边,将那一大盘烧鱼翅的残汤剩菜全胡噜进自己的碗中,一口一口吃得有劲 ;联璧离席侧身坐着,架起二郎腿,一手搭着椅背,一手拿着牙签剔牙,半眯缝着眼优哉游 哉。天禄心里着急,见此刻有了机会,赶紧凑过去,对联璧小声说道:
〃联师爷,敬谢了主人,快走吧,已经误了日子,不能久留啦!……〃
自从移营嘉兴,天禄心平气顺,日渐畅快。
嘉兴大营吃住简单,远不如苏州,更不能与沧浪亭行辕相比,但天禄喜爱这里从早到晚的喧 闹,喜爱各省兵马赶来报到时人欢马嘶,喜爱兵勇踏踏的脚步同有力的马蹄声那擂鼓般的巨 响、飞扬而起的黄云般的尘埃,甚至也喜爱人汗、马汗、皮革铁器及马尿土腥等等气味合成 的复杂的、独有军营才有的气息。只有这些,让他感到真的是要打仗,是要收复失地,是要赶走英夷夺回宁波和镇海定海。
移营嘉兴以后,果真是气象一新。随同各路兵马而来的各省军饷源源不断,大营的粮台银号 相继成立,造枪造炮造船造火筏的各项浩大工程全面铺开,臧师爷主张的招募南勇、北勇、水勇也很成功,以至将军亲命对外号称十万精兵。对臧师爷的战策最为信服的天禄,自然对 大反攻有了信心。
不止天禄,大营里所有的人都变得十分兴奋,都在急切地争取立功机会。将军的重要战策之 一,是向宁、镇、定三城伏入精兵,勾连三城中的汉奸以为内应。这样危险的事情,素来胆 小的师爷和投效大营的文士们竟也争先恐后,人心所向可以想见了。
《梦断关河》十二(2)
天禄的急切,比别人更甚。
立功受奖挣个正经出身,当然是巴不得的好事,更要紧的是,他急于寻找的小师弟,就在宁 波城中!这是他从葛以敦那里寻访来的最令他感激和振奋的消息。这样,攻打并收复宁波就 不仅是朝廷的事、将军的事,也是他天禄的事,他一定要救出病倒在宁波城中的小师弟!
移营嘉兴让天禄高兴,还因为他终于不再跟那帮小钦差打交道了。随张应云办事,竟受到格 外信赖和重用,天禄能猜到,这是因为那日的虎丘之行他给将军留下了好印象。张应云不但总理前营事务,还策划办理着一件最重要的机密联络宁波城内一个很重要的汉奸头领, 以期内外夹攻,一战成功。这件军机要务,张应云一直不瞒着天禄。
这一次,将军亲自派遣了三十名得力人员,分头潜入宁波、镇海、定海三城,侦探夷情、查 看进兵之路。天禄表面上也属三十人之列,实则领受有更重要的秘密使命,要去跟那个叫陆心兰的重要汉奸头领会面。三十人离营同到绍兴府后,按各自情形装扮成农人商贩士子等, 分批分期出发。天禄与联璧、濮